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一條河流,把悲傷帶走,卻把幸福留下。
——摘自竺寸金的心情隨筆《愛河》
悲痛欲滴的眼裡,有一抹紅,油盡燈枯地亮着。白大娘把油燈拉近了些,燭光中的蠟慢慢融化,流出了難得清醒的熱淚。
“寸金哪,可憐的孩子,哭吧,想哭就哭出來,這沒什麼好丟臉的,哭吧。”
她輕輕拍打我的背,柔柔的語氣,像媽媽。我好像,又回到睡搖籃的那段日子,縱使有親情的撫慰,也要嚎啕大哭。那時的我,像一朵任性的烏雲,有流不完的淚,和哭不完的悲傷。阿媽的大手像傘,輕輕一擡,撐去了大把如河水般涓涓的淚水,把所有的陰霾,都吸進了臂彎的襁褓,使我不懼風雨。而今,我再沒了任性的權利,卻同樣的悲傷。沒人替我撐傘,我找不到遮風避雨的港灣,只能任由着淚水蔓延,打翻我終年如一日的乾燥的天空,不見晴川。
“哭吧!”“哭吧!”
“哭吧!”“哭吧!”
“哭吧!”“哭吧!”
“哭吧!”“哭吧!”“哭吧!”
我彷彿聽到了雨神的召喚,就像多年前天的哭訴,聲色悽悽。我知道,我再沒有拒絕的理由,再沒有。像是黃沙流進了眸子,又像是大水灌進了心田:我納入一條河的憂傷。從此這湮滅的世界——浩浩湯湯。
風有些難過地颳着,牆上搖擺的影子,印出我偌大的悲傷,走走停停。白大娘拿出一塊兒臉色慘白的白手帕,擦去我臉上流得停不住的淚。
“你很想媽媽吧,”她探詢我:“一定很想吧。”
我說不出話,大把大把的鼻水嘩啦啦地灌進嘴裡,我猜我一定哭得慘急了,纔會把自己變成一隻噁心又無助的流浪貓,悲悲慼慼。
“喲,瞧你,鼻涕吃到嘴巴里了呢。”她笑着,把手帕翻了個面兒,然後不嫌棄地替我擦掉了粘糊糊的鼻水,溫暖的樣子,像悲憫天下的女媧娘娘,慈眉善目。
我忽然間覺得心裡有些暖暖的,這種溫暖,是我在我新阿媽那兒體會不到的。如果說阿媽給予的情感是曖昧,讓人有站在懸崖上的恐懼,那麼白大娘給予我的感覺就是親切,像一個母親,親切得安全,而毫無後後顧之憂。
淚乾了,油燈處的光亮也伴着風裡的乾燥暗了下去。白大娘深深地嘆了口氣,額前深深的擡頭紋,讓她還沒來得及回味青春,就早早滄桑。
“如果我有孩子,也該跟你一般大了呢,要是個男孩子,我一定要給他取個女孩兒的名兒,這樣很貼心的呢。”她有些憧憬地這麼說着,一字一句的心酸,渺茫到了深海的盡頭,像虛無的泡影,飄忽不見。
“什麼嘛,”我反駁她:“那幹嘛不直接要個女孩兒,做你貼心的小棉襖呢?”
春一般的天色寂寥了,像是忽而地一陣風吹,衰敗的氣息悄悄地散。白大娘輕輕地把手搭在桌的一角,彷彿想起了什麼傷心的往事兒,她的臉上浮上淡淡的哀愁,眼角如湖水般皺皺的漣漪,像一片被遺忘的時光,靜靜地睡。
“是有女兒的,我曾經,有過一個女兒,她生的小巧,就····就這麼大。”她小心翼翼地擡手,像舉盤子一樣,拉開兩尺長的距離。我知道,這是一個時光縮影的比擬,是一顆心與另一顆心間,空落落的距離。她詮釋得如此專注,彷彿手上輕輕的空氣裡,真的飄着一個幼嬰,它真實,有血有肉,就睡在她手與手的空檔裡,笑得憨態可掬。
“喲,真的呀?”我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很感興趣地問她:“那後來呢?你抱去孃家養了嗎?”
