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 宿怨,造化弄人
連翹幾乎每晚都會去醫院,但每次都是夜裡10點以後,過了探視時間,這時候住院樓裡的人已經很少,她便在這個時候過來,但每次她都不會進病房,只不聲不響地在門口站一會兒,看着門裡面發出來的燈光,想象着陸予江躺在牀上睡着的樣子。
一門之隔,心卻差了幾萬裡。
二十多年的父女情意,卻不知爲何會弄成這般田地。
陸清姿一大早便帶着樑念貞煲好的湯去醫院。
剛走到病房門口,又見弋正清從裡面走出來。
“弋伯父。”她雖然心裡極度不願意,但還是微笑着主動打招呼。
弋正清本來低着頭,聽到陸清姿的聲音明顯一驚,臉色微恙,最後只是很冷淡地“嗯”了一聲就與陸清姿擦肩而過。
陸清姿憤然腹誹一句“老東西”,推門進去。
“爸……”她剛出聲,卻見牀上的陸予江似乎正在往枕頭下塞東西,一擡頭,眼裡通紅一片。
“爸,怎麼了?”陸清姿又問。
陸予江用手指很迅速地抹了一下眼睛:“沒什麼,你怎麼這麼早過來?”
“媽五點就起來就給你燉了湯,說要趁熱喝,所以讓我先送過來。”陸清姿邊說邊將濃香的老湯盛到碗裡並遞給陸予江,陸予江看了眼湯上的那一層油膩,根本沒有食慾。
“先放着吧,我現在不餓,等一會兒喝。”
陸清姿也不勉強,將湯拿回來放到桌上,又搬了張椅子坐到牀前,突然很親暱地挽過陸予江打着留置針的手臂。
“爸,我今天上午不去公司,留在這陪你說說話吧。”一向都很獨立的大女兒突然黏過來這麼撒嬌,陸予江有些不習慣。
“怎麼了?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公司的事很棘手吧?”他以爲是因爲思慕的事,可陸清姿卻在他臂膀裡搖搖頭。
“爸,今天我們不談工作好嗎?這些年我們都一直在不停地忙,從未像這樣靜下來好好說說話,你也從未這樣抱過我,現在你終於肯閒下來了,我就想單純的讓你陪陪我……”
一席話說得陸予江內疚萬千,幾次三番想將懷裡的陸清姿摟緊,可她畢竟不是連翹。
連翹從小跟他親暱慣了,現在陸清姿冷不丁地這樣來一下,陸予江始終不適應,所以掙扎半天也只是擡手碰了碰她的頭。
“好,今天就留在這陪我說說話,我也時日不多,怕是以後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陸清姿一聽“嗖”地從他懷裡鑽出來,憋住眼淚,挺急的樣子。
“爸,不許你胡說,你會好的,只要配合許院長治療,肯定會好起來。”
陸予江搖搖頭,握住陸清姿的手:“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只是一直覺得虧欠你們母女倆,幸好念貞體諒,你也懂事,沒有怪我當年沒早些把你們帶進陸家,只是思慕現在這種情況……”
他有些氣咽,像是無法再說下去。
陸清姿兀自將他摟得更緊,聲淚俱下一般。
“爸,你別這麼說,我和媽從未怪過你,再說當年你和餘阿姨還沒有離婚,我在外人看來只是一個私生女,進陸家不合適,只是苦了媽,她守着你沒名沒份地過了這麼多年……”
說得陸予江心裡的愧疚感更加重。
“念貞是個好女人,好妻子,是我這輩子有負於她…”
幾天之後,陸予江要求出院。
陸清姿和樑念貞都不同意,許岱替他說了一句話:“讓他回去吧,醫院不應該是他最後呆的地方。”
當天下午,樑念貞去給他辦出院手術,打算第二天就回家。
陸予江一個人在病房看書,聽到推門聲,以爲是樑念貞回來了,正想喊她名字,一擡頭,頓住了。
門口站的是楊鍾庭,拎着兩手水果和高檔營養品,就那樣慢悠悠地踱步走到牀前,將東西放下,睨了一眼牀上虛弱的陸予江,蓄着陰笑,開口:“陸董,實在抱歉啊,早應該來看你,但最近手頭事情比較多,一直拖到現在。”
口氣不溫不火,不硬不柔。
陸予江片刻訝異之後早就恢復以往的樣子:“楊董千萬別這麼說,知道來看我就已經屬於有心了。”
“哈哈,陸董就是會說話,可是我總是要來看的,高高在上的陸董事長像現在這樣苟延殘喘地躺在牀上等死,嘖嘖……這一幕我已經盼了二十五年,怎麼捨得不來看?”楊鍾庭笑得更陰晦,話中的敵意已經很明顯。
陸予江絲毫沒惱意,只是淡笑着,伸出一條胳膊,自己撐着牀欄爬起來,伸手指了指窗邊上的輪椅。
