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妮的生活恢復了平靜,完全成爲了張二狗的媳婦。
大栓嬸跟張大栓也成爲了她的婆婆和公公。
她像親閨女一樣照顧着張大栓,也照顧着大栓嬸。
白天,她幫着大栓嬸做飯,洗衣服,打掃庭院,織布,餵豬,也下地管理那幾畝薄田。
傍晚,她就要偷偷做好吃的,送到紅薯窖裡,給張大栓餵飯,換藥。
她做夢也想不到,張大栓會在紅薯窖裡藏了十五年。
而她也整整爲張大栓做了十五年的飯。一直到張大栓年老體衰。
她的心像火一樣熱,性子也像火一樣烈,手腳像騾馬一樣勤勞。
她讓張大栓和大栓嬸在晚年享受到了天倫之樂。
每天傍晚,幫着張大栓換了藥,餵過飯,四妮就陪着公爹聊天。
他的手裡依然不閒着,不是絞鞋樣子,就是納鞋底子,鞋繩子拉動,呼啦呼啦響,好像美妙動聽的交響樂。
時不時,四妮把針尖在頭皮上蹭一下,這樣的話大針就不容易鈍,用起來也更加鋒利。
旁邊是個柳編的簸籮,裡面是剪刀,鞋繩子,針錐子,還有很多鄉下娘們習慣用的傢什。
張大栓一般不說話,他雖然喜歡娘們,可對兒媳婦從不敢有非分之想,他完全把四妮當成了親生的閨女,當成了救命的恩人。
是四妮給了他第二次生命,如果不是四妮那天打豬草路過,將他揹回來,他就凍死餓死在蘆葦蕩裡了。
四妮的臉上總是掛着笑,滿不在乎,一邊咬着線頭,一邊跟張大栓講着家裡的那些事。
“爹,春天了,咱家是不是該種穀了?”
張大栓說:“恩。”
“爹,王老二的閨女出嫁了,兒子娶媳婦了,他家的母豬也下了新的豬仔,改天俺去買他幾隻豬仔,回家養着,等年底大豬賣了錢,俺給您買甜糕吃。”
“好閨女,爹不稀罕,還是買給小天天吃吧,孩子正長個類,需要營養。”
“那能花幾個錢,咱家又不缺那點吃的。爹,二狗可能掙錢了,咱家目前雖說比不上王海亮,可也算是暴發戶,您可得注意身體,您健康,俺跟二狗都高興。”
“是……”
張大栓的臉上也掛着笑,他不知道哪輩子修來的福氣,竟然攤上這麼個好兒媳。
他覺得四妮是他張家的福星。
“四妮,孩子該上學了,一定要好好教育,別耽擱了。”
“爹,俺知道,改天俺就跟玉珠嫂子說,讓她收天天做學生。”
“好,好,我孫女將來一定會成爲大學生,我張大栓……有福氣啊。”
張大栓的眼睛小的眯成了一條縫。
雖然上不去紅薯窖,但是家裡的事兒,村裡的事兒,他都知道。
誰家閨女出嫁,誰家的兒子娶了媳婦,誰家的媳婦生了孩子,誰家的糧食畝產最多,他都知道。
四妮每天傍晚,都要下紅薯窖,跟張大栓聊一會兒天,她就怕爹悶得慌。
在四妮的照顧下,張大栓的傷恢復很快,正月剛過,他全身的紗布就拆了。
四妮還爲他準備了一根柺杖,可以在紅薯窖裡來回走動,活動筋骨。
張二狗果然承若了誓言,半個月回來一次。
每次回來,他第一件事,就是跟四妮鼓搗,鼓搗完,就幫着女人收拾家。
四妮得到了滿足,也得到了男人的撫慰,她的臉色比過年回來的時候紅潤了不少,走起路來身輕如燕,好像一隻翩翩的蝴蝶。
小天天也終於接受了那個難看得親爹,跟二狗的關係越來越好。
張二狗每次回來,都是夜晚,每次都給孩子拿回來好多好吃的,好玩的。
張二狗把孩子的心牢牢拴住了,天天也整天盼着爹回來。
第二次回來的時候,張二狗半夜勞作,將紅薯窖擴大了一下,四面的土石挖去不少。
他在下面挖,四妮用籮筐在上面拉拽,多餘出來的土石,他們兩口子就趁着半夜,用小車推出村子,倒進村外的水塘裡。
這樣,村裡人就不會產生懷疑。
張大栓的藏身之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要不然他就完了。
縱火罪,無辜殺人罪,是很大的,至少是無期,嚴重的就是死刑。
二狗跟四妮是農民,他們不懂法,只懂得親情,只懂得怎麼保護自己的親人活下去,而且讓他活的更好。
擴建以後的紅薯窖寬敞了不少,裡面不但可以放得下牀,放得下方桌,還能放得下一張靠背椅子。
四周的牆壁用白灰粉刷了一遍,這樣不但透光好,還可以殺菌。
四妮的手巧,還剪了很多好看得窗花,貼在了窖壁上,紅薯窖增添了家的味道。
哪兒完全成爲了張大栓的臥室。
張大栓也不閒着,二狗不在的時候,他也老幫着四妮幹活,在紅薯窖裡編制柳框,搓麻繩,挫草繩。
張大栓從前是懶漢,但也是個殷實的莊稼人,他懂得很多農活的技巧。
張二狗勸道:“爹,你別忙活了,咱家又不缺那點錢,你整天忙活個啥?”
