第一百零八章 孟家

孟家南邊有一處深宅大院,這處院子原來的主家姓袁,袁老爺是莊上的地主,有良田百畝,有兩房太太,兩房太太沒給他留下一兒半女,他六十多歲的時候染上了大煙癮,把萬貫家財揮霍一空,不知什麼原因,在他臨死的時候又娶了一房太太,三太太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丫頭,袁老爺活着時喊她巧姑。

巧姑嫁到袁家兩年後,袁老爺死了,把這處殘瓦斷垣的院子留給了她。巧姑很能幹,她把院子簡單地修葺一番,每個屋子壘了大通炕,改頭換面,袁家院子變成了人來人往的旅店。

住店的都是清一色的男人,大多是拉縴或者扛包的苦力,這些人都是外來的,衝着繁華的趙莊碼頭來的。

碼頭上專門有攬活的把頭,把頭從買辦那兒攬來活自己不幹,一個貨包二百斤左右,他扛不動,他把活交給苦力,苦力面朝黃土背朝天,赤裸裸的肩膀和腳丫磨出了厚厚的老繭,汗珠子砸在腳底下,砸出了一個個坑,一雙腳下兩個坑、兩碗汗珠子兩攤血,拿到手的錢卻寥寥無幾,把頭財大氣粗,如果你嫌錢少可以不幹,排着隊找活的苦力擠破頭往前拱,單等着你撂挑子。

巧姑對苦力的遭遇很是同情,她的父親曾經也是一個苦力,活活累死在碼頭上,父親死了後,母親帶着她改嫁,養父把她賣給了一個修鞋的老頭,老頭臨死之前把她託付給了莊上的袁老爺,袁老爺人不壞,他明面上娶了巧姑,實際上是爲了讓巧姑繼承他的老宅。

巧姑沒想靠旅店發大財,相比永樂街上的其他店鋪,她的收費比較便宜,只要有飯吃,有衣穿,只要不被賣來賣去,她很滿足。苦力不能按時交付住店的錢,她也不攆人,什麼時候有錢什麼時候給。大多苦力願意到她家住店,她的主顧越來越多,她一個人忙不過來,僱傭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給客人做飯洗衣,招了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幫忙收拾客人住的房間、清掃院子。

她又在東廂房後山牆上打通一扇門,開了一家小食品店,賣瓜子糖果之類的,取名“袁家鋪子”,鋪子門口是趙莊的南北街,叫葫蘆街,這條街像個瓢,孟家在葫蘆街的西北頭,靠近瓢把子。

街道不寬能跑馬車,是孟家的馬車;街上閒逛溜達的人不多,匆匆忙忙的身影不少,幾乎都是四周的住戶。

街東面的巷子裡住着莊上的佃戶,巷子口穿梭着肩上扛着鋤頭的男人,一個個衣不遮體;女人手裡牽着破衣爛衫的孩子,後背上揹着嬰兒,胳膊彎上挎着菜籃子。

鼻涕拉涎的小孩一步一回頭,小眼珠子盯着袁家鋪子的方向,他們都知道身後的鋪子裡有一個漂亮的女人,還有各種糖果甜食,孃親每天揪着耳朵囑咐:“離着那個女人遠點,否則敲斷你們的腿。”

女人們的話不單單是說給孩子聽的,也是說給她們老爺們聽的。

巧姑站在她家鋪子門口,小嘴裡嚼着瓜子,吐着瓜子皮,順帶着吐出一溜哈氣,她的動作不蔓不枝,妖嬈多姿,有的男人忍不住偷偷瞅她一眼,耳邊傳來婆姨炸雷般的吼聲:“肚子裡裝着一鍋涼水,雙手抓不住鋤頭,哪來的外心思看閒的腚疼、上躥下跳賣騷的野猴子?”

巧姑聽到了也不生氣,把雙手揣進懷裡,猛不丁喊了一嗓子:“尕娃娃露着屁股蛋了,凍紅了,你娘也不知道給你縫塊褡褳遮遮羞?俺巧姑看到了……”

竄進巷子的女人也不搭話,扭着脖頸,用刀子般的眼神狠狠剜她一眼,硬拽着孩子往家走,咕噥着腮幫子,嗓子眼裡罵罵咧咧三個字:“狐狸精。”

巧姑沒羞沒臊地呲着雪白的牙齒嘿嘿一笑,一邊繼續磕着瓜子,一邊瞟着來往的行人。

天接近了中午,鳥兒飛躍不遠處的河灘,輕盈地落在樹梢上,呼扇着雋逸的翅膀,歪着小腦袋,瞪着圓溜溜的小眼睛,盯着枯枝逢春嫩芽青;陽光撒在大街上,牆角的雪變成了水,一溜溜雪水肆無忌憚地泗流,路面越來越泥濘;家家戶戶煙囪裡鑽出來的炊煙融化了屋脊上的冰凌,黑糊糊的冰水順着參差不齊的瓦檐墜落;北風蕭蕭刮過牆頭和屋脊,捲起茅屋上幾綹草在半空飛舞,慢悠悠飄在路上的泥水裡,黏在冰上。

街道上冒出幾個穿街走巷的小買賣人,賣香菸的脖子上掛着沉重的木盒子,有氣無力地往前走着,懶洋洋地吆喝幾聲,聲音在喉嚨裡;貨郎肩上的挑子隨着他的腳步上下顫悠,高一聲低一聲招呼着零星的行人;賣鞋墊子的女人胳膊肘上挎着籃子,頭上包着破爛的三角巾,露出一雙躲躲閃閃的眼睛……這一些小商販是從永樂街上回來的,剩下的貨不想帶回家,到葫蘆街碰碰運氣。

巧姑飛着媚眼瞥着走近的貨郎,尖着聲音,“喂,賣小玩意的大叔,您留步,俺想問問您,您有沒有碎布頭?”

貨郎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一套青灰色長棉袍包裹着他矮小的身體,腳底下露出一雙黏着泥巴的棉布靴子,棉袍太長,走路掃着腳後跟,他很聰明,在腰上繫了一塊寬寬的紅帶子,從腰帶裡面拽出一截棉袍,多餘的那截搭蓋在腰帶上,乾淨利落了不少。

貨郎屁顛屁顛躥到巧姑身邊,把貨箱子放在巧姑的腳前,一邊打開兩個木箱子,一邊油腔滑調:“老闆娘,您需要什麼隨便拿,俺這箱子裡要什麼有什麼,孩子的撥浪鼓,老孃們的裹腳布,男人的尿壺……”

“呸,看你的嘴不是把尿壺,而是油壺,黏着鬍子打滴溜,嘴巴里瞎出溜,俺只需要幾塊布頭補補衣服,其他的俺不稀罕。”巧姑從貨郎的箱子裡抓起一把木梳子在手裡擺弄着,“吆,您還別說,這把梳子挺好看,上面還有鏡子,像是洋玩意兒,大叔,您的這把梳子多少錢呀?”

“還是小老闆娘見多識廣,這東西是從日本貨棧弄來的,難得一見,是缺手貨。”

“哼,俺是成心問您,給您一根杆子您就往上爬,不怕杆子折了跌壞了哪兒?這東西咱們這邊早就有了,小時候俺見過,俺祖母梳妝鏡前有一把這樣的梳子,你還想騙俺?”

貨郎猥瑣的眼神直勾勾盯在巧姑水靈靈的臉上,阿諛取容:“嘿嘿,什麼也騙不了你,你一個俊俏的小寡婦……”

正說着,一個賣糖葫蘆的從貨郎背後一閃而過,巧姑站直了身體,輕輕喊了一嗓子:“賣,賣糖葫蘆的大哥__”

貨郎順着巧姑的眼神看過去,一個大漢的身影急衝衝直奔北面的巷子,他肩上扛着一個草靶子,草靶子上插着一串串晶瑩剔透的糖葫蘆。

“這哪兒像做買賣的,主顧吆喝都沒聽見,俺納悶呀,怎麼沒聽見他叫賣聲?他走這麼快急着去投胎嗎?”貨郎撇了撇嘴角皺皺眉頭,心裡突生好奇,他疑惑不解地注視着那個高大的背影。

巧姑踏着小碎步,扭着腰肢走到貨郎的身前,擋住了他的視線,伸出蓮花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大叔,您發什麼呆?您在想什麼?您認識那個賣糖葫蘆的嗎?”

