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上江城廣大人民羣衆四處逃竄,躲避原子彈爆炸和外星人的追殺時,全市抗擊非典表彰總結大會正在市政府大禮堂隆重召開。
根據中國國情,發生天災人禍的時候,就是英雄輩出的時候。非典既是天災也是人禍,英雄自然如雨後春筍,層出不窮。所以,非典過後,廣大幹部和羣衆都翹首盼望英雄表彰大會,凡是上了表彰名單的,拿到了抗非英雄證書就等於是走上了入黨、升職稱、提工資、提拔幹部的康莊大道。
然而,表彰大會遲遲不見召開,幹部羣衆心急如火。這裡面有兩個原因。
其一,大家都知道,非典是災難,也是千載難逢的晉身良機,如果能當上抗非英雄,就是人生道路上濃墨重彩的一筆,相當於有了一筆厚重的資本。所以,廣大幹部羣衆爲了爭奪“英雄”名額,展開了激烈的角逐,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紛紛把關係託到市政府,有關領導面對七大姨八大姑,難以取捨,表彰名單遲遲定不下來。
其二,衆所周知,非典已經過去大半年了,但人們始終心有餘悸,那非典來無影去無蹤,誰也不敢擔保非典會不會捲土重來,大家只能戰戰兢兢得出結論——階段性勝利。這個“階段性”的定語,讓領導和羣衆們心中揣揣。所以,表彰一事久拖不決。如今,大半年過去了,非典渺無蹤影,按照流行病學原理,非典再次光顧的機率已經變得非常低。於是,預定的表彰總結大會得以召開。
有看官會問了,上江城的非典爲假,羣衆不知道,領導心裡卻是明鏡高懸,也就是說,上江城其實根本就沒發生過非典,何至於還要開什麼表彰總結大會?
各位看官,要造假,就要造得有始有終,要是顧頭不顧尾,必然露餡。這個經驗,敬請各位看官牢記,並在自己的工作生活中活學活用。
主席臺上,坐着市裡四大班子主要領導,以及衛生局、公安局、交通局、農業局等等幾乎所有政府部門負責人。
主席臺下,會場前三排則是坐着抗擊非典的先進模範人物,這些人都是經過激烈角逐,從千萬關係戶中脫穎而出的。他們人人胸口佩戴一朵大紅花,肩扛金黃色綬帶,想着這一筆就要到手的精神財富和無比光輝的人生未來,個個精神抖擻喜氣洋洋。
大會是在莊重的國歌聲中開始的,會場肅穆莊嚴。
國歌之後,副市長宋弗代表政府,做了抗擊非典工作總結,然後,由各相關部門負責人組成授獎嘉賓,對先進模範單位和個人授予獎牌。在雄壯而歡快的《春天的故事》中,先進模範人物和先進單位代表們邁動矯健的步伐,從主席臺左側魚貫而上,面向領導卑躬屈膝,接過獎牌證書,做熱淚盈眶狀。這裡面就有疾控中心的現任主任吳夫農和前主任方大明。
授牌儀式結束後,汪市長髮表重要講話,他對上江城抗擊非典所取得的成績予以充分肯定,對於廣大幹部羣衆、專業技術人員所付出的艱苦努力,給予高度讚揚。
汪市長是這樣說的:“……同志們,在抗擊非典的戰鬥,涌現出了一大批可歌可泣的英雄模範人物,他們理應受到表彰,但是,還有千千萬萬的普通羣衆,他們默默奉獻,在平反的崗位上,做出了不平凡的貢獻,沒有這些默默奉獻的羣衆,抗擊非典不可能獲得如此巨大的成功,所以,這些羣衆也受到表彰,但是,由於名額限制,他們中有很多人,沒有在今天的表彰中走上主席臺,比如說……”汪市長說到這裡,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全場肅靜,凝視領導。而汪市長心頭卻在發慌。
稿子本來是秘書事先準備好的,但是,一個有水平的領導是不應該照着稿子唸的。脫稿演講方見英雄本色!汪市長肯定是有水平的,所以,講到動情之處,便完全脫離了稿子,即興發揮起來。這一發揮,發揮得有點出乎自己的預料,一不留神說出了“比如說”三個字,這三個字一說出口,就意味着,要在這裡點名表揚某位基層同志。
點名表揚肯定是好事,這說明一個領導對基層的實際情況非常熟悉,與人民羣衆打成一片,充分體現了領導深入實際的工作作風和平易近人的工作態度,對於拉近領導和羣衆的關係,有着重要的現實意義。
可是,問題是,秘書沒有預見到汪市長會在這裡走羣衆路線,也就沒有在稿子上添上幾個基層羣衆的真名實姓,而且,根據汪市長講話的上下文,這裡一定應該是一位普通羣衆,且不在大會正式表彰名單內。
