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青春,那就必然會疼痛,“疼痛”,是青春的羈絆,無所謂憐憫,無所謂同情,只有裸的痛,和裸地呻吟,它有專屬它的不言而喻,和專屬它的劍拔弩張,它霸道,它驕縱,它蠻橫無理到揮着巴掌甩你耳光,你捂着臉喊痛,“痛”,切膚的疼痛,痛得莫名其妙,痛得毫無道理,可這痛,卻比鏡花水月真實。
摘自竺寸金的心情隨筆——《半路青春》
“所以,你就這麼讓她阿爹給揍啦?”寸草一個骨碌從木牀上翻坐起來,霎時間睡意全無。“也沒多大的事兒,”我把手抱到腦袋後頭,靠在靠背上挺沒所謂地說:“就是蹭破點兒皮。”“不能夠!”窗簾拉的很嚴實,他的眼睛亮得像燈籠,亮堂堂地盯着我半邊浮腫的臉看了好久。“瞅瞅,都青了。”“他揪心地這麼說着,有些故弄玄虛。”喲,“我哭笑不得地問他:”大半夜的,你看得見呀。“”我看得見!“他對着我的耳朵嚷嚷:”我就看得見!“我把被子提起來一些,環到了他身上。”睡吧。“我說:”天都快亮了。“”天早就該亮了!“寸草摸黑扭開了牀前的檯燈,微弱的光線像是在暮色中擱淺了,帶着絕望的喘息瀰漫到了空氣中。”感情你折騰了這大半宿是捱揍去了,泌農這老匹夫,也太猖狂了!“寸草嘴裡閒不下的嘟囔,起身就往門外走。”回來!“我喊住他:”你去哪兒?“”去哪兒?我找蜜豆她爹去!“”站住!“我拽住他:”不許去。“”不許,憑什麼不許啊,捱打了不該討個公道啊。“”總之,你就是不許去。“”不能夠!“”撒手,你也忒慫了你!“他死命地往門外竄,力氣大得像頭牛。”吵吵什麼呢?“就在我快拽不住他的時候,阿爸出現了,他揹着個大大的包袱,像是要遠行的樣子。”阿爹,你來得正好。“寸草把我拽到阿爸跟前,指着我淤青的臉說:”瞅瞅,讓蜜豆他爹給揍的!這老小子,也忒淘氣了!“寸草插着腰,跟個吃了虧的老太太似的,不住地數落泌農叔的不是,什麼做人不地道啊,揍人沒天理啊,這該數落的,不該數落的,都被他給數落了個遍。阿爸實在聽不下去了,一指頭戳到了他腦門上:”他再怎麼不是歸根結底還不是因爲你,要不是你老去招惹人家的閨女,人家至於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嗎?好好反省吧你!“寸草捂着頭哼哼,看起來很沒所謂,但也很知趣兒地沒再頂嘴。阿爸也沒什麼火氣了,指着門口的兩個袋子對我說:”走,替阿爸把這些都搬車上去。“”我也去。“寸草跳過來就去提地上的袋子,可是手好沒碰到提手,就被阿爸呵斥開了。”去什麼去,盡幫倒忙!老老實實在屋裡呆着吧!“袋子裡裝的全是輕飄飄的饅頭,但我提着的,卻是無比沉甸甸的心情。我扭頭向後張望,發現寸草臉上竟然閃過了一絲失落,快得像流星,嗖地一下飛過去。”幹活麻利點喲!“發現我在看他,他便很沒所謂地朝我聳聳肩,然後嬉笑着揮手,把門關上了。我知道,這門後頭關着的,不僅是失望,更是脆弱,他是一個要強的孩子,是那麼地渴望肯定,誰都不會願意把所有的眼淚都留給自己,因爲所謂的堅強,真的,只是逞強。那是一輛破舊的三輪車,破敗到只剩倆軲轆不分方向的在原地瞎轉悠,車頭搖搖欲墜的銅鈴就跟菜市場的臭鹹魚似的,暴曬在烈日下,不時地還會發出一兩聲嘶啞的叫,輪胎也乾癟得像泄了氣的皮球,四仰八叉的橫在弄堂的一角,車體周圍早被歲月摧殘的不像樣了,放眼望去,一片鏽跡斑斑的狼藉,黃昏帶着暗淡的光踱入弄堂,頹圮的圍牆猶如被嵌入了金磚,打骨子裡透着懷舊的色調,喧器的街道熱鬧依舊,狹小弄堂裡的銅鈴聲縹緲的迴盪開來,彷彿在說——只聽新人笑,哪聞舊人哭?