貨郎似乎沒聽到巧姑問什麼,他卯不對榫,答非所問,“日本人在碼頭上貼了懸賞佈告,說什麼,說什麼八路軍游擊隊炸了坊子火車道,如果,如果有知情者……”

“呸,你淨瞎說八道,你是不是鑽錢眼裡去了?俺看他是奔着孟家去的,孟家二少爺躺在炕上一年多了,他最喜歡吃剛出鍋的糖葫蘆,孟家有錢,兩個銅板只買兩根,必須是帶着熱乎氣兒的。”

“喔,是這麼回事呀,俺說呢……”貨郎不懷好意地訕笑着,悄悄把手伸向巧姑的屁股。

巧姑輕捷地跳開身體,躲開貨郎的爪子,側目而視,“你們男人沒個好東西,光天化日之下欺負俺一個弱女子,您不害羞,俺還要臉呢。”

貨郎喜不自勝,往巧姑眼前湊湊臉,噴出一口臭氣,“老闆娘,你的意思是讓俺晚上來,是嗎?”

就在這時,身後的鋪子門開了,從裡面探出一個毛茸茸的頭,一張靦腆的臉,“掌櫃的,四嬸讓俺問問您,今中午做幾個人的飯?”

巧姑胡亂地從貨郎的木箱裡抓起幾塊布頭,從衣兜裡掏出幾文錢扔在箱蓋子上,“大叔,以後您來趙莊多帶一些布頭,讓俺好好挑一挑。”

貨郎賊溜溜的眼珠子端詳着巧姑細膩光滑的臉蛋,咕嚕咕嚕嗓子,吞嚥着口水,連連點頭,“好好,一定,一定,俺下次來趙莊住你的店裡,隨便你挑選……”

打發走了貨郎,巧姑往孟家南門瞭了一眼,從懷裡抽出一方手帕捏在手裡,一扭一搖一晃回了鋪子。

孟家二太太陶秀梅不願意與巧姑和窮人做鄰居,多次提出搬家,每每說起這個話題,孟正望定會用其他話搪塞過去,這處院子是老爹留給他的,他念舊,更多的是不捨得這兒的一草一木。

孟家發家史很簡單,孟老太爺年輕時候是碼頭上扛包的,賺了錢買了一條漁船,他用漁船運送貨物又賺了一桶金,盤下一家雜貨店,蓋了這處院子。

孟正望結婚成家時,永樂街沒有現在繁華,姌姀用孃家陪嫁買下永樂街上一塊地皮,開了一家糧店,糧店掙錢後又盤下一個二層樓的酒館。

孟家北依着一座不高不矮的山丘,這座山屬於孟家,山不大,樹不多,山上有一個避風亭,有三間草屋,有一個籬笆院,很是安靜。

巷子西面有一條小路,小路前面有一個碾房,碾房兩旁是莊稼田,盡頭是一條小河,河裡的水是從彌河來的,河道不寬,河底不深,河道兩旁有樹,楊樹和柳樹最多。

夏天河水清澈見底,綠樹成蔭,河水裡倒映着婆娑的柳枝,柳枝上趴着知了,嘈雜的叫聲此起彼伏;莊稼漢赤裸裸上身,露着形銷骨立、黝黑黝黑的身體揮汗如雨,渴了、餓了掬一捧河水填填飢腸轆轆的肚子。困了、累了,把鋤頭往地頭一扔,躺在樹蔭下眯一口;河岸上亂石嶙峋,女人蹲在河邊洗衣服,拿着手裡的破衣爛衫,傷心落淚;撿柴火回家的孩童,把一捆捆柴草丟在岸邊,光溜溜跳進河裡,濺起一簇簇浪花,撩起一陣陣笑聲,小丫頭躲在樹叢裡,害羞地、悄悄地偷窺着男孩子們嬉鬧。

站在孟家大門洞子裡,一河,一碾房,一樹,一田地,一笑聲盡收眼底,這是孟正望不捨得離開這塊風水寶地的真正原因。

遠遠看着,孟家三進三出的院落遮掩在密密扎扎的樹蔭之旁,氣勢高大。正南門口外面,兩尊石獅子威風凜凜坐在臺階兩旁,四周院牆又高又長,青磚綠瓦,牆下種着幾棵石榴樹,和柿子樹。

東北側院牆上有一扇對着街口的大木門,門洞子很寬,能進出馬車;門口外面有一個拴馬樁,拴馬樁是拴馬的立樁,也有寓意事事如意的意思;拴馬樁旁邊有棵高高壯壯的榆樹,根結盤固,橫豎七八的的亂枝搭在牆頭,隨風落下幾根枯枝,掛在門檐上游蕩,掉落在巷子裡,很快就會被街對面的孩子撿走;門口外面的街道比較乾淨,兩道深深淺淺的車轍,清清楚楚從葫蘆街絡續到東西大街上。

賣糖葫蘆的大漢竄進了孟家東巷子,他頭上的棉帽子遮住他粗大的眉眼,上身一件破棉襖,看不清顏色,破破爛爛;下身一條大襠棉褲,膝蓋上摞着幾個補丁。

“賣糖葫蘆啦……剛出鍋的冰糖葫蘆香甜脆口……”聲聲綿綿入耳。

臉上淌着鼻涕的小孩子從牆角旮旯裡竄出來,圍攏到賣糖葫蘆大漢身邊,一雙雙小眼睛直勾勾盯着草靶子上亮閃閃的糖葫蘆,一根手指塞進嘴裡,津津有味地吮吸着。

大漢把草靶子杵在孟家門口榆樹下面的雪堆裡,他的大眼睛掃視過不遠處的巷子頭,一個小女孩從後山牆裡探出半拉身子,她的小眼睛緊張地瞄着孟家的木門,小表情怯弱又拘束;她的腳上踩着木屐,身上穿着青色印花日本長袍,這是一個日本女孩。

孟家的木門動了幾下,不窄不寬的門縫間伸出一隻細皮嫩肉的手,手掌心裡端放着兩枚銅板。

一個女子細膩委婉的聲音飄出了門縫:“賣糖葫蘆的,給俺來兩支。”

“好,您彆着急,俺馬上給您送過去,您是俺的老主顧了,這兩隻糖葫蘆的山楂果是俺精心挑選的,多滾了一遍冰糖稀,小少爺吃了定會胃口大開。太太,今天天氣不錯,小少爺沒出來曬曬太陽嗎?街上風大,都說春捂秋凍,他出來多穿點衣服……俺從河道口繞過來的,灣頭河的冰還是那麼厚,路上的雪化了,麥田的小麥露出了頭。”大漢說着從草靶子上拔下兩根糖葫蘆,走近孟家木門,從懷裡摸出一張紙包住竹籤子頭,把兩支糖葫蘆順着門縫續了進去,隨手接過女子遞出來的兩枚銅板,在大手裡掂了掂揣進了懷裡,走回榆樹旁,從雪堆裡抽出草靶子,低頭瞅瞅身邊聚攏的、可憐巴巴的孩子,從草靶子上摘下糖葫蘆,逐一遞到他們的手裡。

孩子們用凍紅的小手捧着糖葫蘆,開心地笑着離去,身後留下一串串深深淺淺、大大小小的腳印,留下一串串“咯咯咯”的笑聲,大漢也笑了,他從草靶子上摘下最後一支糖葫蘆,走到巷子口,遞給日本女孩。

日本女孩滿眼疑惑,她一會兒看看大漢,一會兒看看糖葫蘆,她不相信眼前的中國男人要送給她一支糖葫蘆,她不敢伸手去接。

“給,拿着,這是送給你的。”大漢把糖葫蘆塞進女孩的手掌心裡。

女孩深深弓腰,一口流利的中國話:“謝謝您。”