這讓汪市長一時語塞,不得已端起了茶杯。
在非典防控期間,汪市長倒是深入了好幾次基層,可汪市長能夠深入到的基層,其深度,也就是到了科級幹部那一層,至於普通羣衆,汪市長苦思良久,也沒想起一個合適的名子,連他的司機都是享受副科級待遇,算不得普通羣衆。
不過,領導就是領導,在這關鍵時刻,汪市長突然想起了一個名字。在那一瞬間,在數千幹部羣衆莊嚴肅穆的目光下,領導根本無暇考慮這個名字的出口妥當與否,但不管怎樣,這個名字絕對與非典有關。
領導放下了手裡的杯子,繼續語重心長:“比如說,包大成同志,就是一位戰鬥在非典最前沿、默默無聞而又兢兢業業的普通羣衆,正是千萬個這樣默默無聞的羣衆的共同努力,才使得我們的工作取得了巨大的成就……”
汪市長說完這段話,纔想起,之所以對包大成這個名字刻骨銘心,不假思索就能脫口而出,絕不是因爲包大成工作兢兢業業,而是有三個讓汪市長刻骨銘心的原因:
第一,他是上江城首例非典患者,而且,還是個假冒非典患者。
第二,包大成曾經在唐家沱,假冒道士、假冒吉斯吉總裁陳大強的狗頭軍師,和陳大強狼狽爲奸,逼着汪市長出賣了中央商務區(當然,這是汪市長的誤解)。
第三,更爲可恨的是,包大成還是個“臥底”,把無數疫情透露給了《上江晚報》,給上江城的投資環境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害的各級領導到處背書。
也就是說,汪市長能夠記住包大成的名子,原因都是負面的。
而在這個莊嚴神聖的表彰大會上,汪市長竟然把這個名子拿出來救急,當着上江城全體幹部,口頭表彰了包大成。
所以,汪市長話音一落,嗓子眼裡一陣抽搐,猛咳一聲,到了嗓子眼的一口茶水,噴了出來,主席臺上如同下了一場暴雨,坐在臺下前三排的先進模範人物遭到了雨露滋潤,其中,滋潤最爲徹底的是吳夫農,他坐在正中央,也就是汪市長的正對面,汪市長嘴裡噴出的噴出的茶水澆了他一臉,吳夫農急忙伸出舌頭把臉上的茶水一滴不剩地添進嘴裡,得出一個結論——領導嘴裡噴出來的東西,十分可口。
從汪市長嘴裡說出去的話,就如同從他嘴裡噴出去的茶水,已經進了吳夫農的嘴,再也收不回來了!
“包大成”這個名子,如果是從羣衆嘴裡說出來,哪怕是牛麗麗用獅吼功吼出來,也掀不起什麼風浪,可要,是從汪市長的嘴裡說出來“包大成”三個字,那就有雷霆萬鈞之勢,提神醒腦,振聾發聵。
汪市長身爲上江城一把手,在這個全市各行各業共同出席的大會上,點名表揚一名同志,這位同志,要麼是做出了非凡的成就,要麼,這位同志,與市裡主要領導有着某種極爲密切的關係。不管是哪種情形,都意味着,包大成在汪市長心目中有着驚人的分量。
“包大成”三個字首先傳到了疾控中心主任吳夫農的耳朵裡,他正作爲抗擊非典的英雄模範人物,肩挎綬帶,胸戴紅花,雙手捧着獲獎證書,坐在觀衆席的第一排。
吳夫農馬上想起,至少有三件大事,他對不起包大成。其一,他搞了一份包大成假冒非典的黑材料,這份黑材料不僅涉及包大成,還涉及衛生局孔局長以及正在主席臺上侃侃而談的汪市長!其二,在深挖《上江晚報》線人的運動中,他落井下石,指控包大成是要把包大成是國際反.華勢力的走狗,把包大成推上了敵我矛盾,最後導致包大成被公司開除;第三,在人民醫院的公共廁所,是他把包大成忽悠進了廁所裡,去處理陳大強拉的一泡帶有放射性的屎尿。
這三件事,件件都是陰險惡毒,把包大成往死裡整。而那包大成卻是吉人自有天相,吳夫農害人不成,每次都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現在,汪市長突然對包大成來了一個口頭表揚,吳夫農突然發現,他以前對包大成的所作所爲,不是是砸了自己的腳,而是砸了自己的頭!
搞了半天,包大成是汪市長眼裡的紅人!
弄不好,包大成還是汪市長的小舅子!
吳夫農雙手一鬆,“哐當”一聲,手裡的金質獲獎證書不偏不倚,正砸在他的腳上。
吳夫農一聲慘叫,眼前一黑,暈厥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