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捌章 悼三叔Ⅱ
語畢,龐統袍袖一揮,飄然逸去。三叔倏然由夢鄉驚醒,冷汗淋漓,心揣小鹿跳個不停,急忙起身直奔後花園,挖呀刨啊,果然在桃花樹下掘到一個箱子。打開來,銀光閃閃,耀人眼目,天蠶防砍衣赫然映入眼簾。
三叔雙臂一環,將防砍衣披掛上身。那防砍衣樣式與鐵鎧無異,不僅能護住前胸後背,尚有保護肩臂的“披膊”及保護腰胯的“垂緣”,把整個身軀護得嚴嚴實實。貼肉穿着,輕便靈活,圓轉自如。三叔順手取過一柄大刀,朝着身上“噹噹噹”使勁砍下,剎時火星四濺,收刀一看,防砍衣不損分毫。三叔大喜,咧嘴笑道:“好!好一件橫劈豎砍斬不破的天蠶寶衣。龐矮子這回實在,沒有耍花槍騙俺。”
三叔有寶衣護身,膽氣壯了不少。瞅瞅已近辰時,便來到軍營,升帳問事。先傳上末將範疆、張達,問道:“前日令爾等制辦白旗白甲,限三日備齊,而今進展如何?”
範疆、張達苦着臉,道:“稟將軍,三日期限實在太緊,白旗白甲一時無措,須寬限時日方可置齊。”
三叔怒道:“胡說,白旗白甲又不是什麼稀罕物,怎會置辦無措?定是爾等偷懶,不用心辦事。來啊,將他二人綁到樹上,待俺抽他們五十鞭以儆效尤。”
立時便有武士領命,把範疆、張達縛於樹上,三叔一鞭、兩鞭、三鞭……無情地抽打他們的背脊。五十鞭打完,兩人已是皮開肉綻、哭爹喊娘,互相攙扶着回到營帳。
範疆滿腔怒火,怨道:“張老黑真不是個東西,暴而無恩,苛虐部下。按弗洛姆的觀點來看,屬於典型的法紀觀念淡漠、行爲受原始慾望驅使、具有高度的衝動性和攻擊性的病態人格,你我若長期在他手下聽差,終有一天會被他虐殺。”
張達一邊搽着藥油,一邊道:“範兄所言甚是。在心理學上,張老黑這號人被稱爲‘人格缺陷者’,多疑、焦慮、暴躁、粗野,對人敵視冷漠,總是以自我的主觀爲中心,不理會他人的內心感受。咱們今天還算走運,不過是吃了五十皮鞭。等明日他再問起白旗白甲的籌備情況,那時便性命休矣。”
範疆道:“不錯,從行爲主義心理學的角度來分析,施虐者的內心充滿了孤獨感和對世界的恐懼,其程度遠遠超過受虐者。吾觀張飛此人,有着極強烈的權力意志與控制慾,已經形成了以猜疑和偏執爲典型特徵的偏狹型扭曲人格。我們無論再怎麼向他述說難處,他都會認爲我們是在託辭躲懶,因此求情告饒統統無用。唯今之計,若不想被他殺,就只有先殺他了。”
張達倒吸一口冷氣,道:“張老黑性暴如火、武藝高強,等閒不能近身。今日我又見他衣袖處露出一截內衣,銀光閃閃,定是穿着護身寶甲,要殺他更是難上加難了。這個險恐怕冒不得。”
範疆嘿嘿冷笑數聲,道:“護身寶甲?龐統還活着時,曾騙我去搞傳銷,那玩意兒我也買過,叫作‘防砍衣’,是倭國舶來的洋垃圾。表面上確實能刀砍不入,其實有一個致命的缺陷,導致它根本護不了身。”
張達忙問道:“是何缺陷?”
範疆咬牙道:“張兄屆時便知。總之今晚魚死網破,若是張老黑當死,則醉於牀上;不然,合該咱倆倒黴。”
張達又道:“事若得手,咱們也得謀個逃奔處。劉大耳現今做了皇帝,殺他的義弟後患無窮啊!”