張大栓就說:“閒着也是閒着,幹慣了活兒,啥也不幹閒得難受,活動一下筋骨,不但可以補貼家用,還能強身健體,爲了小天天,我切活着呢。
我要看着孫女長大成人,看着孩子上大學,搞對象,將來成家立業。抱個重外孫什麼的。
“二狗,你也要加把勁,跟四妮再幫我生個孫子出來,那就更完美了。”
現在的張大栓懂得了知足,也懂得了珍惜。
他是從生死的邊緣摸爬滾打出來的,以後的幸福就是撿來的,老天施捨的。
春交二月,張大栓的傷就徹底好了,丟掉了柺杖,行動自如了。
他肩膀上的傷口癒合了,腿上的傷口也癒合了。
肚子上被野狼抓破的洞,也全部癒合,所有傷口的位置,都留下了疤瘌。
特別是屁股,很難看,一邊大一邊小。
十五年以後,人們叫他陰陽腚,就是打這兒來的。
大的那邊還比較圓潤,小的那邊,肌肉是被野狼叼走吃掉了。
但這不影響他的走動,他依然健步如飛,走起路來虎虎生風。
有時候,夜深人靜的他會爬出紅薯窖,爲的是看看自己的孫女。
四妮也常常把熟睡的孩子從大栓嬸的屋子裡抱出來,讓張大栓看。
當張大栓看到小天天的第一眼,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臉上不由自主展出笑容。
一隻長滿老繭的手摸在孩子的臉蛋上,他全身的熱血就鼓脹起來,流淌起來,覺得日子有奔頭了,有希望了,活着也更加有精神了。
他升起了一種天生的愛戀,這種愛戀,是祖輩看到後代根苗以後,從心底涌出的愛戀。
就像一個獨眼聾,愛惜自己唯一的眼珠。又像一個瘸子,愛惜自己唯一的那條好腿。也像一個收藏者,愛惜世間最珍貴的美玉。
他覺得,小天天是他的希望,也是他的全部。是他生命跟血脈的延續。
有時候,張大栓半夜會站在堂屋的門前發呆,一呆就是兩三個小時。
門裡面,就是媳婦大栓嬸的土炕,中間只隔着一道門。
他可以聽得到大栓嬸的呼嚕聲,也可以聽到女人在裡面說夢話,放屁,磨牙。
但他不敢進去,因爲擔心女人會把他活着的消息宣揚出去。
大栓嬸的嘴巴就那樣,沒個把門的。
他是很想進去的,真想推開門,爬上媳婦的炕,跟她親熱一下。
也想傾訴一下他跟她的離別之苦,更加想讓女人分享自己重獲生命的喜悅。
他抽抽搐搐,猶猶豫豫,最終還是沒有勇氣把門打開。
他跟大栓嬸遠在天邊卻近在眼前,那道門彷彿一條走向陰司的鬼門關,無情地割斷了他跟女人的世界。讓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遙不可及。
有時候,四妮睡覺前發現張大栓站在婆婆的門口。一覺醒來打開窗戶,還是看到公爹站在婆婆的門口。
張大栓的身影彷彿一座雕塑,幾乎都要僵化了。
月光照在他的面頰上,照在他花白的頭髮上,也照在他佝僂的身軀上,讓他的背影顯得無比滄桑。
四妮就披上衣服,打開房門,悄悄說:“爹,要不……你進去吧,把這好消息告訴俺娘,讓她也驚喜一下。”
張大栓就苦苦一笑,搖搖頭說:“算了,我怕她經受不住打擊,會暈倒,來日方長,會有機會的。”
張大栓夜裡在院子裡散步,也會打開街門,走上大街。
他可以看到疙瘩坡正在一點點變遷,街道被王海亮硬化了,鋪上了石粉,走上去又平又整,下雨下雪的時候,再也不用擔心滑倒,不用擔心泥水灌進鞋口子了。
很多人家都將從前的草房扒掉,蓋起了紅磚瓦房,新房子的窗戶也不用糊窗戶紙了,而是換成了玻璃。
所有的人家都拉上了電線,點上了電燈,購買了家用電器,電視已經普及到了千家萬戶。
唯一不變的,是大梁山人的喊炕聲。
一絲絲嗯嗯啊啊,咿咿呀呀的聲音從各家各戶的窗戶裡傳出來,飄上大街,村子裡的狗,山上的狼,聽了都是如醉如迷。
喊聲最大的,是王海亮跟玉珠,王海亮不但是修路隊的悍將,大梁山改革的先鋒,也是喊炕大軍的領頭人。
張大栓就搖搖頭笑笑,罵聲:“這小子,跟我年輕的時候一樣……。”
他對王海亮的觀點徹底改變,不再嫉恨他了,內心升起的只有敬佩。
如果不是海亮,村子裡就不會有路,不會有廠子,不會有那萬畝的果林。
山裡人還是面朝黃土背朝天,拖着老犁,在耕耘那一畝三分地。
大梁山的古人千百年來,都是靠種地爲生,爺爺種地,兒子種地,孫子也種地。
種地真的不能富裕啊,祖祖輩輩耕耘了幾百上千年,還是照樣貧窮。
只有搞活經濟,發展企業,才能過上好日子。
王海亮真是好樣的,比我張大栓強之百倍。
這時候,張大栓不由想跟王海亮開個玩笑。
於是,他撿起一塊石頭,將手臂輪圓,把石塊投進了海亮家的窗戶裡。
咣噹一聲脆響,王海亮家的窗戶破掉了,玻璃也碎了。
海亮跟玉珠正在炕上忙活,兩個人嚇一跳。
“我靠!這他麼誰啊?打擾老子造人的過程!”
裡面傳出海亮的一聲謾罵,張大栓在外面格格一笑,一溜煙地跑了。
進門以後,他再次下去了紅薯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