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是末日,
像是最後的垂黃,
氤氳了光地,
夕陽終是西沉。
我聽到了流年漂過的聲音,
就在埋葬了黃昏的海里,
而走過的,終將虛度,
不過是天空的顏色,
在水裡,泡沫的漂浮。
風沒有看到,
那時光破碎的容顏,
你唱着無言的歌兒,
灑下的薄暮沒有聲音,
而青春是如此寂寞,
恍若是沉睡地,天也慵懶。
沒人記得,我是這麼鮮活地活過,
像是老去在淡忘裡的輕煙,你卻放手走過,
該的,那飛絮當是晚秋,終究來過,
像是沙留不下風的回眸地,終將錯過。
絕望了,回憶是紙上的,
窗櫺有過的剪影,看不出下一個天亮,
雲仍是打着傘的,
像是泥雨窪陷了最後地哭訴,
泛黃的影子散了。
再沒有心動,
因爲昨天是死掉的樣子,
你沒有呼吸,我不能多活一次。——摘自竺寸草的心情隨筆《放不下你,是我活該》
“這是大妞最後的遺物,她埋到了土裡,本想着帶進棺材的,可我思來想去,還是挖了出來。”
阿爹跛着腳,很艱難地走過來,把一隻瀰漫着淡淡泥土氣息的錄音筆顫慄着放進了我的手心。
“聽聽吧,”他說:“這是你希望知道卻難以承受,而她不希望你知道後會難以承受的真相。”
空氣忽然死過一樣地窒息,我忐忑地看着蜜豆,猶豫地問她:“聽麼。”
她緊緊握着我的手:滿滿而溫熱的勇氣。
“聽吧,我陪着你。”
她望着我,看不出怯怕地點頭。
我苦澀地笑着,把目光移回到那銀灰色月牙般的按鈕上,拇指一按,就是要死的響——
“寸金哥哥,這是我新買的錄音筆,你聽聽,效果很好吧。”
“喲,挺漂亮的,你送張老爹的?”
“纔不呢,你見過哪個兒女對父母出手那麼闊綽的?”
“那是給誰的?”“呵呵,我買給阿哥的,他生日快到了,來,讓你也說兩句,我試試音。”
“噓~”
……
對話忽然間靜掉,而似乎是很遠的另一頭,響起了一段蜂叫般,連貫而呱噪的攀談——
“別催嘛,阿爹~”
“怎麼能不催,你說你都當了多少年寡婦了,這姑娘節到了,你還不選個合適的改嫁嘍?”
“改嫁?有得改我早嫁了,這不是沒人配得上我嘛。”
“胡扯!秋波,我知道你想什麼,可是他已經死了,你是不是爲了一個竺老爹,就想讓你爹我爲你的歸屬操一輩子心啊~”
“爲他?阿爹你可真逗,如果真還能爲他那麼死心塌地,我當初就不會嫁一個我根本不愛的人,如果還能那麼死心塌地,當初我就不會偷偷地換了春花兒送去給老竺家的饅頭,讓他們兩口子病死在外頭!”
……
耳朵像是忽而被針紮了一下,我狠狠地掐斷了月牙型的按鈕,感覺心也褪漆一樣,扯掉了一大塊兒。
哦,竇秋波,竇秋波竇秋波,這個不堪的名字,這個不堪的人,竟然一下子揹負了我們老竺家兩條人命,我到現在都能記起阿爸阿媽離家時,那燦爛如向陽花兒的笑。
“寸金啊,寸草呢?”
阿媽那天就這麼詢問着,喊天呼地地找我,她從未看到,我卻仍躲在一個她摸不到的地方,不讓她感受到。
我一直以爲我是那個被遺忘的孩子,可是阿媽從未忘記,我總記得那天她笑着對阿哥說:“屋裡有饅頭,記得給寸草熱上,你們哥倆兒一塊兒吃。”
可惜,那是最後的叮嚀。
而阿爸曾說:“過了這個夏天就好了。”
只是夏天過了,他和阿媽卻從未回來。
而罪魁的禍首,竟然是口口聲聲說着愛和仁慈的竇秋波,這個虛僞的人,這個心狠手辣的魔鬼,爲何上帝如此不公,要讓她一次又一次地逃脫懲罰呢?
“啊!”
我捂着頭崩潰地大叫,因爲腦漿炸得要崩出來的緣故。
“寸草~”
蜜豆哭着依偎我,輕輕地把我手心;裡幾乎捏得要碎掉的錄音筆抽了出去。
“別聽了,”她哭着搖頭:“求你別聽了。”
“不,我受得了,”我擰巴着眉頭,強忍着朝她招招手:“拿來。”
“不,你受不了~”
“我受得了~”
“不要聽了!”
“我叫你拿來!”
我崩潰地吼,她哀怨地看我,很不忍地把錄音筆重新放到我手裡。
我長長吁了一口氣,死死地閉上眼睛,然後很用力地朝着那總缺失着什麼的月牙摁了下去——“噓~,過去掉的事情就不要提,你這麼聲張,被人聽了去話我都保不住你~”
“別緊張嘛阿爹,瞅瞅,哪兒有人,行啦行啦,您就先去,我在這兒洗把臉,到時候保準兒驚豔,絕不給您丟人~”
“這還像句人話,那成,你快些到,我先過去視察着了。”
“哎~,您慢走着~”
……
浪潮一樣的聲響又來了,這起落奔涌着流進了耳朵,像最可笑地漂流,蔓延到了盡頭,卻臆想着無邊。而由遠及近飄落的,是兩個熟悉的聲線——
“大妞,你就躲在這兒,逮着機會就跑,但無論看到什麼,都不許摻和,聽明白了嗎?”