“看來楊董這次來不光是探病,想必有話要說,在這裡講也不合適,你推我去樓下走走吧。”、
私立醫院的環境一般都比較好,樓下便有個小花園,樹蔭成羣,簇擁着一方不算大的人工湖,湖裡養着睡蓮和錦鯉,一尾尾紅色排着隊在波面上追逐嬉戲。
那時候已經是四月份,陽光初暖不燥,春光無限好。
楊鍾庭將陸予江推到樹蔭底下,人工湖的堤岸旁邊。
他將從病房帶出來的一塊麪包拆開,撕了一個角扔進水裡,瞬時還在嬉鬧玩耍的錦鯉全部擁過來,互相擠推着,翻滾着,都要上去戳一口麪包。
陸予江目光沉靜地盯着看了幾秒,又撕了第一片面包扔進去,更多的錦鯉從四面八方游過來,平靜的湖面水花翻涌,剛纔還一派和諧景象,卻因爲幾片面包全部亂了套……
陸予江面帶笑容地看着錦鯉爭鬥完,慢慢開口:“鍾庭,當年那一場比賽,我承認是我玩了手段。”
楊鍾庭估計沒料到他會承認得這麼爽快,冷笑一聲,沒有說話。
陸予江翻轉輪椅,與他面對面。
兩位已過半百的老人,二十多年宿怨,終於等到這樣四目相對的一刻。
“那場設計大賽決定着瞑色的生死,如果餘纓輸了,就不會再有以後的思慕,但如果贏了,餘纓便能在國內時裝屆嶄露頭角,而當時你的實力太強大,無論公司規模還是設計團隊都比瞑色佔優勢……”
陸予江背湖而坐,慢慢回憶。
楊鍾庭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僵硬,最後完全變成陰冷。
“所以你便設計暗算我,讓我手下的主設計師在臨近開賽前幾天出事?”
陸予江閉了閉眼,似乎不大願意回憶,當年的事,他承認他目的不純,可真的沒有料到最後會演化成那樣的結局。
“我原本只是想弄點事出來影響評委和輿論對你們的看法,可我沒想到最後事情會變得那麼嚴重。”
千錯萬錯,造化弄人。
楊鍾庭直接笑出來,痛苦的笑,猖狂的笑。
“陸予江,你是不是沒有料到最後那個女人會含辱而死?也沒有料到如果我手裡的設計師輸了那場比賽,貸款到期,銀行便會催着我還款?我因爲你的私慾和心機,被判坐了十一年牢,十一年啊,在裡面度日如年,猶如地獄,甚至被人打殘下體,無法人道,出來的時候已經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而你和餘纓呢?你們卻在外面事業大起,風光無垠嗎,這對我公平嗎?公平嗎?”
說到最後楊鍾庭已經眼眶血紅。
十一年的牢獄之災,下半生無法人道的羞辱和痛苦,早就讓他理智全無,他這些年存在的唯一目的便是報仇,報仇,報仇,誓要將陸家搞得家破人亡,雞犬不寧!
陸予江已經完全閉上眼睛,內心深處道義的顫抖,身體的顫抖,悔恨和罪孽的顫抖,逼得他無法呼吸,臉色漲紅,眼看就要一口氣接不上。
可楊鍾庭卻依舊不放過,雙手撐住他輪椅的扶手,血紅的眼睛逼近,一字一句對着他說:“陸予江,所謂人在做,天在看,你和餘纓有這樣的下場,還是老天善待你們,你們完全應該受到更惡戾的報應,所以我早就不信天,我只信我自己,我不會放過思慕,更不會放過陸家任何一個人!”
半生仇怨,他出獄那天就發誓,必須看着陸家每個人都痛不欲生,這樣才能償還他十一年牢獄和無法人道之苦。
半小時後樑念貞和弋正清進病房,發現陸予江不在牀上,分頭去找,最後弋正清在花園的人工湖旁看到他。
他已經臉色全白,嘴脣泛紫,兩眼空洞地看着面前的一池錦鯉。
錦鯉嬉戲,波光粼粼。
弋正清推了推輪椅上的人:“予江,予江……”
他眼波動了動,氣息微弱地擡眸:“正清,看來這世上真有報應,真有報應……”
第二日陸予江出院,得到消息的記者守在門口搶拍。
樑念貞和陸清姿親自過來接,司機,傭人和護工將虛弱的陸予江擡上車……
當天下午報紙便登出了一則新聞——“國內服裝大亨陸予江因肝病晚期放棄治療,已出院接回家中療養,思慕近日屢受重創,股市大損,預示着陸氏服裝王國如大廈將傾,氣數將盡……”
連翹在辦公室看到這則新聞,新聞下還配了陸予江出院時的照片。
影像模糊,只看到他被衆人攙扶着從輪椅上下來,四月天還圍着圍巾,戴着帽子…
只是一句“氣數將盡”,她還是哭了出來。
牆上那副字,陸予江年輕時親筆題寫。
“瞑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
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