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春節,離開學就不遠。
寒假期間,佟瞳把作業寫完,就向鄰居家姐姐借了高二下期的書,先複習着。
她也是閒得無聊學習,窩在家裡,有一搭沒一搭,一會兒赤着腳去冰箱裡拿酸奶,一會兒玩會兒渡。
只是她照舊對遊戲一竅不通。
遊戲可比學習難多了。
她上線的時候,其實刻意看陸潛有沒有上線,有時候顯示他在遊戲中,她就掛着遊戲等,把書帶到電腦前。
等他打完了,他就會邀請她一起玩。
佟瞳就頂着“TongQ”的名字在他面前晃悠。
陸潛一開始會害羞得結結巴巴,後來就習慣了,沉默不語地帶飛她。
除了遊戲,在微信上,佟瞳有時候會把一些高興的事分享給他,陸潛會給她拍幾張橘貓音音的美照。
不怎麼黏糊,但感覺對方一直都在。
很快,寒假接近尾聲,佟瞳陸陸續續準備開學。
頭髮長了點,她戴着帽子去最近的理髮店。
給她剪頭髮的理髮小哥是個實習生,沉默寡言,不像別的理髮師和顧客一起滔滔不絕地講話。
幸好他的技術還不錯,佟瞳剪完頭髮,再度紮起兩個小揪揪,隨後戴上深藍色漁夫帽。
她出門就帶了個小挎包,裡面裝了手機和衛生紙。本想剪完頭髮在隨便一家餐館吃個晚飯,就繼續回家窩着。
宅很爽,一直宅一直爽。
但是,她無意間瞥見一羣人推推搡搡另一個人。
那羣人膀大腰圓,這麼冷的天,居然穿着短袖,露出的胳膊上是大面積的紋身,藍黑色的,像盤旋在胳膊上的蜈蚣,猙獰可怕。
而被推着走的人,捂着自己的頭,還不忘手上拿着酒瓶。
佟瞳一掃過去,瞪圓了眼,心咚咚跳。
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藏在他們視線盲區。
——那是陸潛的爸爸。
街上的人有的見怪不怪,有的本想勸阻,被同行的另一個人拉住,搖搖頭。
佟瞳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們身後,就見這羣人硬拖着陸建,走進偏僻地區的一棟廢棄樓裡。
佟瞳不敢跟進去了。
腦子裡蹦出四個字:殺人藏屍。
她趕緊報警,在警方到來之前,默默等在一個較遠的地方。她反覆打開陸潛的微信聊天,不知道該不該向他說。
沒等她猶豫太久,警方已經快速趕到,進去抓捕了那一羣人。
大地之間籠上夜色,在閃爍的警燈下,佟瞳看見醫生擡着擔架從廢棄樓裡急匆匆走出,裝進救護車裡。
真的出事了?
她心裡急切,卻不敢露面,怕被那羣人看見報復。
回去的時候飯也吃不下,心緒不寧。她不關心陸建怎麼樣,她只是擔心陸潛聽到這個消息會怎麼樣?
如果出了大事,警方和醫院肯定會聯繫直系親屬。
陸建只有陸潛一個兒子。
陸潛是肯定會知道的。
佟瞳穩下心神,給媽媽發了條短信,想確認一下在擔架上的是不是陸建。
媽媽所在的醫院是市裡面最大的醫院,一般會送到那裡去。
過了很久很久,半夜四點,不知不覺睡着的她被手機振動驚醒。
媽媽發過來的。
“患者幾個小時之前送來醫院,顱內出血,頸髓損傷,搶救及時,暫無性命之虞,尚在昏迷。”
佟瞳在看這行字的時候,心情落落起起落落。
雖然陸建不是一個好父親,但如果他死了,陸潛就沒有親人了。
好在人沒事。
佟瞳躊躇很久,決定還是先把這件事告訴陸潛。
她組織了很久的語句,確保語言客觀真實,小心翼翼地斟酌詞,把前因後果跟他都說了一遍,點擊發送的時候,她的視線一直停留在聊天界面。
現在是睡覺時間,她以爲對方會等第二天八點之後回,結果陸潛秒回。
“我知道了,警方給我打過電話,我還有半個小時就到了。”
佟瞳問:“你要去哪?”
陸潛沒有隱瞞:“市醫院。”
“那我過去陪你。”
“不用了,這件事跟你沒什麼關係,你別摻和進來。”他拒絕得很乾脆。
佟瞳纔不聽他的,他是個口是心非的崽,表面一副堅強得不行的樣子,實際上敏感脆弱,內心早就眼淚汪汪。
佟瞳起來,簡單洗漱整理,披了件厚點的外套出門。
凌晨兩三點很難打到車,她就騎着小電瓶出門,到醫院的時候,電量剛剛耗盡。
她平時會送雞湯鴿子湯到媽媽單位來,路比較熟。
陸潛比她早到一點。
等佟瞳過去了,就見他站在玻璃窗前,面無表情,眼睛複雜。
他明顯沒怎麼休息好,嘴脣都是泛白起幹皮的。
他就專注地盯着玻璃裡的父親,一動不動。
他是可以進去的,但他沒進去。
他可以離開坐在醫院長椅上休息,但他也沒離開。
他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冷漠又疲憊,像裹着霜雪和塵埃,不像是一個才十七歲的少年。
佟瞳心裡鈍鈍地痛。
她近乎跑過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叫了他一聲:“陸潛。”
他轉過頭,表情麻木。
見到是她,那雙晶瑩剔透的黑色眼珠微微動了動,從乾澀的嘴裡發出呢喃。
“佟瞳,你怎麼來了?”