“孃家?不,我沒有孃家,打小就跟了我們家老白。”她飲下一口辣喉的燒酒,像是要刻意麻痹自己每一寸的神經,好忘掉一些想忘卻一直忘不了的記憶。我捧起酒壺,發現酒有些涼了,火盆裡的火還沒有熄,我把一整個酒罈全架了上去。罈子裡的氣泡又開始翻滾,像是揮之不去的憂傷,反反覆覆。
“那孩子後來去哪兒了,”我看着她,緊張地揣測道:“一直沒見過她,難道是丟了?”
“不是丟了,是沒後來了,她···,她死了。”她悲傷地這麼說着,眼裡更大的悲傷像乍起的夜,把原本湛藍的天染得繁星點點。
“死了,怎麼會?”我愕然,手裡的杯子滑了下去,摔出一地心碎。白大娘像一個拾荒者,把碎了的心一片一片拾起,捧滿了一手的支離破碎。
“是死了,”她悲痛地告訴我:“就因爲是女娃,被她爸狠狠一摔,就給活活摔死了。”火裡的酒在這時候燒開了,白白的霧氣漫上她的眼,我看到大朵大朵的淚花兒擠擠挨挨地開滿了天。
“太過分了!”我猛地一拍桌子,氣憤地說:“殺人償命!殺親女兒的老爸更是禽獸不如!去告他!”
“我不會去的,”她哭着告訴我:“丈夫就是天,我怎麼能親手毀了自己的天呢?”
“迂腐!”我糾正她:“你那是封建的服從主義思想,早在民國,婦女民權主義意識就已經崛起了,你應該清醒,應該反抗!應該去爭奪屬於你當家做主的發言權,而不應該甘於做封建社會欺壓下的祭品,活得唯唯諾諾!”
“可我本來就是從封建裡活過來的人,如果一切都變了,那我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呢?”
“活着是爲了更好的活着,而不是爲了能活在過去而活着,復辟封建那是袁世凱那樣的陰謀家纔想的事兒,咱一個平頭小老百姓,怎麼承受得了這麼大的老謀深算呢?”
“正因爲是小老百姓,才應該順應天命,好好對待你命中註定的那個人啊!”
“那不是命中註定,是命運弄人,你是童養媳根本就沒愛過,怎麼能夠順應你所謂的那個命中註定呢?”
“你怎麼知道我沒愛過!”她終於憋屈地吼出了聲,吼得歇斯底里。風咆哮地呼過了耳畔,我好像聽到了酒罈破裂的聲音,那是再難壓抑的悲傷,終將分崩離析。
良久,她擡起了她哭得老淚縱橫的雙眼,把一切的悲傷,都向着快要坍塌的房檐哭訴——
“我愛他,我愛得就是他。哪怕我不是他的童養媳,我也愛他。哪怕他愛的人不是我,我也愛他。我相信,他總有一天會愛上我,可能早一些,也可能晚一些,他終將愛我,終將。等待,無非就是頭頂上巴掌大的花白而已,哪怕十年,二十年,我都肯等,我極願意用一輩子的時間,去換他和我共同生活的一天,一小時,一分鐘,甚至一秒鐘。能執子攜手就很幸福的了,哪怕他給我的是打罵,是侮辱,是責備,我也會幸福,因爲他幸福,就是我幸福,這是比多活一百年的幸福,更大的幸福,寸金,沒什麼幸福,是比愛上一個人更幸福的了,你知道嗎?”
‘沒什麼幸福,是比愛上一個人更幸福的了’,我記下了這句話。
白大娘像一本簡單卻又複雜的書,在她的身上,我讀懂了什麼是愛——愛,是義無反顧。愛,是付出,是不圖回報。愛,是希望對方幸福。愛,是無關於時間,無關於年齡的情歌,它可以唱給任何人聽,可以傳誦於車水馬龍的街頭,也可以梵唱在孤孤零零的墳冢。愛,是不落的星辰,亮在昨天,也亮在今天,只要肯愛,那麼明天,就不會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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