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冬天,天上降起了入冬以後的第一場雪,大梁山傳來了一聲嬰兒清脆的啼哭,王海亮的另一個孩子降生了。
從今年春天,海亮將一顆種子播進玉珠的肚子開始,玉珠的肚子就跟吹了氣的皮球那樣鼓了起來,十一月以後,女人的肚子鼓到了極限,彷彿要爆炸。
海亮娘整天掰着指頭查算,算着孩子出生的時間。它鐵定認爲兒媳婦的肚子裡懷的是孫子。
但是王慶祥卻不這樣認爲,覺得玉珠懷的應該是閨女。
海亮娘就問:“爲啥,你咋知道的?”
王慶祥手捋鬍子一笑:“如果懷的是兒子,玉珠的肚子應該是尖的,閨女的話應該是圓的。你看兒媳婦的肚子,又大又圓,好像一座大山,鐵定是個閨女。”
王慶祥的話準確度很高,因爲他是大梁山唯一的老中醫,大梁山前後五個村子,不論哪家女人生孩子,多半都會找他接生。
20年的時間,從他手裡誕生的嬰孩不下數百。
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不看不知道,看看真奇妙,憑着多年的經驗,他一眼就看出玉珠懷的是女兒。
海亮娘就很掃興,罵道:“胡謅八扯,說的跟自己生過一樣,咱們王家祖上積下了陰德,老天是不會看着我們絕後的,一定是兒子。”
王慶祥就點點頭跟媳婦打賭:“咱們試試看,如果這一胎是兒子,我就戒菸戒酒,從今以後一分錢不花。”
他們兩口子等啊等,等啊等,跟等待莊家成熟那樣,望眼欲穿,終於,日子到了。
眼看着進入了臘月,一場大雪要將大梁山染白,山裡的修路隊也到了放假的時間,玉珠的肚子裡傳來一絲陣痛。
早上起來她上廁所的時候,就發現羊水破了,女人嚎叫一聲跌倒在了廁所裡。
海亮娘聽到了兒媳婦的呼喊,趕緊撲進廁所,將玉珠攙扶起來。
女人嚇了一跳:“妮兒,你這是咋了?”
玉珠疼痛難忍,說:“俺摔倒了,褲子上黏糊糊的淨是血。”
海亮娘立刻預感到不妙,感激呼喚男人過來幫忙。
王慶祥跟海亮娘七手八腳將玉珠扶進了屋子,攙扶上土炕。他知道兒媳婦就要臨盆了,趕緊將火炕燒熱,順便燒了一大鍋開水。
玉珠的娘孫上香也聞訊趕來,她沒有感到慌亂,反而喜滋滋的,怎麼也按捺不住將要做姥姥的興奮。
孫上香是遠近聞名的媒婆,也是遠近聞名的神婆,更是遠近聞名的接生婆。接生的經驗異常豐富。
她接生的技術大部分都是年輕的時候王慶祥教會她的,因爲那時候他們是相好。
孫上香走進了閨女的房間,玉珠一個勁的嚎叫:“娘,痛啊,好痛,以後俺再也不生孩子了,要命啊。”
孫上香泰然無事,安慰閨女說:“妮兒,別怕,別怕,沒有過不去的坎兒,現在知道難受了?當初跟海亮一塊舒服的時候,你又跟誰說了?
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有付出必然有回報,有歡樂必然有痛苦,現在的痛苦是當初快樂留下的苦果,等孩子出生以後,看到孩子的第一眼,就會覺得痛苦也值得了。”
孫上香口無遮攔,弄得玉珠哭笑不得,兩個女人在屋子裡一個勁地忙活,又是將毛巾消毒,又是準備孩子出生以後的小褥子,灌滿了好幾個暖水瓶,等着孩子出生以後取暖。
玉珠生孩子的時候遇到了難產,女人痛苦不堪,連喊帶叫,把樹上的喜鵲嚇得撲撲楞楞亂飛,大街上都能聽到。
按說,羊水破了以後,兩三個小時候孩子就該降生,十個小時不出來,就可能會因爲缺少羊水而死亡。
海亮娘跟孫上香整整等了七八個小時,也沒有看到孩子出來,她們急壞了,也嚇壞了。
看着玉珠在炕上大汗淋漓,痛的滿炕打滾,孫上香也有點手忙腳亂。
“海亮,俺要見海亮,娘,你把海亮找回來吧,俺擔心自己會死,再也見不到海亮哥了。”玉珠的腦子裡淨是海亮,這個時候如果海亮在身邊,至少可以爲她增加勇氣。
可海亮出山去了,至今沒回來。孫上香跟海亮娘都感到了不妙。
生孩子是非常危險的,孩子的生日就是孃的苦日,因爲醫療條件的不發達,大梁山難產死去的女人不計其數。
王慶祥坐在門臺上吧嗒吧嗒抽菸,同樣急的團團轉。
雖然他是老中醫,接生有經驗,可玉珠是自己兒媳婦,公公幫着兒媳婦接生,這話說出去不好聽啊,以後在兒媳面前咋擡頭做人。
海亮娘在屋子裡喊道:“老東西,你趕緊過來啊,再不過來玉珠就要死了。”
王慶祥在外面老臉騷的通紅,說道:“我不能進去啊,我是公公……”
海亮娘急得直跺腳:“都啥時候了,你還顧得公公的臉面?是你的臉面重要,還是孫兒跟兒媳婦的命重要?”