大漢扛着空空的草靶子竄出了巷子,他的大眼睛越過胳膊肘下面,看向孟家的南門,一箇中年男人手裡提着長袍衣襬邁上了門口臺階。

大漢的目光掠過袁家鋪子,窗口內站着一個操着手的女子,她的眼睛盯着一個方向,順着她的眼神往前看,迎面走來一個穿着灰色長袍的青年。

青年人面容輪廓精緻,文質彬彬,左手裡提着一個公文包,右手裡抓着一本書,這不是孟家大少爺孟樹嗎?大漢向前一步,想與孟樹打個招呼,他的腳步又收了回去,他想起了袁家鋪子裡的那雙眼睛,那個女子也許正瞧着他們呢,他把頭上破帽子往下扯了扯,挨着孟數的身旁不緊不慢走過。

孟家人出出進進一般走南門,南門是整個院子的正門,踏進大門是一個影壁牆,牆上雕刻着一棵枝葉繁茂的松樹,樹下有三隻翩翩起舞的仙鶴,潔白如雲般的羽毛豐盈蓬鬆,雪白的頭上頂着鮮紅的肉冠,風度優雅。前面一隻翹着一條細長腿,悠閒瀟灑,頗有些仙風道骨,它身後一隻張着嘴,露着紅色的舌頭,勾着脣角鳴九天。兩隻仙鶴旁邊還有一隻小的,一雙小眼睛如翡翠晶凝剔透,盯視着地上的茶花,三隻仙鶴活靈活現,正如:粉壁圖仙鶴,昂藏真氣多。

繞過影壁牆,是一個院井,院井中間有一個蓮花缸,缸裡水已經結冰,冰色瀲灩。影壁牆和院井北面是三間堂屋,每間屋子都有窗戶和門,眼下是初春季節,寒氣逼人,窗戶和門都關着。

東西兩間是臥室,臥室有單獨的門和窗戶,東面房間本來是孟家老太太的臥室,孟數從青島回來後,老太太把她的房間騰出來讓給了她的大孫兒居住,她搬去了後院,她說她喜歡安靜。

孟數白天很少在家,有時候晚上也不回家,他在永樂街上幫他爹打理鋪子裡的生意。

前院一圈長廊通着後院,連着東廂房和西廂房,西廂房裡住着侍奉大太太的下人餘媽,她與大太太住的臥室只有一堵牆一扇門的距離,如果大太太在堂屋吆喝人,她碾着一雙大腳急匆匆趕過去,恭候大太太差遣。餘媽睡覺一般不會脫衣服,大太太身體不好,她不敢掉以輕心。

餘媽是住在耳房餘福的婆姨,兩口子是山東壽光人,是孟家的遠房親戚,民國時期闖關東去了東北,在東北做生意,1931年日寇侵佔了東北三省,東北全境淪陷,鬼子到處殺人放火,姦淫擄掠無惡不作,老百姓身陷水深火熱之中,餘家兩個血氣方剛的兒子參加了抗聯,一去多年杳無音信。六年前餘福帶着婆姨爬山涉水回到了威縣,投靠了孟家。

當時孟家老太爺還活着,孟老太爺很喜歡高大威猛的餘福,把他留在孟家看護門院。孟老太爺死了後,他們兩口子依然留在孟家,餘福除了看護門院,掃掃院井,抽空幫火房的黃忠師傅摘摘菜,洗洗碗,再沒其他營生,有吃有喝,風不着雨不着的日子過得挺好,可是,每每想起在東北的買賣和房子,餘福心裡很是難過,那是他們夫妻二十幾年的心血;想到兩個兒子不知生死,餘媽常常以淚洗面。

風颳過了院牆,扔下幾層雪,在院井裡飄飄灑灑;石基路旁邊的蘋果樹拋下幾根枯枝,蜷縮在牆角顫慄低吟。

半空漾起婉轉低沉的霏霏之音,如山澗泉水涓涓流淌,音波繚繞,光影飄渺,一會兒泫音高嘈嘈如疾風暴雨,一會兒泫音切切如春雨潛入夜。隨着音律彷彿看到一位溫情脈脈的女子垂眸低頭,俏麗的模樣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菊,撫琴獨坐,纖手一撥,珍珠玉珠落玉盤,一曲琵琶語,兩眼淚花流。

院門口外傳來了腳步聲,餘福手裡抓着笤帚往院門口方向竄了一步,把掃帚立在影壁牆一側,一邊用手背撲啦撲啦前後衣襟,一邊邁進了大門洞子,咳咳嗓子,輕輕問了一聲:“誰呀?是老爺嗎?”

“他餘伯,是俺,是俺。”門外傳來了孟正望的聲音。

“老爺,俺給您開門,您彆着急,您好幾天沒回家了。”

餘福打開了兩扇門,一縷陽光順着敞開的門扇照在門口臺階上,落在神采奕奕的孟正望身上。

孟正望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個子不矮,五官端正,國字臉,眉毛不重,不大不小的眼睛寬寬的雙眼皮,雙眸如水池裡的水亮晶晶,嘴巴下有一綹黑鬍鬚,飄在衣領之下,絲絲縷縷整整齊齊,他年輕時候一定是一個眉清目秀的男子。

餘福往門旁退了一步,閃開身子讓出一條路,探着頭向孟正望的身後瞭了一眼,“老爺,今天天氣真好,雪化了不少,暖和了許多,您今天……您怎麼一個人回來了?拴柱沒跟着您一起回來嗎?”

拴柱是孟家的長工,是孟正望的貼身隨從,也是孟家車伕,他每天負責接送小姐上學放學,其餘時間去永樂街糧店幫忙,他沒上過學,不識字,體力活他搶着做。

隨着開門聲,琵琶絃音一捻如丘而止,恰如流囀花間的鶯歌燕舞隨風而去,拋下一縷薄薄的羽紗,從半空緩緩墜落,留下滿地寒氣。

“俺讓拴柱去接小姐放學了,他餘伯,家裡這幾天有事嗎?”孟正望撩起長袍跨過了門檻,轉身準備關上院門。

餘福搶先一步抓起門栓,“老爺,還是俺來吧,您快進院吧,去看看大太太……”

“大太太好點了嗎?二太太和三太太沒有吵架吧?”孟正望往後院的方向瞭了一眼,琵琶餘音飄忽在耳邊,他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很快,雙手不疾不徐整整衣領,神秘兮兮壓低聲音:“都說三個女人一臺戲,俺現在是怕女人呀,嘿嘿,女人多了也是麻煩,害得俺不敢回家呀。”

“老爺,大太太她心胸寬敞,怎麼說,她是……”餘福用手撓撓後腦勺,低垂下眼神,吞吞吐吐不知道怎麼回答,眼神越過了影壁牆瞥着堂屋門口。

餘媽正巧挑起門簾走出了堂屋,她手裡端着一笸籮煤灰,她遠遠地向孟正望弓弓腰,低低喊了一聲:“老爺回來了。”

孟正望點點頭,故意大聲說:“俺去後院看看老太太。”說完這句話,他的腳丫沒有動,扭臉看了看餘福,“他餘伯記住俺說的話了嗎?”

餘福皺皺眉頭,老爺與他說什麼了?什麼也沒說呀,老爺的話什麼意思?“記住了,老爺,您忙您的,俺把院子的草拾掇拾掇,然後去火房擱個話,告訴黃師傅多準備兩個人的飯。”

餘媽把笸籮裡的煤灰倒進牆角的木桶裡,把空笸籮在桶沿上磕了磕,擡起眼角狠狠白愣了餘福一眼,餘媽是責怪丈夫沒有替大太太留住老爺,她又不能當着老爺的面發火,她的大腳在地上碾了碾,嘟着嘴巴抓着笸籮,氣哼哼竄進了屋子。

餘媽身後留下上下忽閃的布簾,讓餘福心裡七上八下,婆姨囑咐過他,只要老爺回家,把老爺勸說進大太太的房間。此時面對着儒雅的老爺他不知怎麼開口,再說老爺與太太之間的事,他一個大老爺們怎麼好意思像娘們一樣輕嘴薄舌。

餘福從影壁牆上抓起掃帚,滿臉懊惱,婆姨生氣的表情在他眼前晃悠,他不是怕婆姨,他可憐大太太,聽婆姨說,這兩年大太太懷孕兩次,第一次肚子裡的孩子剛四個月,被陶秀梅有意無意撞了一下,孩子掉了。去年大太太又懷孕了,沒成想又……大太太爲人忠厚善良,沒有防人之心,怪可憐的。

餘媽踏進了前堂屋,她怏怏不悅走近堂屋正中間地上的煤爐,從煤簍裡剷起幾塊煤塊放進煤爐裡,蓋上爐蓋,站起身,腳步慢騰騰邁過穿堂屋,來到了大太太姌姀房間門口,向屋裡喊了一聲:“大太太,老爺回來了。”

姌姀從炕上坐起身,“餘媽,俺聽到了,您進來吧。”

餘媽斜着肩膀挑起門簾踏進屋子,從懷裡掏出一塊抹布走到牆角桌子前,一手抓起桌上的茶盤,一手抓着抹布用力地擦着,她心裡埋怨自己沒用,沒敢喊老爺進屋看看生病的大太太。

看着低頭不語的餘媽,姌姀泯然一笑,“餘媽,你帶俺去看看二太太,昨天蘭丫鬟說二太太病了,是不是她懷孕了?”

