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竟敢狙擊蔡京!”王小石相當驚訝:他自己也曾試圖打殺過蔡京,他的震詫是擔心多於驚心。
——因爲他知道:就憑唐寶牛和方恨少,還絕對惹不起蔡京這等人物!
他不希望他們“出事”。
因爲他們是他的兄弟。
兄弟是什麼?
——真正的兄弟是永遠同一陣線,平時打罵無妨,一旦遇事,並肩作戰,共同進退,生死同心。
兄弟比朋友更有默契,意會多於言詮。
他曾跟這些“弟兄們”談笑之餘,比誰的鬍子多,誰的耳朵最長,也下賭注誰先討到個老婆。
——那一次,最自命風流的唐寶牛,人人都賭他贏不了朱小腰的芳心。
這可把唐寶牛氣火了!
“我神勇威武天下無敵宇內第一劍氣長江兩廣豪傑江山如畫英雄好漢闖蕩江湖神州無敵寂寞高手天下有雪絕代單驕刀槍不入倚天屠龍大俠傳奇十指琴仙唯我獨尊玉面郎君……(太長,不能盡錄,下略)唐前輩寶牛巨俠,”他吼道,是一次非常長氣的“吼”,“居然贏不得朱小腰對我的青睞,嘿,論魅力我有魅力,論長相我有長相,論英雄我是英雄……”
方恨少當時悠悠接了一句:“——你也算英雄,那大家都是狗熊算了!”
這一句,差點沒氣炸了唐寶牛。
其實,兄弟們就是要把他氣炸:也許,氣炸了這個人,才迫使他真的有勇氣去追求朱小腰,不再忸怩,不再退縮,不再一見佳人就當不了英雄只見臉紅!
他們之間,也比喝酒。
不是比誰海量:誰喝得多誰就是英雄,那隻辱沒了“英雄”二字,酒量好的人也有膽小鬼。要靠酒氣才見出膽氣的,英雄有限;非喝酒不能當漢子的,只能算是酒鬼,跟英雄也沒關聯。
他們賭誰的酒量最差:
——果爾又是唐寶牛。
他最魁梧,酒量卻非常蚊子。
比吃飯,誰也吃不過張炭。
比丟書袋,當然是方恨少第一:雖然他的“引經據典”常引錯經、用錯典,反正,不是太多人聽得懂,更遑論去指正他了。
不過他也最窮,他自己形容窮得已開始嚼舌根充飢了:他自稱是“錢到用時方恨少”。
既然比吃飯吃不過張炭,比先醉倒又快不過唐寶牛,比睡覺又睡不過朱大塊兒,蔡水擇就比喝“粥”。
他喝粥比誰都快,還可以摻着幾塊地瓜一齊咕碌碌地灌下喉裡去,連吃飯吃得砍瓜吃菜的張炭都可從心裡佩服他,歎爲觀止。
這些兄弟,跟他們在一起,真不愁寂寞,也不愁不熱鬧。
他們什麼都吵,什麼都比,甚至比誰的腳趾尾長,還比過誰的——鼻毛長。
不過,一旦遇事,他們又比誰都齊心、團結,就像一把裝上機關的長槍,平時使出來的只是槍法槍花,一旦接上機關,射出來的卻是脫柄而出一擊必殺的箭槍!
他們的感情是那麼好,以至完全沒有妒嫉,所以反而什麼都可以拿來比:
——朋友之間,還會有一大堆“禁忌”,什麼可以說,什麼不可以問;但兄弟則早已知道什麼該說什麼該問,就算惹他生氣也能斷定對方只生氣到什麼程度。
可是他們現在卻惹上了彌天大禍:
他們不只是闖了龍八的家——
(要是隻惹怒了龍八,都還可以化解。)
他們不只打了蔡京——
(惹上蔡京,只怕已極難平息干戈了。)
他們還竟打了這天底下決不能打的人、惹怒了天下最不能惹的人——
皇帝!
到這個地步,王小石也不得不顫聲問:“老唐和大方他們可……怎樣了?!”
無情道:“給抓起來了,沒死。”
王小石神思恍惚:“那麼……皇帝可有受到驚嚇?”
“不止。”無情冷冷地道:“萬歲爺還給方、唐二位揪在地上揍了一頓。”
忽聽“哈哈”一笑,原來是王紫萍聽得開心忘形:“我聽說這皇帝荒淫無道,自皇宮裡開一條地道到妓院裡,濫飲狂嫖,又把民間一切奇珍異寶,都下了封條,說是他的。他活該給人揍!”
