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京,已成廢墟的城市上空,飄下了傳單,警告勸說市民向城外疏散——轟炸仍將繼續。
對於這一切,東京人甚至都有些麻木了,在過去的幾天中,東京的街頭響起一陣手榴彈爆炸聲。沒有人知道爲什麼軍人會在街上投手榴彈,然而,已經習慣於轟炸的東京,把這種一陣子的爆炸不當回事。
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這是不願投降的陸軍在製造混亂,正值元旦前的東京,此時卻見不到一絲歡喜,燃燒彈的攻擊使得東京完全變成了一座廢墟,上百萬東京市民生活在破木板與紙片構成的簡陋的窩棚中,忍受着飢餓以及寒冷的折磨。
寒風透過窩棚的縫隙,將人們身上的最後一絲溫暖奪去,夜晚刺骨的寒風總是會奪去許多人因飢餓而虛弱不堪的生命,數以千百萬計的日本人在這個冬天,即沒有食物、也沒有取暖的燃料,只能在這個冬天苦苦煎熬着。
“都是因爲中國人,他們用炸彈摧毀了煤礦!”
陷入飢餓與寒冷中的人們,不停的抱怨着。確實,在過去的兩個月間,中國的轟炸機針對煤礦實施了轟炸,從而使得日本的煤炭減產近70%,現在他們之所以沒有燃料,除去勞動力匱乏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煤礦大都被摧毀了。
不過,對於戰爭帶來的苦痛,日本人更習慣於歸罪於敵人,而從未考慮過是他們自己挑動的戰爭,但無論歸罪於何人,都無法改變一點——日本正在崩潰之中,就像在過去的幾天間,幾乎所有人都在談論着原子彈。
“也許,應該回鄉下!”
美奈子從走廊的玻璃窗上眺望遠方的大地和天空。天空憂鬱陰沉,彤雲低壓,抖落着茫茫的雪塵,地面上的木屋、高樓、寺塔、廟宇都蒙着雪被,樹木和電線杆在寒風中瑟縮。寒風吹得單薄的木屋嘩嘩響,使她的心情更加壓抑和淒冷。
她的丈夫,兩年前戰死在南方,爲了養育兒子,她不得不成爲一個妓女,可是,在東京大轟炸中,她失去了兒子,現在了無牽掛的她,想着,也許,應該回到鄉下。
至少中國人不會用原子彈轟炸農村!
在農村,也許能吃飽一點,想到鄉下的父母,美奈子的臉上露出些笑容,他們應該不會趕走自己吧!
因爲知道旅途上一定很艱辛,所以美奈子就換了一身藏青底碎白花的窄袖和服,腰繫圍裙,下身穿裙褲,雙肩上斜繫着攬袖帶,一副下層婦女在勞動時的打扮。只有一條漂亮的紅綠花腰帶和她的頭飾,才隱隱露出她的身份。‘
大約是早上八點鐘的樣子,美奈子推開紙拉門,走到院子思。樹坑和屋角還積着骯髒的舊雪。天空中,象用舊了的破棉絮似的,積雲中又抖下新雪來。她走上街道,行人寥寥,曾經的大都市現在完全變成了廢墟,對東京的多次轟炸,已經將東京的大多數地區夷爲平地,在這裡,除了一點兒,甚至不夠裹腹的發黴的碎米外,什麼都消失了。沒有脂粉,沒有手紙,沒有火柴,沒有煤油和煤,也沒有其他日用品和副食品。
一切東西都拿去打仗,連人也走得冷冷清清了:年輕的送到西伯利亞和南洋戰場,上了歲數的拿着竹槍在夜間巡邏。大街上隨處可以看到荷槍實彈的軍人,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各種謠言都在傳播着,什麼政客準備投降啦,什麼軍隊叛變啦,諸如此類的消息,在東京的市民口中傳播着。
沒有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對於此時的東京民衆來說,他們甚至根本就不關心這些,投降,也許吧,誰知道呢?儘管在心裡牴觸投降,但是想到投降後戰爭就會結束,在人們麻木的臉上,卻又顯出一種解脫,然後是聽天由命。
就這樣吧……
絕望的人們在心裡想到,許多無法忍受飢餓與寒冷的人,想到原子彈會隨時落在頭上,自殺了,就在昨天,春子帶着孩子們一同自殺了,她的丈夫在半年前,死在了滿洲,現在,再也無法忍受一個女人帶着孩子生活下去的她選擇了死亡。
不過,對於美奈子來說,她並不需要這麼做,至少,她不需要再去考慮其它人了。
就在美奈子沿着街道向前走着的時候,一輛燒木炭瓦斯的汽車從街頭馳過,車上坐着年輕的新兵,很多人還是孩子。他們的軍裝很單薄,臉凍得通紅,聲音嘶啞地唱着軍歌。就在昨天,報紙上還喊着“一億總玉碎!”,所有人都應該爲保衛大日本帝國、保衛天皇而死,甚至就連許多女人,都加入了挺身隊,
但是對於這一切,美奈子並沒有興趣,不是說,她不愛國,而是因爲她覺得,這場戰爭根本就沒辦法再打下去了,即便是所有人都死了,又能怎麼樣呢?