“寸金哥哥,你別……喂~”
……
聲音到這個時候變得模糊不清了,我依稀間能聽到吵架的聲音,但吵些什麼,卻不是很明白,忽然間,似乎有落水的聲響,而一切的躁動,就這麼寧靜着戛然而止了。
而最後的最後,只有一句話。
“寸金哥哥,你走好~我……對不起……”
是大妞的聲音,她輕輕地抽泣,於是什麼都沒有了,吵鬧,理論,打鬥,都他媽雲一樣,溜煙地浮去。“嘭~”
我用力地把錄音筆拍在桌子上,憤憤然地往門邊大步地衝去。
“站住~”
阿爹拿起錄音筆,邁着高高低低的步子,很不客氣地呵斥我:“你哪兒去?”
“去找竇秋波!”
我回頭,忿忿站定步子。
“我一定要她血債血償,”我咬着牙講:“她就是跑再遠,我也一定要她血債血償!”
“走得話就是白去,”他抽出柺杖來,把門檻兒敲得嘭嘭響:“跨出去就是白去。”
“是啊,多想想吧,寸草~”
蜜豆跟了過來,她輕輕拽了拽我的衣袖,很難受地提醒我:“我比你更恨她,可是事情不平息,她就不會回來,你把大山踏遍,也終究是覓不到的。”
“呀!”
我不甘地一拳頭打到樑柱上,很用力,很用力,那真是我一輩子使的最多的力氣,沒想到這一日,連泄憤都不足夠。
“竺寸草~”
蜜豆軟軟的手指纏到我拳頭上來。
“你別這樣,”她哽咽地看着我說:“你這樣子,我看了好難受~”
我回過頭,用力地摟住她,鬆開了拳頭,緊緊拿巴掌,去握住她的。她忍不住地哭了起來,就抽噎在我懷裡,有些溫熱的淚,悄悄打溼了我疼得快要裂開的胸膛。
“唉,竇泌哪~”
很年邁地嘆息,阿爹在這時候喚她。
我緊張地把蜜豆往身後拽,幾乎是央求着告訴他:“您請不要責難她,大妞的事兒全怪我,如果我沒有那麼凶地吼她,她也不會……”
“別說了,”阿爹緩緩地擺擺手,哀怨得十分沉重。
“走都走了,這樣子追究還有意義嗎?只是~”
他顫慄着攤開手心,那寫滿歲月痕跡的掌紋裡,還安靜地躺着大妞留下的唯一遺物。
“寸草你可能不知道~”
他很小心地拿起錄音筆,眯着眼睛端詳。
“這是大妞要送的生日禮物,”他拿很慢的語調,緩緩而談:“因爲你快過十八歲的生日,所以她跟了要了一大筆錢,我當時還問她,要那麼多錢看什麼呀,她笑着,怎麼都不肯告訴我,後來我才知道她是爲了買這個,只是終究送不出去了……”
“阿爹……”
我不禁朝着他的指縫多看了一眼,那筆還是那麼嶄新地夾在他指紋滄桑的紋路間,弔唁一般地,說着些無聲的話。
除此外,是阿爹的哽咽,他淡淡地苦笑,眼角那一寸蠟黃的皺紋,掛着如此分明的懷念的色調。
“大妞是個膽小的孩子,所以竇泌,”他淡淡看了她一眼,隨後把目光重新落到了不再光亮的筆身上:“你和寸草不要記恨她,寸金死了,她也難過,之所以沒敢呼救,只是因爲怕,她只是怕而已,怕有什麼錯呢?一個人怕死,也不過只是膽小罷了,這算不得什麼大錯的喲~”
“阿……”
大抵是出於安慰的,我還想說,可蜜豆用力捏了捏我的手,約莫疑心我要深究,所以不讓我多說了。
“唉,也罷~”
阿爹轉過身來,背佝僂得像是被山壓過,哪怕微微挺起的頃刻,也照樣彎得直不起身來。
“竇泌啊,回吧,大爹想靜一靜,所以回吧~”
他在這時候輕輕拉開了門,風是那麼涼地灌進來,蜜豆回頭很抱歉地看着他,深深地欠了欠身。
“別過了大爹,”她哽咽:“請節哀。”
“嗯。”
阿爹不明悲喜地擺擺手,推我到門外說:“你和她一塊兒走吧~”
“阿爹~”
我錯愕地望着他,他終究不願再多看我一眼。
“走吧~”
他背朝着我,地上的影子是那麼孤寡地伴着他。我深知他年老的寂寞,他卻很讓我不解地說:“我的意思是,別再回來了……”
原來不能夠在一起的生活,是如此簡單的分離,他終於趕我出門,沒有很多話說,而我從未想過最終的離開,只剩一個不願回頭的背影,平淡得不過如此:沒有大悲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