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遙做了一個夢。雖說是夢,卻無比真實,真實得就像曾經真實發生過一樣。
繪有赤鳳來儀的屏風,十二根雕有翔鳳的白玉柱,柱子旁威嚴立着的十二神將,以及高坐主位豔光照人的華貴婦人,這是母后的鳳暇宮。他站在正中,身旁,是他魂牽夢縈的女子,離汐。
一頭銀絲泛着如月華般的熒光,淡淡的金瞳泄露些許喜悅,但仔細瞧去定能發現她眼中的戒備。不消說離汐在戒備着什麼,連他都覺得奇怪。
爲什麼,明明只是讓離汐和母后見面,這鳳暇宮中卻出現用以斬殺妖魔的十二神將。
十二個赤髯大漢即便是位於天后宮中,身上的煞氣也並未收斂半分。儘管斂去眼中的精光,但仍能感覺到他們將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離汐身上。
不是因爲對方是絕世佳人而多加欣賞,而是用一種打量着獵物,或者說,是計算着對手的眼神。
離汐神色淡然,彷彿沒看到一般半跪在地,向這天地間最尊貴的女子行禮。
“離汐,拜見天后。”
語氣中不見任何謙卑,宛如當日給自己行禮一樣。但青遙知道,離汐這一跪,是爲了他。她在妖界稱王,向來只有別人給他下跪,恐怕這樣她還是第一次做,卻完美得無可挑剔。
天后掃了她一眼,伸手取過茶盞,優雅地用茶蓋撥去茶麪的香葉,對離汐的話置若罔聞。
離汐垂眸,維持着行禮的姿態,一動不動。
兩人就像是展開了一場無形的拉力,維持的時間雖然不久,但張力卻有增無減。最後,還是青遙扶起了離汐,朝母后問安,和以往的別無二致。
不過,此時的他卻能明顯感覺到,從兩人初見開始,母后就對離汐不怎麼待見,甚至,還帶着若有似無的敵意。雖說他帶下界妖王上天界是遊走於天規邊緣,但離汐是特別的,他也曾跟母后打過招呼,可母后的迎接方式還真是令人意外。
“狐王離汐,果然聞名不如見面,媚色天成,把青遙迷得暈頭轉向,忘了自己身爲天界太子的身份。”天后在笑,眼神卻不帶笑意。
這話並非一句恭維,甚至還帶着輕蔑和責怪,敏感的離汐自然知曉,可他偏偏以爲這是母后在取笑自己。
“天后過譽了。”似乎把這話當成了恭維,離汐也笑了,眼瞼緩慢地閉起再掀開,將隱隱怒意藏得妥帖。“離汐多次在青遙口中聽聞天后愛民如子,今日一見,果陣令離汐拜服。”
儘管身處下風,但離汐骨子裡的驕傲仍不許別人折損半分,不管那人是他青遙,抑或是天后。他曾認爲過剛易折,現在才知道他的離汐本就無需給任何人行禮,那半跪是她爲他所做的讓步,若是別人存心找茬,離汐不可能忍讓半分。
可當時,他們根本不知曉她九尾的身份,就算是他,也生出一些微詞,妄論高高在上的天后了。
不過,若母后是有心要分開他們,無論離汐在她面前怎麼卑屈,母后做出的決定還是不會發生轉變。鳳暇宮多出的十二神將就是最好的例子,只是不知兩人的隔隙是何時形成。
離汐的話,只不過是點燃母后早就佈置好的***罷了。
不管她是有意而爲還是無心之失,天后動怒是唯一的結局。
她眉峰漸漸隆起,但很快就舒展開來。揮手叫來一名天女,那名天女手中捧着一碗羹湯朝他走來。
“青遙,這些日子你天界妖界兩頭奔波,想必是有些疲憊了。母后親手爲你煮了一碗滋補的湯,多放了些薄荷,嚐起來冰冰涼的,你定會喜歡。”
不能喝!他直覺那碗羹湯定不是尋常之物,不是因爲那碗湯有什麼不對,而是端着湯過來的人是母后的貼身侍女,那個因爲偷盜而魂飛魄散的天女碧嫣!
那碗湯羹嚐起來果真如母后所說的冰涼,現在想起,恐怕那冰涼之感壓根就不是多放了薄荷,而是冥府冰涼的冥氣!
那根本就不是母后親手熬製的羹湯,而是冥府被盜的忘川水!