餘媽嘆了口氣,“她那個心眼您還不瞭解嗎?俺一個旁觀者看得清清楚楚,她哪有病?老爺不回家住,她跟誰懷孕?”

“餘媽,您不要這麼說,孟家傳宗接代還需要她,你看看俺這身子骨,不到四十歲就垮了……唉,三太太那個女人不會生孩子,很早以前,婆婆說:哪怕要一個討飯的女人也不要一個妓女,妓女年紀輕輕……唉,俺說什麼他也不聽……”姌姀一邊撩起被子,一邊準備下炕,“餘媽,給俺把靴子找出來,俺去瞅瞅二太太,她至少是孟家明媒正娶的太太,孟家子孫興旺還需要她……”

“大太太,您慢點,俺給您拿靴子,外面太陽很高,看着暖和,空氣很冷,齁冷齁冷的。”餘媽心裡不高興,嘴裡話顛三倒四,她眼前飄着二太太陶秀梅那副嘴臉,她心裡恨着,手裡的抹布被她攥成了硬疙瘩。

大太太越謙讓,那個陶秀梅越得心進尺欺負人,每天指桑罵槐,從不把大太太放在眼裡,餘媽看不慣,又不能多說話,畢竟她只是一個下人。

“進了一家門是一家人,她喜歡老爺,以後俺走了,她如果能替俺照顧老爺,俺也放心。”

姌姀的話讓餘媽淚目,心裡酸酸的,她蹲下身從炕角拖出一雙元寶頭的棉靴,放在桌子腿旁邊。

就在這時,院門口傳來了餘福高興的呼喊:“大少爺回來了……”

“餘媽,他餘伯說什麼?說誰回來了?”姌姀身體出溜下炕,扶着桌子,踢趿上靴子,顫巍巍往前磕絆了一步,“是俺數兒回來了,他,唉,從青島回來這麼長時間了,整天住在鋪子裡,他忘了他是孟家的大少爺……餘媽,您快扶俺出去看看……”

還沒等主僕二人拾掇停當,孟數帶着一股風踏進了屋子,姌姀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冷戰,她的身體哆嗦了一下,感覺雙腿發顫,頭有點暈,慌忙退着身子靠近桌子。

餘媽趕緊上前攙扶住姌姀,“大太太,您慢點。”

“娘,”孟數喊了一聲,往前走了一步,擔心地問:“娘,您怎麼啦?”

“俺沒事,也許是躺的時間太長,”姌姀勾了勾脣角,把臉轉向身旁的餘媽,“餘媽,你去火房跟黃師傅說一聲,大少爺今兒中午在家裡吃飯。”

“唉,俺這就去,大太太,您,您還需要什麼?”餘媽往後退了一步,雙手扶着膝蓋,躬下背向孟數問好,“大少爺好,俺給大少爺請安了。”

“餘媽,您不用這麼客氣,俺母親身體不好,承蒙您服侍,俺應該謝謝您。”孟數說着給餘媽鞠了一躬。

“哪那可以?您折煞俺了,大少爺快起來。”餘媽伸出雙手想扶孟數起來,雙手停在半空,再次深深躬下腰,“大少爺,您是主家,俺是下人,這都是俺分內之事,侍奉太太是俺應該做的,應該的,大少爺您快起來,俺承受不起啊,您娘倆快說說話,俺去給您們沏壺茶。”餘媽搖擺着雙手,弓着身退着腳離開了屋子,轉身邁過了門檻。

孟數走近他娘,“娘,俺手涼,不敢扶您,您坐下,不要站着。”

“數兒,你今天怎麼回來了?店裡不忙嗎?你是跟你爹一起回來的嗎?”姌姀緩緩坐到炕沿上,她的手摁着炕頭,“數兒,你也上炕坐吧,餘媽把竈堂里加了劈柴,炕頭燙手,你把手伸到被子下面暖和暖和。”

看着娘憔悴的模樣,孟數心疼,他假裝若無其事的樣子,把手伸到被窩下面,嘻皮笑臉地說:“娘,俺也喜歡睡大炕,炕暖和。”

“好,今天讓餘媽把你東間屋竈堂加點劈柴,晚上你回家住……”姌姀的身體在炕沿上挪了挪,靠近兒子,眼睛盯着兒子的臉,輕言細語:“數兒,你從青島回來這麼長時間了,除夕夜咱娘倆在一起吃了一頓飯,從那天開始再也不見你的身影,聽你爹說,你替你二弟去了一趟郭家莊許家大院,給舅老爺留下了禮金,你有沒有跟丫頭說說你二弟的情況,那個丫頭願不願意到咱們孟家來?”

“娘,敏丫頭俺見到了,二弟的情況俺也與她說了,她說她願意來咱們孟家,以後,以後她來了,還望您庇護她,她很小失去了母親,怪可憐的。”孟數的身體一抖,心裡莫名其妙生起一股淒涼,他驟然站直身,用大手攬住孃的肩膀,“娘,您要好好的,不要憂心憂慮,沒事的時候去院子走走曬曬太陽。”

姌姀笑了,嗔怪道:“這個俺知道,以後俺一定好好珍惜自己的身體,俺還要等着抱孫子呢。數兒,你不要擔心,敏丫頭過了門,不用俺疼,你二孃也一定會疼愛有加,丫頭是她未來的兒媳婦,有一天她老了需要兒媳婦伺候不是嗎?”

“她……”孟數沒有繼續說下去,轉移了話題,“娘,俺回來找俺爹有事商量,在進您屋之前,在院裡俺見到了俺爹,他準備去後院看望祖母,俺待會兒去後院找他……娘,您身體不好不要生氣,也不要出門,儘量在院裡待着,有什麼事您讓餘伯去鋪子喊俺一聲,以後俺有時間多陪陪您。”

“好,俺等着,”姌姀笑了,她突然想起了什麼,收起笑容,“數兒,娘有話要問你,年前沒時間問,今兒,俺是憋不住了,其他話咱們先放下不說,咱們娘倆聊聊其他事兒,俺問你,你這次回家怎麼不把媳婦一起帶回來?結婚這麼大的事情也不通知家裡,你們年輕人越來越前衛,新事新辦俺們不怪你,只是,至今你也不領媳婦回家讓俺瞧瞧……唉,你爹還說給你們在北山上蓋處房子。”

“不用,不要讓俺爹瞎花錢,咱們孟家這麼大的院子,再多住幾個人也住的開,她回來就住您的隔壁,您想找人說話,您在屋裡喊一聲,她就聽見了,只是,她暫時不可能過來,她有事,去了河北……”

姌姀“騰”從炕沿上跳到了地上,身體差點摔倒,急忙扶住炕沿,瞪圓了眼睛,語氣焦灼:“世道這麼亂,她去河北做什麼?一個女孩子,路上不安全,你怎麼不攔着她?”