王慶祥還在外面抽菸,嘴巴咗着菸嘴,煙鍋子裡吱吱響。他抽搐不已,也猶豫不決,舉棋不定,左右爲難。
孫上香同樣急了,衝到外面揪住了他的脖領子,要把王慶祥往屋子裡拖,王慶祥攥着門框就是不進去。
他說:“我死也不進去,最多我在外面指導你們,你們在屋子裡照着做就可以了。”
王慶祥就是這麼死要面子的人,於是他在外面一句一句說,海亮娘跟孫上香在裡面一步一步做。
王慶祥說:“啊,先把玉珠衣服除去,然後再喂她順產湯,每次陣痛的時候是孩子出生的最佳時刻,要從上向下,一點點把孩子趕出來。”
海亮娘在裡面嚷道:“咋趕啊?你趕一個試試看?”
王慶祥就說:“用擀麪杖,一點點擀,跟擀麪條一樣,但是必須要手輕……”
隨着王慶祥的不斷指導,玉珠肚子裡的孩子終於一點點探出了腦袋,再向下是身體,最後終於全盤托出,屋子裡終於傳出了孫上香的驚叫:“生了,生了,是個閨女,我要做姥姥了。”
孫上香在孩子的後背上拍了幾下,嬰兒終於發出一聲尖銳的啼哭。聽到孩子的哭聲,王慶祥在屋外終於擦了一把汗。
海亮娘也渾身虛脫,坐在了炕沿上。
是男是女不要緊,反正是老王家的種子,母女平安就可以。
玉珠也大汗淋漓,隨着一身的輕鬆,女人閉上了眼。
孫上香用消毒以後的剪刀幫着孩子剪斷了臍帶,然後用小繩將臍帶纏緊,將孩子的胎衣扔進了腳盆裡。
這纔將外孫女用熱水洗淨,裡外裹緊了棉被,頭頂的位置,孩子的兩側還有腳底下放好了暖瓶。她才感到渾身無力,彷彿大病一場。
孩子終於順利降生了,玉珠度過了做母親的第一次難關。
孫上香說:“妮兒,睡吧,是個閨女,閨女好啊,將來是孃的小棉襖。”
玉珠一聽是個閨女,女人抽抽搭搭哭了,覺得對不起海亮,也對不起婆婆。
海亮娘這幾個月使勁爲兒媳婦增補營養,爲的就是抱個孫子,忽然生個閨女,玉珠的心裡有愧。
海亮是傍晚時分回來的,趕到工地以後,他就得到了玉珠生產的消息。
男人顧不得撲打幹淨一身的泥土,風風火火衝進家門。
進門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玉珠抱在懷裡,第一句話是:“玉珠,痛不痛,難受不難受。”
男人的關心讓女人如沐春風。
很多男人第一次進產房,往往關心的孩子是男是女,其次才關心大人。王海亮跟別人不一樣,最先關心的是玉珠。
玉珠抽泣一聲撲進了海亮的懷裡:“海亮,俺對不起你,是個丫頭,丫頭啊。”
海亮噗嗤一笑道:“丫頭怎麼了,我就喜歡丫頭。”
“這麼說你不怪俺?沒給你生個兒子?”
海亮擡手颳了她鼻子一下:“傻丫頭,生男生女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兒,關鍵在老爺們,不論男女,你跟孩子沒事就好。”
海亮回到家,玉珠的心裡一陣釋然,女人終於甜甜進入了夢鄉。
玉珠睡着以後,海亮才注意觀看旁邊的孩子,那孩子一雙大眼烏靈靈的,臉蛋嫩圓,小嘴巴翹鼻子,長得像玉珠,沒準將來是個大美女。
看着孩子小巧的模樣,王海亮甜甜笑了,將自己粗燥的臉頰貼在了孩子的小臉上。
第一次當爹的感覺是興奮的,也是自豪的。
雖然他還沒有做好當爹的準備,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可當跟孩子接觸的那一瞬間,他的心就陶醉了。
王海亮非常興奮,第二天就衝上大山,告訴所有的民工,工地上提前放假,只留下兩個人看守工地,其他的人全部到他家去喝酒。
爲了慶祝孩子的降生,爲了慶祝這一年修路隊的辛勞,他大擺筵席,還殺了一頭豬,酒席從疙瘩坡的村頭一直排到村尾。
這一年的時間雖然在修路,王海亮的家卻還是挺富裕的。
出售柳編,出售藥材,出售山果,付給工人工資以後,那些銷售商給他的錢還有富裕,算是回扣。
這些回扣王海亮拿的問心無愧,也是他理所應當的報償,不拿白不拿。
他把這些錢一部分貼補家用,一部分彌補在了修路的不足上。
一時間疙瘩坡張燈結綵,喜氣洋洋熱鬧非常,大家都陶醉在這種喜慶中。
王海亮女兒的降生,氣壞了村子裡一個人,那個人就是張二狗的娘……大栓嬸。
張二狗的娘發現王海亮又是做村長,又是修山路,又是賣山果,而且成立了編制隊跟運輸隊,玉珠還爲他生了個孩子,女人的老肺差點氣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