離汐看着他將湯羹一口飲盡,先是疑惑繼而是恍然後的震驚,想必是發現了湯羹的不妥,卻並不確定。
但這份不確定很快就得到了印證。
沒過多久,他便覺得一陣暈眩,若非身邊的離汐急忙扶住,恐怕就要跌倒在地。他看着母后,有些不解,但平日對他一點小傷都會噓寒問暖大半日的母后卻一派悠然,儘管眼中仍透着擔憂,卻並沒有走下她的位置。
他能感覺自己當時頭痛欲裂,但不及此時的痛心。
“青遙?”離汐蹙眉,看着那個端湯過來的天女,視線定格在她掩在廣袖下的手腕的一處暗色傷痕。“虎毒不食子,天后卻能面不改色地騙青遙喝下冥府忘川,果真慈母。”
慈母二字如在牙縫中擠出,滿是諷刺。青遙雖不能語,但也能感覺得出她的怒意。
“你雖是妖王,但畢竟是下賤的妖,天界不能容你!本宮不知道你是用什麼方法讓青遙對你死心塌地,甚至要娶你爲太子妃。但天界是天界,容不得你一隻狐妖興風作浪!”天后看着皺眉忍耐的青遙,臉上終究還是有些不忍,更多的是決絕,“這不過是逢場作戲,你是狐,自然是習以爲常。青遙這孩子是死心眼,定不會斷個乾淨。爲了他的前程,爲了天界,本宮只能用這個方法了。若你識趣,本宮也可以賞你一碗忘川,讓你忘卻前塵。”
“識趣?離汐從不知世上還有離汐需要識趣之事。”扶着青遙在一旁坐下,離汐整了整雪衣,將天后的威脅毫不放在眼裡。
這是他的狐王,冷靜,傲然,對傷害自己的人不假辭色,只在他面前纔會露出一般女子的嬌羞。此時的他如同一個旁觀者,儘管在這夢中的青遙在努力忍受忘川水的折磨,可真實的他卻能將所有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若他沒有猜錯,這便是那段連因緣鏡也無法看破的記憶,那段他最想知道卻一直被矇在鼓裡的記憶。儘管和自己之前所猜測的相差無幾,但親眼所見還是讓他震驚。
想起在縛神臺上母后得知他去冥府時露出的驚怕,他連苦笑都做不出來。既然如此害怕他知曉,爲何當日要做得如此決絕。真正的忘川水會讓人忘盡前塵,醒來後如初生嬰兒般任人書寫過去。
他之所以僅僅忘了和離汐的過去而沒有全部忘記,怕是因爲有離汐的內丹壓制忘川水的效力吧。而什麼都沒有忘,獨獨忘了她,也是因爲這枚內丹吧……
母后……你爲何如此狠心……
他並沒有沉浸在這份傷心中太久,天后沒有平仄的聲音讓他自心底生出一股寒意。不是對母后的失望,而是將要失去最重要之人的恐懼。十二神將,母后的鳳暇宮,還有剛將內丹交給自己的離汐,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遠遠比所想的還要讓他懼怕。
“十二神將聽令!妖界狐王離汐用妖法迷惑太子,罪無可恕,當誅!”
得到命令的神將紛紛祭起法器。不久前他們和離汐的那場大戰還歷歷在目,不過這一次離汐剛失了內丹,又沒有任何準備,更沒有吸取靈氣,自然很快便處於絕對的下風。
鮮血染紅了她的白衣,她的臉色白得仿若透明,可仍在苦苦支撐。作爲王,她的認知當中能逃能戰,但絕對沒有像卑鄙之人低頭!
而她的對手,更是沒有任何停手的打算。
鳳暇宮中很快就亂成一團,但外頭卻無人過問,想必是母后的手筆。
終於,在十二神將連番夾擊之下,離汐如斷線紙鳶般落在他腳邊。一身血污的她,看上去仍舊美得驚心動魄,也如同燦爛花火一般,美得絕望。
“一碗忘川,天后便以爲……能讓青遙如無知孩童一般落入你隨意掌控當中?未免也太看清離汐了……”離汐強撐着站起來,伸手撫上青遙因爲劇痛而昏睡過去的臉,嘴角帶着嘲諷的笑,眼中卻是滿溢的悲慼,看他的神情如同在和什麼告別。“就算青遙忘了又如何?天后可要看好了,別讓他有與離汐重逢的機會,他欠我的情,還有今日你傷我的仇,若離汐不死,定會十倍討回!”
在衆目睽睽之下,她俯身在他脣上印下一記輕吻,留下一抹腥紅。
“青遙,再見了……”
提起最後的力氣,離汐衝破十二神將的包圍,打碎布於鳳暇宮外的結界,徒留憤然的天后和一路被離汐悽慘模樣駭到的仙家。
之後的事情,他都瞭然。不愧是所有線索當中最重要的一環,一但憶起,所有的謎團便迎刃而解。
緩緩睜開眼,最先入目的是一縷銀絲,帶着久違的細膩輕柔。有些迷糊地將實現上移,青遙對上一潭清淺的金色,裡頭是隻會對他流露的溫柔。
“你醒了?”
猛地從牀上坐起,他一把抱着暌違的雪白身軀,一雙手控制不住地顫抖。
“離汐!離汐!” 如在溺水抓緊最後一根浮木般不斷喚着那人的名字,彷彿只有這樣做才能獲得救贖。天界太子青遙,此時就像是一個虔誠的信徒,舍下尊嚴,放下姿態,卸下所有防備,緊緊擁住幾乎失去的人。
他的離汐,終於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