孟數低下了頭,他心裡何嘗不牽掛他愛人的安危?妻子是他的同學,也是戰友,同爲抗日地下工作者,他們身上肩負着抗日救國的光榮使命,本想讓她跟着他回趙莊,只因爲河北那邊出現了叛徒,好多同志被俘,印刷社被鬼子炸了,一些意志不堅強的膽小鬼脫離了組織。

要想揭露日寇在中國犯下的滔天罪行,印刷社必須重新辦起來,經過上級領導研究,選擇了能寫會畫的孟數去河北,協助那邊同志完成任務,可是,孟數剛與蟠龍山抗日遊擊隊接上頭,趙莊的工作剛剛有點眉目,在大家一籌莫展之時,妻子雨妍自告奮勇,請纓代替他去河北,上級領導迅速開會磋議,大會上大家同意了雨妍的請求,孟數沒來得及去青島見見妻子,兩人沒來得及告別,各奔東西。

孟數沉默不語,他心裡忐忑不安,雨妍懷有身孕,跑那麼遠的路,不知她能不能吃得消?

姌姀大概其猜測到了她的話戳中了兒子的心思,這麼多年,她隱隱感覺到兒子在做什麼,孩子做的事情讓她提心吊膽。

“唉,俺老了,喜歡絮叨,你們做什麼俺不管,只要好好照顧自己,有事多與你父親商量,他不是不明事理的人。還有,俺只有你這個孩子,你有文化,能識文斷字,肚子裡還要多長點心眼……眼下娘身體不好,你萬一有個閃腰岔氣,你讓你娘怎麼活啊?”

孟數用拳頭揉揉鼻子,忍住眼淚,點點頭。

“數呀,記住孃的話,鬼子無惡不作,沒長人心,比惡狼狠,遇事別發急,沉住氣,前思思後想想,不要小瞧你爹,他花花腸子多,八面圓通,心眼也不少,他的難言之隱藏在內心深處,他不說,俺不問,問了俺幫不了他,你們的事情也一樣,但,你可以與你爹說說,他不糊塗,明白是非、曲直、邪正、爲人處事有他的底線和判斷,值得信任。”

“是,這點上俺佩服俺爹,娘,您的話孩兒記在心裡了,俺匆匆趕回家,就是想與俺爹商量商量把糧食運往蟠龍山的事情。”孟數不想騙他母親,他知道母親心裡有愛國情懷,“娘,您別害怕,別擔心,俺會小心的。”

姌姀張大了嘴巴,她知道蟠龍山駐紮着抗日遊擊隊,那兒山高天冷,斷了糧,那不是要命嗎?

姌姀今年不到四十歲,比孟正望小七歲,是孟正望在青島工作時認識的女子,也是孟正望喜歡的女人,爲人善良,更知書達理,光風霽月。孟數的長相和性格隨了他的母親,說話一團和氣,不急不躁,做人處事喜歡換位思考,店裡夥計因爲工作原因出現差池,他儘量去了解別人的難處,而不是先去責怪,設身處地替別人着想。

他的處事方式方法贏得了客戶的信賴,商戶願意與孟家做生意,夥計也死心塌地維護着孟家的買賣,他們都知道,只有主家賺錢,他們的飯碗端得牢靠。

這個時候孟正望的腳步邁過了影壁牆,一隻腳落在石基路上,擡頭看到妻子屋裡人影綽綽,他想去見見兒子和妻子,兒子這個時候回家定是有要事與他商量,恍若間,丫鬟蘭姐的身影在前面屋山牆角閃過,他陡然停下了腳步,不動聲色地喊了一聲餘福:“他餘伯,麻煩你告訴大太太,俺不去她屋了,大少爺回來了,讓他們娘倆多聊聊,你去火房說一聲,讓黃師傅再多準備一個人的飯……”

“是,老爺,俺知道,老爺,您是不是還有什麼話忘了交代?您說,俺聽着呢。”

孟正望往後退了一步,瞅着低頭垂目的餘福,唸叨着:“把家裡打掃乾淨,明天小少爺的媳婦搬過來與咱們一起住,問問大太太需要籌辦什麼,讓黃師傅去街上買回來,不要讓她們女人出門,正月十五的燈籠做好了,在鋪子裡放着呢,俺待會讓拴柱取回家,明天早上您早早掛牆上。”

“是,老爺。”餘福垂着雙手,規規矩矩站着,直到孟正望腳步跨進長廊,他也沒有擡頭。孟老爺對他兩口子很信任,沒有把他們當外人,並且有事也不瞞着他,他卻不能把二太太的不是告訴老爺,他心裡慚愧。

伺候二太太的丫鬟蘭姐從後山牆旁竄出來,踮着腳跑到孟正望跟前,雙手扣腹,低頭稟報:“老爺,二太太身子不舒服,今天郎中來過了,俺給她熬了藥,她不吃……”

孟正望微微一笑,他知道這是二太太一貫伎倆,“好,俺去看看她,你前面帶路。”

陶秀梅今年三十多歲,長得不醜,走路扭腰晃腚,骨軟筋酥,姿態百媚。她是威縣人氏,上過幾年學,嫁給孟正望是巧合,她的哥哥是孟正望的學長,他們曾經在南方一起參加了同盟會,武昌起義犧牲,她哥哥臨死之前告訴孟正望,他最不放心的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他說,他母親死了後是二孃把他養大,二孃臥牀生病時拜託他照顧妹妹,面對着氣息奄奄的二孃,他承諾以後定會盡心幫襯妹妹,沒想到他一走就是十幾年,家裡現在是什麼情況茫然無知。

二十年前孟正望加入了國民黨,留在了南方,以做生意爲掩護做地下工作,後來被派遣到青島,並且娶妻。十幾年前他被調回了威縣趙莊,回到威縣後他去了陶家,見到了二十多歲沒有出閣的陶秀梅,他本想留下一些錢就離開,沒成想,陶秀梅被成熟穩重的孟正望吸引,她直接跑到孟正望面前告訴他,她要嫁給他。

孟正望大陶秀梅十幾歲,何況家裡有妻兒,當場拒絕,陶秀梅哭哭啼啼說自從她父親死了後,受盡陶家人欺負,現在她日盼夜想的哥哥也死了,她身邊沒有一個親人,活着還不如死了好。孟正望可憐陶秀梅無依無靠,只好同意了,把她帶回了趙莊孟家。

姌姀身體不好,給孟正望生下一個兒子後遲遲沒有開懷,她曾多次在丈夫耳邊唸叨讓他納妾,都被孟正望拒絕了。冷不防見丈夫帶回家年輕漂亮的陶秀梅,她很是喜愛,第二天她張羅下人收拾中院,讓家丁給親朋好友下喜帖,給丈夫和陶秀梅操辦了一場隆重的婚禮。

陶秀梅嫁到孟家很爭氣,第二年生下一個女兒,取名怡瀾,第三年生下孟粟。

孟正望沿着雨廊往中院走,他回頭睨視了一眼蘭姐,說:“俺先去見見老太太,你給二太太說一聲,讓她沏一壺好茶等着俺。”

“是,老爺,俺馬上去稟報二太太。”蘭姐站住腳步,垂下頭,等着孟正望的身影消失在房山牆那頭,她撇了撇嘴角,悻悻不樂地向陶秀梅臥室方向走去。

蘭姐三十幾歲,長得不好看,褐色皮膚,粗眉大眼,全身上下帶着男相,嘴巴下長着一顆黑痣,黑痣上落着幾根鬍子,如果忘記剪去,那兩根鬍子張牙舞爪,非常顯眼;她的個子不高不矮,腳丫子挺大,穿七寸繡花鞋,大腳走路很快,她走路時搖搖曳曳,不過,她在陶秀梅眼前不敢扭捏,蠖屈鼠伏,一副奴才相。

蘭姐的大腳落在陶秀梅臥室的窗戶下面,聲音捏在嗓子眼裡:“太太,老爺說他去後院看看老太太,然後回您的屋子,他說讓沏一壺好茶,俺這就去爲您準備,您別動,安心躺着。”

蘭姐當面稱呼陶秀梅從不用“二”,意思很明瞭,她是告訴陶秀梅,在她心裡陶秀梅是孟家唯一的太太。

陶秀梅很享受蘭姐卑讒足恭,她對蘭姐的長相也很滿意,不會引起任何男人的興趣。

陶秀梅的身體在牀上動了動,踢了踢腿,伸了一個懶腰,“知道他不會先到俺的屋裡來,那是她媽,老太太又替俺看護着兒子,俺不會計較,只是那個住在後院的老三讓俺忌諱,畢竟二十幾歲的年齡,還會彈琵琶,正是招男人喜歡的歲數……”