美奈子在寒風中走過一片在轟炸中未被破壞的街區,大部分店鋪關了門,即便是開門的貨架上也是空空如也,現在市場上什麼都買不到。只剩當鋪還有生意,許多人爲了生活下去,不得不把最後一點家當當出,當鋪可以用最廉價的價格收購各種各樣的傳家寶。這一羣寒鴉從林梢驚起,向海洋方向飛去,不久又旋迴來,聒噪聲令人心煩。
她時而焦急,時而懶散地走着,在雪地散亂的腳印中留下了她的木屐印。突然,一輛軍車在她身邊嘎然停下,一個熟人從車中探出頭,是她曾經的客人,一個兵曹。
“美奈子小姐,您這是去哪兒?”
“我要去火車站。”
美奈子的家鄉在四國島的山區,多年來她離開那裡,來到東京的工廠裡做工,後來嫁給了死在南方的丈夫,這些他,她從來沒有回過家鄉,不過在戰時,東京已經沒有直達四國的輪船了,唯一能選擇的方式,就是從火車站去兵庫縣,然後從那裡看看能不能找到漁船,這是她幾經詢問後,才知道的方式。
“正好順路,上來吧!瞧,把您凍壞了。”
相比於室外,駕駛室裡倒是是暖融融的。卡車開得飛快,倒不妨礙那個兵曹在她大腿上一通亂摸,而美奈子只是微笑着任由對方佔着她的便宜,或許,這就是車票吧!
破舊的車廂裡,擠滿了試圖逃離東京的人們,或許,表面上人們喊着“一億玉碎”,喊着“爲天皇盡忠”,但是美奈子卻知道,即便是那些幾個粗壯而野性十足的軍官,在她的面前,也會展露出怯懦的一面,他們中的一些在離開東京前往前線的前線,會哭喊着不想去死,軍官尚是如此,更何況是平民呢?
擁擠的車廂中,還有一些軍人,那些軍人的神情肅然,像是木偶似的,就這樣,觀察着車廂裡各種各樣的乘客,列車搖搖晃晃地駛出了火車站。因爲燃料短缺的原因,所以,列車的速度並不快,透過車廂的玻璃窗,美奈子看到鐵路兩側的許多工廠都在轟炸中被摧毀了,在廢墟間,許多工人與士兵,正在試圖重建立工廠。
“哎,有什麼用呢?”
美奈子身邊的一個五十幾歲戴着眼鏡的長者說道。
“即便是工廠修好了,中國人丟一個原子彈,所有的一切都會消失的!”
學者模樣的老者在說完這句話後,就再也沒有說話,而是選擇了閉上眼睛,可他的話,卻讓原本有些熱鬧的車廂,陷入一片沉默之中,儘管他們並沒有經歷過原子彈轟炸,但是小道消息的流傳,使得他們相信,原子彈可以摧毀一切。
是啊!
即便是修好的工廠又有什麼意義呢?
就在這時,幾個小時後,列車駛進了一座小站,便停了下來,列車員擠進車廂通知。
“所有人都下車,恭聽天皇的玉音!”
這時,美奈子才知道,原來日本廣播協會在早上發出了一條緊急重要通知:天皇陛下發表了一份詔書,將於今天中午廣播,讓所人人恭聽天皇的玉音。廣播將在今天中午12點開始。
天皇的玉音!
擠在站臺上的人們的神情顯得肅然,是天皇要發表講話嗎?原本看似神情麻木的人們,紛紛開始收整自己的衣服,似乎想讓自己更體面的恭聽天皇的講話。
“喲西,這可是天皇的聲音第一次來到人間啊!”
聽着身邊人們的談論聲,美奈子忍不住擡頭朝着電線杆上的喇叭看去,她的心裡甚至有些不敬的冒出一個念頭,若是在天皇講話時,喇叭突然不響了,這些人會怎麼樣呢?當然,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然後她便和其它人一樣,將衣服的皺紋撫平,甚至還拿起小鏡子,照了一下臉,用手帕擦去臉上的一點煤灰。
整個日本國,國民和軍隊都已停止了一切活動,守候在收音機邊或擴音器下。
“馬上要播送重要廣播了,請全體起立。”播音員的聲音有些發抖。日本國內,除天皇一人全都站了起來。
這時廣播中傳出的播音員的聲音。
“天皇陛下將向全國頒佈詔書,我們受命轉播御音,現在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