摘自竺寸金的心情隨筆——《街車物語》
三輪車就停在後院兒的空地上,我從廚房的近道穿了過去,把兩袋兒饅頭紮紮實實地捆到了龍頭上。算起來,這車也陪了我阿爸好幾十年了,論起輩分,它可是老資格了,在我還沒出生的時候,它就已經活躍在十里坡的各個角落,風裡來雨裡去了。它是阿爸的老夥計,阿爸上哪兒都得帶着它。”不怕風雨。“阿爸常說:”就怕風雨不同舟。“對阿爸而言,這就是能和他風雨同舟的拍檔,可是而今它老了,舊舊的軲轆上滾滿了洗不掉的泥濘,這大約就是歲月存在的證據,它真實,從不欺騙,時時刻刻警醒着老去的人,不要拿青春的回憶當晚餐。年邁了,總要面對現實,阿爸走不動了,哪怕蹬着三輪,也只能沿着時光的老去緩慢而行。不過所幸,老去,不見得就會窒息,它僅僅象徵着一種死氣的破敗,就像是殘陽下踟躕的剪影一般,活得苟延殘喘。所以說,活着,總是急不得的,就好比這麼兩大袋子的饅頭,你不可能奢望一口氣,就吃成個大胖子撐死。天像是一鍋晾涼的海鮮,藍得有些冷。而此刻泄氣的車軲轆也乾癟癟地耷拉到地上,仰着頭,眼巴巴地望着龍頭上掛着的熱饅頭,一副沒吃飽的樣子。”阿爸“我拍了拍手上的麪灰,笑着問他:”帶這麼多吃的,是要出遠門兒嗎?“阿爸拔開了車輪兒上的氣孔,朝裡費勁兒地打着氣,大約是太過專注,他並沒有聽到我說話。我笑着搖頭,拿過他手上的氣筒,笑着說:”我來吧。“”得咧。“阿爸擦着滿頭的汗,開心地讚歎:”養兒子就是好,肯幹活呢。“”寸草也肯幹活呀。“我說:”是您一直不肯給他機會。“”哼。“阿爸摘下頭上的帽子煽起了風,不知是氣得還是熱的,我總感覺有種要越扇越熱的勢頭。果然,他把帽子狠狠地甩到了車前頭的籃子裡,憤憤然地數落道:”那小子,嬌氣,書也不好好讀,罵他兩句,還敢頂嘴,任性地像個女娃!“車肚子裡的氣算是打完了,我擱下氣筒,走到阿爸身邊。我知道,他心裡的氣可比那車肚子裡的多多啦,憤怒,惱怒,這一股股的氣全是憋屈,把他撐得脹得慌,爲了他,也爲了寸草,我必須想法子平息。熱氣如火如荼地蔓延着,我拾起籃子裡的帽子,替他戴回到頭上。”您別這麼說他,“我勸慰道:”要知道,寸有所長,寸有所短,寸草就喜歡看些小故事,小說什麼的,我覺得,您應該讓他看,以後當個小說家也是不錯的。“”瞎說!“他呵斥道:”田裡人,就得種地,插秧,面朝黃土背朝天!寫小說?!那都是文學家幹得事兒,他就是一不懂事兒的山娃子,哪兒能挑得起這麼大的樑子?“”這不是挑不挑得起的問題,是敢不敢挑的問題,一碗水都還有端平的時候,更何況是挑樑子?“木樁子禿頂了,九丈遠的高空中,黃黃的葉子穿着粗糙的馬甲招搖過市。我緊握着他和樹皮一樣粗糙的手,動容地說:”您要做的,就是放手,我有預感,他挑得起這樑子。“慢慢地,他的手從我的手中抽了出去,像是某種妥協,又像是某種成全,他的手就這麼低垂着,我看到五座堅韌的大山轟然倒下。”罷了,孩子大了總有自己的想法,“他扭頭看着寸草的小屋,無奈地擺擺手:”由他去吧。“小屋原本亮着的燈忽然暗了,我知道,這不是風吹滅了燈,而是燈吹滅了風中的絕望,從此,他的黑屋子裡再不需要點燈,因爲他的天,算是徹底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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