“太太,您多慮了,自從三太太進了咱們孟家院子,呸,她不配俺喊她太太……”蘭姐往腳底下啐了一口唾沫,用鞋尖碾了碾,“太太,一年多了俺沒見老爺在她屋裡留夜,俺看的出來,老爺不喜歡她,爲什麼娶她過門?這個問題俺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她過了門只是一個擺設,只會惹老太太和大太太生氣。”

陶秀梅猛地從牀上坐了起來,惡狠狠地吼着:“爲什麼?爲什麼?還不是因爲她認識上流社會的男人,孟家的買賣需要她抻頭……她一進門俺就覺得她不是善類,一雙桃花眼,櫻桃嘴,雞冠腦袋,說話擠眉弄眼……俺做不到她那樣,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認識幾個男人?”陶秀梅嗓音提高几分貝,嚥了一下口水,“俺不會,不是不會,是不可能,俺不可能與老爺以外的男人打情罵俏,只有她一個從窯子裡出來的女人沒羞沒臊,吃着碗裡的看着鍋裡的。”

“是,是,太太您說得太對了,經您一提醒,俺……俺是茅塞頓開,這是老爺娶她的唯一理由。在咱們院子裡,她不招老太太喜歡,也不招大太太喜歡,您沒理由跟她一個白骨精較真。”

“不要在俺眼目前提起大太太,她仗着孟家產業有她的一半功勞,說話自以爲是以她爲中心,讓俺壓抑,讓俺生氣,他們欺負俺沒爹沒孃,哼。”陶秀梅鼻子裡哼了一聲,把踢蹬到腳下的被子拽到了嘴巴上,口紅跑到了她的脣邊上,像吃了一隻生雞,齜牙咧嘴:“俺不會跟她們慪氣,跟她們那種人生氣不值得,你去吧,去火房燒壺熱水,沏一壺好茶……讓俺再躺會兒。”

“是,太太,俺馬上去。”

“回來,把堂屋的爐子加點煤,耬耬爐底,把屋子燒熱乎乎的,小姐該放學了,告訴黃師傅,讓他燒個紫菜雞蛋湯,給小姐單獨蒸碗米飯。”

“是,太太,俺馬上把您的話轉告給黃師傅。”

孟家中院的東廂房是火房,它南通前院,北通後院。

蘭姐忍不住竊喜,孟家大院她最喜歡去的地方是火房,火房裡有一個讓她臉紅心跳的男人,那個男人是黃忠。 WWW● ttka n● C○

想到英俊帥氣的黃忠蘭姐渾身充滿了活力,腳步輕快,黃忠除了不會笑以外,哪兒都好,說話不疾不徐,語氣溫和,心靈手巧,三下五下給孟粟做了一輛手推車,他不僅招老太太喜歡,也招孟老爺喜歡,每月的工錢比孟家任何一個下人都多,五六年了,不知黃忠攥了多少大洋,能不能在趙莊買出房子?想到這兒,蘭姐“嘿嘿”笑了。

蘭姐自作多情喜歡黃忠好久了,她長這麼大第一次對一個男人朝思暮想,寢食難安,爲了每天能夠多看鐘意的男人一眼,她一有時間就往廚房跑,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黃忠從沒有正眼瞅過她。

蘭姐的腳步轉眼到了火房後山牆,她遲疑了片刻,踮起腳尖,扭着貓步躥到火房門口外面,向前抻抻脖子,挺挺胸,拽拽衣襟,擎起手抿了抿光禿禿的額頭,眼珠子像車軲轆似的在眼眶裡轉了幾圈,窗玻璃上映照着她一張青綠綠的臉,下巴頦上幾根鬍子那麼扎眼,她伸出右手三根手指往下揪了揪,疼得她齜牙咧嘴,她放棄了揪掉它們的動作,提提襖領,縮縮脖子踏進了火房,嗲聲嗲氣地說:“黃師傅,二太太說,說讓您準備中午的飯,拴柱去學校接小姐放學了,他們馬上就回來了,讓您專門給小姐蒸碗米飯,做一碗紫菜蛋花湯……黃師傅,您有什麼活需要俺幫忙嗎?您直直落落支使俺,咱們誰跟誰呀,做點活累不死人,俺不會計較的。”

“沒有,俺知道了,你去忙你的吧。”

黃忠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年漢子,身形結實、高大,臉上沒有多少笑,遇到搞笑的話題,他只是象徵性地咧咧脣角,強顏歡笑;黃忠是山東本地人,他剛到孟家不到六年,他沒有什麼嗜好,每天循規蹈矩,出門買菜,進火房做飯,去後院喂孟粟吃飯,給孟粟擦洗身子,天氣好,他用車推着孟粟去巷子裡曬曬太陽。

忙完了一天的活計,跑到耳房陪着餘福喝壺小酒,酒不敢多喝,冬天熱乎熱乎身體,夏天解解乏,然後回到後院的馬房,與馬廄裡的馬做鄰居,主要看護孟家的北院門和通往東街的偏門,北門冬天很少打開,用破水缸和鐵鍬之類農具死死頂着。

孟家的人黃忠最不待見孟家二太太,他看不慣陶秀梅說話拋聲炫音,每天拿腔作勢、大呼小叫與宅心仁厚的大太太胡攪蠻纏,尤其她對待自己親生兒子孟粟不管不問,冷酷無情。

黃忠對被親生母親拋棄的孟粟心生可憐,每每看到孟粟他想起了他的婆姨和兩個兒子。

黃忠出生在坊子碳礦區,和他的婆姨青梅竹馬,一塊玩煤泥長大,十六歲時與他心愛的姑娘喜結良緣。他婆姨長相標緻,雖沒有整齊漂亮的衣裝,煤色的天空遮擋不住她的美,即使她生下兩個孩子後依舊風韻猶存,在礦上就是一支花,她的容貌讓張喜蓬垂涎三尺。

張喜篷趁着黃忠下井之時闖進了黃家,侮辱了正在坐月子的黃忠媳婦。

黃忠九歲兒子撿煤渣回家,看到了這一幕,他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拎起一筐煤渣狠狠砸向張喜蓬。

兇狠的張喜蓬從身上掏出了手槍,扣動了扳機,女人爲了保護自己的孩子,跳起身擋在兒子面前,子彈穿透了她單薄的胸膛。

看着母親躺在血泊裡,九歲的孩子猛地撲到張喜篷身上又撕又咬,張喜篷再次扣動扳機,隨着一聲槍響,孩子瞬間倒在他母親的身邊。

暴戾成性的張喜篷殺紅了眼,他把槍口又對準了嗷嗷待哺的嬰兒。

好心的鄰居跑到礦井找到了黃忠,黃忠踉踉蹌蹌跑回家,看着慘死的兩個兒子和婆姨,他瘋了,抓起竈臺上的菜刀衝出了屋子,他想去找張喜篷拼命。

聽到消息趕來的顧慶坤拉住了他,“張喜篷這個人陰險毒辣,他定會惡人先告狀,也許他正帶着日本人往這邊趕,你還是暫時離開炭礦區,去趙莊孟府找孟正望,讓他給你謀份差事。”

兩人正說着,又一個鄰居氣喘吁吁跑來說,說張喜篷帶着日本人往這邊趕來,還誣告黃忠是隱藏在坊子礦區的抗日分子。

黃忠攥攥手裡的菜刀,怒髮衝冠,“俺給他們拼了。”

哪個男人遇到這種事也會發瘋,黃忠失去了理智,他攥着菜刀不顧一切地衝出了院子。

顧慶坤三步並作兩步竄到柵欄門前,敞開雙臂攔住了心情崩潰的黃忠,勸阻說:“黃兄弟,你千萬不要衝動,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此時不能拿着雞蛋碰石頭,硬拼不僅不能殺了張喜篷,只能再搭上你的一條命,那樣還有意義嗎?只要活着,咱們一定想辦法殺了張喜篷。”

婆姨和兩個孩子屍骨未寒,黃忠七尺男兒淚如泉涌,大兒子剛剛九歲,小兒子剛剛十幾天……他“噗通”跪了下去。

顧慶坤走到黃忠背後,用大手拍着他的肩膀,“快走吧,弟妹和兩個孩子的後事有俺料理,你放心。”

黃忠帶着深仇大恨離開了家,離開了坊子礦區,被孟正望收留在孟府,做了一名廚子。

蘭姐揹着手站在火房裡,東看看西瞧瞧,沒話找話問:“黃大哥,老爺和大少爺回來了,您今天準備燒幾個菜?”