“你在這裡,我肯定要來的啊。”
他點點頭,想笑又笑不出來,最後把頭撇過去,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狼狽的表情。
他就像是一個被雨淋溼皮毛的小動物,瑟縮在街頭,小小的一團,越縮越冷,越冷越縮。
佟瞳看在眼裡,心裡難受極了。
她的崽崽啊!
她拉着他的手腕,讓他稍微側了下身,隨後踮起腳輕輕擁住了他,手放在他背後,有節奏地輕拍。
“我都在呢,潛潛。”
他的身軀僵硬,手是冷的,握成拳垂在身側。
他把下巴擱在她的肩頭,微不可聞地“嗯”了聲。
陸潛這次不是一個人回來的,Light把俱樂部的事務交給副教練,陪着他回來的,還用俱樂部的名義還了陸建欠下的債。
那羣人致人重傷,判了半個月有期徒刑,並支付醫藥費和精神損失費等,這些費用跟陸建之前欠的錢相抵,還了個五六成。
陸建借錢就去賭,一賭就輸,輸了又去借。像堆雪球,越積越多。
“這次的債我幫你扛了。你打定主意非要把我拖垮是不是?你就見不得我好。”陸潛筆直地站在剛昏迷清醒的父親面前,不肯再近一步,“如果你還借錢,就算你被打死,我也不會再看你一眼。”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那麼篤定冰冷,但他雙眼發紅,不停地往上看,不願意讓眼淚掉下來。
陸建死裡逃生,人驟然蒼老了許多。
他還戴着呼吸罩,白氣噴出來——他似乎有話要說。
一個失去行動力的中年男人躺在牀上,無助可憐,一雙跟陸潛相似的眼睛哀求地看着他的兒子,眼尾泛起屬於他那個年紀的皺紋。
“現在知道自己老了?變成累贅了?需要依靠我了?”陸潛冷笑着諷刺,刺傷他爸的同時,自己心裡也不好受。
“你打我罵我的時候怎麼不知道呢?這世上真是什麼樣的人都能成爲父親。”
陸建胸脯劇烈地振動,他的眼睛慢慢滲透出溼意。
陸潛手插着褲兜,態度傲慢冷漠。他不是這樣的人,偏偏要在他父親面前竭力地張開身上的刺。
“你從來沒有把我當成你的兒子,我只是你的工具人,你的出氣筒,你恨媽媽離開你,但你對她做不了什麼,你就朝我出氣。”
“每次打完身上都要疼很久,去上學的時候只敢穿長袖,怕被別人看見。你喜歡賭,喜歡喝酒,但是,我有什麼錯呢?我錯就錯在我是你的兒子!我恨我自己身上流着你的血!”
他那麼激烈爽快地陳述陸建的“罪狀”,可是鼻子卻一點點發酸,眼睛不受控制地分泌液體。
他也恨不爭氣的自己,軟弱無能,曾在陸建的陰影下發爛發臭,自暴自棄。
“我每天都在想,什麼時候,我能離開你。現在,時機正好。我告訴你,我們不是父子關係,”他有點痛快,脖子上青筋爆起,“我們是仇人!”
本來悲慼的陸建一聽這話,拼命在牀上扭動身體,像是渴死的魚在生命耗盡之前的無用掙扎。
醫學儀器發出刺耳聲音,驚動了醫生護士。
病房門被推開,佟瞳也跟着進來,率先拉住情緒明顯不正常的陸潛,低聲在他耳邊問:“怎麼回事?”
陸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沒事,我們先出去。”
出去之後,他坐在長椅上,手插在頭髮裡,重重地嘆口氣。
佟瞳陪着坐在他身邊。
她小心翼翼地轉移話題:“深海俱樂部的喬先生去接電話了,我的寒假快結束了,馬上開學,嗯,我的同桌位置還空着呢,我寒假一直努力學習,我覺得開學我能考第一……”
戛然而止。
佟瞳聽到一聲淺淺的嗚咽。
陸潛用手擋着臉,看不清他具體的模樣。
“陸潛?”
她輕輕叫了他一聲。
陸潛沒有回答,沒有轉頭,他的兩隻手擋在臉龐兩側,像是勇士最後的盔甲。
他不願意讓她看到。
那她就不看。
佟瞳帶來的厚外套派上用場,她用外套把陸潛從頭蓋下來,隔絕外界的視線。
勇士也需要港灣。
佟瞳坐在他旁邊,悄悄伸過去,覆蓋上他的手,手心蓋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