範疆道:“此事好辦。反正東吳已經欠了劉備一條義弟的性命,再欠一條也不爲多。咱們索性投奔孫權,就憑咱倆在心理學方面的造詣,到了東吳不管怎樣,也能撈個心理學教授噹噹。”
兩人計議停當,當晚懷揣短刀,密入三叔軍帳。三叔因爲穿了防砍衣,自以爲萬無一失,取酒縱飲,不覺大醉,正酣睡帳中。範疆、張達潛至榻前,聞他鼻息如雷,大喜之下拔出短刀。張達渾身發顫,正要揮刀砍下,範疆攔住他,打了個手勢。張達一見手勢,立時領悟。兩人把心一橫,各持短刀,使力刺入三叔腹中。
“啊!痛……”三叔大叫一聲,從榻上驚起。低頭一看,肚子上穿了兩個洞,“汩汩”地直流鮮血。三叔只覺眼前一片血色迷離,用手緊緊按住傷口,怒向範疆、張達道:“怎……怎麼可能?俺穿了天蠶防砍衣啊,你們怎麼可能得手?”
範疆面露猙獰之色,陰笑道:“張老黑,我讓你死個明白。龐統那個狗屁‘黃泉路貿易公司’,實際上是搞傳銷的,賣的產品都只有半吊子水準。這防砍衣有個致命缺陷,就是‘防砍不防刺’,只要改砍爲刺,就能請你踏上黃泉路啦。”
三叔默然無語,想起了夢中的兩個警兆。他輕輕地搖搖頭,帶着一絲苦笑,閉上了雙眼……
生命裡所有的歡欣與悲苦都結束了。
我在事變三日後才知悉這一噩耗,但沒有親見三叔的屍首,據說範疆、張達將他的首級投入了長江。
江風浩蕩,大浪掀天。
混濁的江水,奔流向前;寬闊的江面,魂兮歸來,何處問尋?
多少次,我凝望長江,豪放、糙礪、率真的三叔,就沉浮於這命運的波瀾中,那剛猛無儔的性格,好比一葉賴以寄託的小舟,無時無刻不在承受着江濤巨浪傳來的激烈衝力,日增的水壓在不斷放大着危險的係數,而三叔卻茫然不知。終於,在一個醺醉的夜晚,纖細脆弱的性格之舟,經不住怒濤衝襲,猝然潰裂。亂流奔瀉之後,唯留殘木斷桅!
萬丈紅塵,森冷的一刺,落幕了一代猛將的人生。向你決絕的,是那摸不出溫度,讓人心寒意冷的利刃。
真的猛士,敢於直面刺客的利刃,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是怎樣的哀痛和傷懷?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我們還在這紛亂擾攘的世上活着。如今,離三叔罹難已有十年,我正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伴着那個遠去的枯黃的秋季,所有的往事都在時空的某一個角落解封,如海水拂過的沙灘,雖帶走了一些不經意的遺忘,卻也清晰了一些刻骨的銘記:
你來自慷慨悲歌的燕趙;你曾是個大隱隱於市的屠戶;你嗜酒如命卻粗中有細;你口口聲聲自稱“俺”;你率情至性要麼大吼要麼大笑要麼大哭……只因老爹一席話,便一輩子死心塌地跟着幹革命;只因嚴顏一句“但有斷頭將軍,無降將軍”便與之化敵爲友;只因親眼見識了臥龍的才幹,便立刻對他改容相敬。你天不怕地不怕,卻對女兒的撒嬌無可奈何,只因那是你的溫柔你的愛。
天地之間,人冥之界,我努力地尋找你九尺高的身影。二叔先逝,又失三叔,在這生命劇痛的背後,是日日悲慼、夜夜哀號,淚溼衣襟、斑斑成血。我狂奔于山間、灑淚於江畔,我茫然地站在血色的荒野上,徘徊在你永遠離開我的地方,把自己撕裂在刺骨的風裡,讓所有悽傷的思念、灼熱的記憶、悲壯的默想,散落在遙遠的天涯。
“吾乃燕人張翼德也!誰敢與俺決一死戰?”
這一聲怒吼,將永遠定格、凝固,然後封印在我心裡,永不磨滅。
虎牢關上威先震,橋頭一聲千古功。
秋草無奈知春盡,熱血衷腸好漢風。
生的偉大,死的窩囊。嗚呼,我說不出話,僅以此文悼念張翼德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