黃忠知道蘭姐是一個馬屁精,是二太太陶秀梅的眼線和耳目 ,她來孟家比他早兩年,表面上他也不得罪她,她問一句他答一句,不想回答裝作沒有聽見,繼續低頭做事。

後院裡,東廂房兩扇薄薄的門半敞着,一縷縷煤煙順着門縫隙飄出來,在廊檐上游蕩;窗玻璃上落着一層白色的霧氣,屋裡一切若明若暗,一個婷婷嫋嫋的身影站在門內,清澈的雙眸直勾勾盯着對面西廂房的屋頂,那兒落着幾隻喜鵲,它們低頭啄食着屋檐上的瓦松;中午的陽光照在屋脊上,融化的雪順着瓦片流淌,木樑上的燕子窩被雪水打溼了,一團團泥土墜落在廊檐下。

這個女人是孟正望的三太太,是孟正望從窯子裡買來的,歲數不大,二十幾歲,名字小翠,她進孟家的門大太太不高興,沒給她一個婚禮,蘭姐有話,三太太就是一個擺設。

自從小翠住進孟家大院,孟正望從沒有到她屋裡過夜,踏進她的屋子都是談一些正兒八經的事情,小翠是邱學秦的人,也是坊子碳礦區的國民黨聯絡員,他娶她只是掩人耳目而已。

小翠聽到孟正望的腳步聲,往長廊裡看了一眼,孟正望蹉跎的背影越過了她的眼簾,她的嘴脣哆嗦了一下,輕輕推推門,扣扣門栓,撩着嗓子唸了一聲:“老爺回來了,您怎麼不到俺屋裡坐坐呀,您是躲着俺嗎?俺有那麼可怕嗎?”

孟正望愧疚地轉回身,雙手舉到額頭,弓弓腰,抱抱拳,“哪裡?哪裡?這幾天俺忙,自顧不暇,抽不出時間回家,把年輕漂亮的太太扔在院子裡獨守空房,是俺的過錯,俺的過錯。俺先去給俺老母親請個安,待會兒,俺去您屋裡坐一坐。”

小翠放低了聲音:“老爺,俺有話要說,俺在等您……”

孟正望眉頭微蹙,小翠進孟家門一年多了,從沒有主動邀請他進屋子,難道是真有事嗎?孟正望撩起衣襬,快步躥到小翠的屋門口。

午後的陽光灑滿了孟家院子,孟家老太太住的屋子很敞亮,坐北朝南三間大屋,東西兩個臥室壘着大火炕,中間屋子有兩個鍋竈。

一面牆,一個布簾,把東西兩個臥室與外間屋隔開。東臥室裡的家把什非常簡單,靠窗戶有一個大炕,炕沿旁放着一把椅子;靠北牆根有一張小木牀,孟老太太揣着雙手、垂着雙腿坐在牀沿上,頭低垂在胸前打瞌睡。鑽進屋子裡的陽光落在老人的身上,她飽經風霜的臉上佈滿了深深的皺紋,兩隻眼皮鬆垮垮耷拉着,慘白的髽髻上罩着一個銀色的髮簪,幾縷散發蕩在她的耳後,露出一對金耳環。

東牆根放着一張不高的桌子,桌上放着一個茶盤,茶盤裡扣着幾個茶碗,一個水菸袋,還有一盞玻璃燈,兩支糖葫蘆端放在茶盤上。

孟粟瞪着一雙大眼睛直挺挺躺在炕上,他的長睫毛上下忽閃着,碎碎的劉海遮住了他的眉梢,塌鼻樑,寬鼻頭,紅潤的脣角,臉盤白白淨淨,眉眼清清亮亮,一個圓卜隆冬的男孩。

院裡傳來了黃忠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孟粟把眼睛從窗口轉到了屋門口。

黃忠把兩碗米飯抱在胸前,大手挑開門簾,往屋裡一探頭,看到了牀沿上打盹的老人,他放輕腳步,躡手躡腳走進屋子,他的腳步聲還是驚動了老人,老人打了一個激靈,用襖袖抹抹迷迷糊糊的眼睛,看清進屋的是黃忠,咧咧乾癟癟的嘴脣,雙手摁着牀沿,半天才站直身體。

黃忠把一碗米飯放在桌子上,把另一碗米飯雙手遞到老人面前,“老太太,不好意思,俺吵醒您了。”

“沒有,沒有,黃師傅吃累了。”老人直直駝着的背,瞪着深陷的眼睛瞅着黃忠,“黃師傅,您辛苦了,這麼冷的天,看看您,看看您累得額頭冒汗了。”

“不累,俺是走得有點急,俺今天過來有點晚,您餓壞了吧,讓您久等了。”

老人蠕動蠕動缺牙的嘴,忘記了回答黃忠的話,心裡恍恍惚惚生起一絲傷憂,她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不知小孫兒什麼時候能夠站起來,能夠自食其力。

“俺方纔打了一個盹,也許是俺老了,坐一會兒就睡了過去,有一天,有一天俺如果不遭罪,睡着睡着就過去了,那是俺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呀?”

“不會的,您老身體結實着呢,大少爺回來了,俺與他說了幾句話,耽誤了一點時間。小少爺一定餓壞了吧?”老太太的話讓黃忠聽了很難受,他不知怎麼安慰老人,他靠近炕沿,低頭盯着孟粟淚光閃閃的眼睛,慈愛地說:“二少爺馬上就會好起來,俺相信,開了春山上樹綠了,河水化了冰,二少爺一定會站起來。”

聽黃忠嘴裡唸叨大少爺,老人臉上瞬間堆滿了笑容,“黃師傅,您說什麼?您說大少爺回來了,他吃飯了嗎?”

“俺過來的時候他還沒吃,他說要找老爺有話說……”黃忠端起桌上的米飯,用勺子攪了攪,把米飯泡進紫菜雞蛋湯裡,挖了半勺飯,送進孟粟的嘴邊,“小少爺,您嚐嚐,裡面還有幾個蝦皮,是大少爺的朋友從青島捎過來的,是海里撈出來的,很新鮮,大少爺說蝦皮補鈣,讓俺多做給您吃。”

孟粟點點頭。

黃忠從褲兜裡掏出一塊手巾,擦擦滴落在孟數下巴頦上的湯,直直腰,扭臉看看老太太,“老太太,您也快吃吧,天冷,飯一會兒就涼了。”

老人點點頭,抓着襖袖擦擦臉,兒子曾告訴她說,黃忠本來有一個完美的家庭,有一個美麗的妻子,有兩個可愛的兒子,是一個狗漢奸毀滅了他的家庭,唉,這世道是怎麼啦?