王小石連忙喝止,但忽想來他姊姊也說得是,既然是對的,他就不能阻止了。
卻聽一陣拍手喝彩聲,原來是何小河:“沒想到堂堂九五之尊,竟給咱們兩位兄弟打得個狗吃屎,嘻嘻,他們好威風啊!”
那個時候,說這種話,可不止要殺頭,還得要誅九族的。
無情道:“他們不僅打了皇帝,還揍了蔡京一頓。”
鐵手和冷血相覷一眼,鐵手沉聲道:“自古以來,皇帝、宰相在得勢當政時給國人同樣這樣揍,恐怕還是第一次。”
冷血只說了三個字:“好漢子。”
追命長吁了一口氣:“他們真的做到了。”
他們說這些話,也當然不止是殺頭的。
可是他們都說了。
——因爲王紫萍說了,何小河說了,王小石也沒去制止,所以他們也立時表了態,說了類似的話。
那無異於表達出“站在同一陣線”之意。
他們是江湖上的好漢子。
他們永遠不使自己的朋友爲難。
他們不怕事。
他們甘冒大不韙。
所以他們不惜說了不該說的話。
——因爲他們當這些人是朋友。
朋友!
除了兄弟之外,這兩個字最教江湖好漢、兒女巾幗熱血填膺,無懼生死!
無懼生死的結果,往往就是死。
命只有一條,誰都一樣,十分公平,犧牲掉了便沒有了。
——戰爭最可怕之處,是幾個野心家爲自己的私慾而送掉千千萬萬條別人的性命。
但對俠客而言,生命固然珍貴,但一如花只開一次,百年如一夢,與其苟且偷生,賴活殘喘,不如爲值得的事轟轟烈烈燦爛而死,總勝委曲求全。
不明白他們想法的人總以爲他們傻。
他們是傻。
——可是若沒有這些傻子、傻事,這世界早已醜惡可厭得讓大家都一頭撞死算了!
王小石知道了怎麼一回事。
他弄清楚了之後,反而沉靜了下來,半晌才問:“他們……人在哪裡?”
無情長長的睫毛眨動了一下:“‘八爺莊’內,但你不能去。”
王小石一笑。
他的門齒白如清清河邊的卵石。
“我剛從那兒回來。”
無情當然明白王小石的意思。
但他搖首。
堅定地搖頭。
由於他有着比美麗女子更好看的樣貌,也有比好看女子更秀氣的五官,他這般堅定、堅決、堅清搖首之際,很有一種決絕孤絕卓絕的男子氣慨。
“那是剛纔,”他說,“現在不行了。”
“爲什麼?”王小石當然不是不明白,他只是不死心。
“因爲日間他們沒防備,”無情無情地道,“現在他們正等着你去。”
他補充道:“你沒有機會。”
王小石眉一皺。
他的人雖歷盡風霜、但依舊不改童真。他的樣子十分孩子氣,可是眉宇間又掩不住那一股英雄本色。當他的濃眉一蹙時,整個樣子就變得有一種受苦堅毅的表情了。
無情卻似完全無睹於他的“不服氣”:“這事情太難,你就算會使‘驚豔一槍’,也闖不入‘機房’,敵不過‘七絕神劍’——何況那兒不止那七名絕世神劍手!”
“刀要磨才利,事要難才偉大,朋友要經衝突才見情誼。”王小石說,帶着苦笑和自嘲,“也許,這就是考驗的時刻吧。”
無情板着臉孔道:“你現在去,只是送死。”
王小石笑了,反問:“要是現在老唐和大方換了鐵手追命,盛師兄還是這一個說法嗎?”
無情的眼神泛起了冷冷的笑意,冰一般地說,“我絕不去‘八爺莊’救他們。你們今午能入,是因爲他們未加防範。那兩個荒唐的東西能混進去,是混水摸魚。現在,至少有七百名一流高手伺伏在那兒,你去了,只是製造多一些無辜弟兄們爲救你而送死。”
王小石訝然:“——你真的見死不救嗎?”
看他的樣子,真似殺了他的頭也不相信。
“我只是不去,不是不救。”無情悠悠地說,“後天他們就會押送方恨少、唐寶牛當街斬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