“孟粟,好孫子,咱們一定要記恩,黃師傅這份心咱們記在心裡,不爲別的,你瞅瞅他每天忙的,沒有一工夫的閒,做好了每頓飯,跑前院又跑後院,又忙着過來照顧咱們祖孫二人,咱們一定要站起來,哪怕去火房幫他拉拉風箱。”老人把雙手摁在炕沿上,一會兒趴着身子看看炕上躺着的孫兒,一會兒擡起頭瞅瞅黃忠手裡的飯,叨叨咕咕,“黃師傅,您做的飯色香味俱全,俺的孟粟最喜歡吃您做的飯。瞧瞧,又是香菜,又是小蔥,您這是從哪兒弄的?這大冬天的,弄這些東西不容易。”

“俺在北山上種的,俺用草蓆子蓋着它,開始俺以爲天冷它們不能活,沒想到它們還挺堅強,只是沒長大,有的葉子凍傷了,還有的幹了變黃了,俺取了它們中間一點菜心,給這碗飯調個顏色,給二少爺增添點食慾。”

老人挪了挪腳,離開了炕沿,往前磕絆了一下,皺巴巴的手扶住屋門框,沒有回頭,自顧自地念叨着:“孟粟呀,祖母老了,牙又掉了幾顆,有一天老的會走不動路,甚至死去,俺死了沒什麼,俺最不放心你,你一定快點好起來,給祖母扛幡。”

孟粟哭了,眼淚嘩嘩地流,他的頭左右搖晃,嘴裡發出模糊不清的一個字“不”。

孟老太太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有點駝背,耳朵稍微有點聾,自從孟粟出事後,她的模樣更加蒼老,頭髮全白了,她心疼孫子,孟正望是孟家幾代單傳,好不容易有了兩個孫兒,沒成想小孫兒變成了殘廢,老人不相信孩子摔一跤就會一輩子臥牀不起。

老太太身邊原來有一個丫鬟,丫鬟嫁人後再沒有回到孟家,老人年老體弱,一天不如一天,照顧孫子有點吃力,她讓陶秀梅幫找個丫鬟。

陶秀梅是一個非常精明的女人,她覺得再找個丫鬟還不如給兒子娶房媳婦,養媳婦是不花錢的奴隸,她可以隨便打罵,也可以隨便支使,何樂而不爲呢?她把這事與孟正望說了,她不會說她心裡真實的想法,她只是說給兒子找個養媳婦,養媳婦照顧她未來的丈夫一定比外人照顧的周到,說不定孟粟慢慢就會站起來。

院裡的風鑽進了屋子,撩撥着布門簾,孟粟的耳朵動了動,睜大了驚喜的眼睛,嘴巴子歪斜到了耳根子,用勁喊出兩個字:“哥哥”

老人的雙手抓着門框,眯縫着眼往屋門外探探身子,半拉布門簾搭在她凸起的後背上,幾縷散發悠盪在她鬆垮垮的腮幫子上。

孟數快步走近屋門口,向老人深深鞠躬問好:“祖母,您好。”

老人高昂起頭,哆嗦着一隻手把眼前的散發抿到耳後去,“真的是俺孟數呀,你弟弟聽出了你的聲音。”

“是,祖母,弟弟進步很大,他竟然聽出俺的聲音了。”孟數攙扶着老人的胳膊,向屋裡的黃忠點點頭,又笑眯眯看看炕上的孟粟,眼睛落在桌上一碗米飯上,“祖母,您還沒吃飯嗎?這天涼,飯涼了,俺給您拿火房去熱熱。”

“不用,不用,俺年輕時候天天吃涼飯,沒事,俺沒有那麼嬌貴,太涼兌點開水就可以,孟數呀,你吃過了嗎?”

“吃了,俺在俺母親屋子吃的,俺陪她說了說話……祖母,俺知道俺爹在您這兒,俺就沒過來,請祖母諒解。”

“你爹去你三娘屋子了,唉……”老人混沌的眼神掠過孟數的肩頭,碾着腳尖眺望着東廂房的方向,嘆了一口氣,“孟數,你的三娘,俺看她也不是刁鑽古怪、斗筲之人,她每天給你弟弟買兩支糖葫蘆,難爲她了,自從她進門,俺沒給過她好臉色,俺深感愧疚。你弟弟喜歡聽她彈琵琶,有時間你跟她說說,讓她到俺屋子裡來坐坐……”

“嗯,這件事俺會給俺爹說說。”孟數走近炕沿,彎下腰看着孟粟的眼睛,“弟弟好多了,也胖了一些,多虧黃師傅悉心照顧。”

黃忠拘謹地哪嚅:“哪裡?是小少爺一直想站起來,他很堅強,更勇敢,俺相信,他一定會重新站起來。”

孟粟滿眼淚,哆嗦着嘴脣想說什麼,一個字沒說出口。

孟數用手指揩去孟粟臉上的淚水,勸慰道:“弟弟是想二孃了?二孃,二孃病了,感冒了,她怕傳染給你,所以不能來看你,你不要怪她。”

孟粟跌壞了身體,他的腦子沒有壞,當年他被送進醫院,娘沒有陪他一天,他做完手術睜開眼最想見到孃親,可是,只看到了拖着病體的大娘和爹。

大娘安慰他說孃親病了來不了醫院看他,那個時候他多麼希望孃親真的病了。

出院回到家,他希望孃親一口一口喂他吃飯,陪着他說話,扶着他走路,娘卻讓蘭姐伺候他,蘭姐陽奉陰違,當着人面一個樣,沒人時,罵他廢物,擰他胳膊,打他耳光子。

祖母來看他,他用眼神告訴祖母,他害怕蘭姐,祖母把他接到了後院,黃忠每天三頓喂他吃飯,給他洗澡,陪他說話,帶他曬太陽,他知道誰對他好……想到這一切,孟粟淚水像流水一樣溢出了眼眶,很快打溼了枕巾。

“弟弟,你別哭,明天過來一個丫頭,她比你大四歲,是爹的朋友介紹的,聽說她是一個好女孩,她會陪着你玩。”

孟粟使勁搖搖頭,搖下兩行淚,他想說不要,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吐不出口,他全身冰冷,他害怕來一個像蘭姐一樣惡毒的女人。

“弟弟,祖母歲數大了,照顧不了你,黃師傅還有大事要做,你身邊離不開人……俺的朋友認識那個丫頭,他說那個丫頭不僅聰明伶俐,還非常善良,相信哥哥的話……”

第五十九章街道上第九十五章 內憂外患第二十一章趙山楮第五十七章山路上第九十六章 惶惶不安第四十一章槍聲第五章 又黑又冷的春天第九十三章 一杯茶第九十六章 惶惶不安第八十章燃燒的怒火第四十四章一介布衣第四十章菸斗第七十二章相逢不相識第六十四章丫頭做不到呀第八十五章捨己第十六章橫生枝節第二十九章 是人還是鬼?第四十二章血與仇第四十三章下山第七十九章無奈之舉第八十八章迎風冒雪第十六章橫生枝節第三十二章無事不登三寶殿第九章 舅老爺第三十八章麪館遇好漢第二十一章趙山楮第九十九章 不能不說第十三章 焦與灼第三十四章顧慶坤哭了,笑了第八十五章捨己第十八章兩個女孩第九十五章 內憂外患第九十九章 不能不說第九十章一個住在墓地裡的老人第五十章二丫頭夏蟬第八十四章結冰的血第六十四章丫頭做不到呀第一百章 寒與冷第三十六章梔子第七十八章三丫頭病了第二十四章這件事,讓我去~第九十五章 內憂外患第九十一章鄰居第二十五章 嫵媚的護士長第一百零八章 孟家第九十四章 臘月二十三第一百零七章 鐵漢第一百零二章 忍第十五章 雜亂無章第二十三章 女孩沃.仟溪第八章 趙媽第二十七章 抱歉的眼淚第六十五章小鎮上第五十四章巴爺第三十六章梔子第四章後母第四十七章雨小了第六十七章苗先生家第六十章溫暖的燈第一百零七章 鐵漢第四十三章下山第一百章 寒與冷第七十七章藩籬小鳥何甚微第五十一章爲什麼流淚?第一百零三章 驚第六十六章好人第二十二章狼牙廳第一章 黑暗裡的淚第九十六章 惶惶不安第九十三章 一杯茶第六十九章綢緞鋪子門前第四十八章惶與驚第八十五章捨己第九十五章 內憂外患第十三章 焦與灼第九十九章 不能不說第十二章 閔家第六十一章自鳴得意第四十二章血與仇第六十六章好人第八十五章捨己第二十四章這件事,讓我去~第八十九章遇到土匪第三十八章麪館遇好漢第五章 又黑又冷的春天第九十四章 臘月二十三第七章 許家第一百零六章 星星第十五章 雜亂無章第十一章遇到惡人第十二章 閔家第四十九章趙媽的兒子在哪?第四十九章趙媽的兒子在哪?第四十七章雨小了第七十章避坑落井第六十四章丫頭做不到呀第一章 黑暗裡的淚第十五章 雜亂無章第三十章金珠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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