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鬆開了手,汽車下的枯樹再也不堪重負,咔嚓一聲被壓斷,汽車就那麼從橫木上砸向了山崖的更深處。
年輕人一下子將女人抱緊,一隻手拉着枯藤,擡腳一點山壁上凸出的岩石,身體騰空而起,三縱兩縱,躍上了一段較爲平坦的石頭上。
這年輕孩子就是王天昊。
王天昊怎麼會在鷹嘴澗上呢?事情純屬巧合。
最近過年放假了,天昊沒有什麼事兒可做。
他整天跟着爺爺學習醫藥,也學習訓獒的方法。
白天在醫館裡陪着王慶祥配藥,幫人看病,晚上就在王慶祥那兒睡,跟爺爺作伴。
今天是年初一,村子裡的孩子們都玩瘋了,可天昊沒有跟他們一起瘋。
他在訓練那條小雪獒,小雪獒已經長到半米高了,正是訓練的最佳時機。
王慶祥將訓獒的方法完全傳授給了孫子,王海亮沒事的時候也在一旁指點。
天昊趁着夜色出來,拉着小雪獒,讓它撒撒歡,順便教會它最基本的號令。
跟着天昊一起出來的,還有家裡的那條獵狗黑虎。
黑虎的年紀大了,卻依然精神抖擻。
天昊本來就是狼王,不怕冷,更不怕黑,它在大山的原始深林裡度過了十二年漆黑的夜晚,那眼睛爍爍放光,暗夜裡比白天看的更清楚。
二丫的汽車行駛在山道上,燈光閃過,天昊瞅得清清楚楚。
山上的雪崩下來,天昊也瞅得清清楚楚。
汽車距離他不遠,眼看着紛紛的落雪砸向汽車,天昊感到了不妙,要出事。
於是,他撒開狗,大叫一聲:“黑虎!小白!快,救人!”
小白是天昊爲雪獒起的名字,因爲雪獒渾身雪白,一根雜毛也沒有,所以就叫它小白了。
兩條狗得到主人的命令,撒開蹄子直奔出事的地點。
天昊也憤然而起,撲向了汽車。
他是眼睜睜看着汽車掉下去的,猶豫一下也沒有,跟着汽車同樣撲向了懸崖。
當天昊將女人抱在懷裡的一瞬間,他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那味道似曾相識,跟自己身上的味道幾乎一模一樣。
他是狼王,鼻子好使,可以聞出千百種不同的味道。
那種味道似曾相識,燻蒸着他的大腦,溫柔,體貼,關懷,慈愛,這是一種母親的味道啊。
爲啥這女人有一股跟自己相同的味道,聞起來讓他貪戀,讓他依依不捨。
只可惜這種味道在身邊失去了太久,天昊幾乎沒有什麼記憶了。
他的身體騰空而起,在山崖上好比一隻遊刃有餘的金絲燕。只一閃,就落在了一塊凸出的巨大岩石上。
那岩石是橫生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向上距離山道很遠很遠,向下距離下面的谷底也很遠很遠。
恍惚中,二丫瞅到了王海亮,她呼喚一聲:“海亮哥……”眼睛一閉,又暈死了過去。”
王天昊覺得奇怪,這女人爲啥喊爹的名字,難道跟我爹認識?
爹是生意人,很忙,也認識很多有錢人,大富豪,每年找他談生意的人不計其數,一定是爹的朋友。
天昊呼叫起來:“姨,你咋了姨,醒醒,醒醒啊。”
經過兩年多的適應,天昊已經掌握了大梁山絕大部分的方言,不但可以順利跟人對話,也不結巴了,吐字也比從前更加清晰。
二丫是五分鐘以後醒過來的,醒來的瞬間,她再次見到了海亮。
海亮還是從前的樣子,一點也不老,濃眉大眼,四方臉膛,一對虎目,兩條粗眉毛。
男人的絡腮鬍子不知道什麼時候颳了,跟十五年前一模一樣,還是那麼英俊。
“海亮,咋是你?咋是你啊?俺是不是死了,是不是死了?咱們不會在地獄吧?”
女人不知道是驚是喜。
她希望自己死掉,海亮也死掉,兩個人可以在另一個世界裡相聚,永遠也不要分開。
但是接下來孩子的一句話,就把她從天堂拉近了地獄。
天昊說:“姨,你感覺咋樣?好點了嗎?”
二丫瞅清楚了,不是王海亮,只不過是個孩子。
這孩子看上去也就十七八歲,沒有海亮的那種成熟,只是樣子很像。
“你是……?”
天昊說:“俺叫……天昊,姨,你咋樣?受傷沒有?”
還好二丫沒有受傷,只是嚇得不輕。
“天昊?我咋不認識你,你誰家的孩子,你爹叫啥?”
天昊憨憨一笑:“俺爹是王海亮……俺娘叫……魚肚。”
二丫差點笑了,這孩子口齒有點不清,把玉珠叫成了魚肚。
一句話不要緊,二丫的腦子嗡地一聲:“你爹是王海亮?你娘叫玉珠?”
天昊點點頭:“恩,姨,你認識俺爹?”
二丫的眼神慌亂了一下,趕緊躲開,說:“認識,還很熟悉呢。”
女人心裡悶得不行,王海亮啥時候憑空多出一個兒子?沒聽說過啊。
雖然二丫不常回到大梁山,但是對於王海亮的一切她都知道。
她對海亮的瞭解,完全是素芬跟張喜來告訴他的。可張喜來跟素芬從來沒聽說過海亮跟玉珠有過一個男孩。
二丫知道他們有個女孩,叫靈靈,今年應該十二了吧,在城裡上初一。
這孩子難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沒錯,真的很像,的確是一個縮小了的王海亮,這小子跟海亮好像一個窯廠裡燒出來的磚塊。
玉珠一下子抓住了天昊的脖領子,問道:“你確定,你是王海亮跟玉珠親生的?”
天昊搖搖頭,眼神裡閃出一種委屈跟無奈:“不是,俺不是爹跟娘……親生的,俺是……撿來的。”
“撿來的?在哪兒撿來的?”
天昊道:“俺小時候,就被爹……撿來了,後來被山上的狼……叼走,是狼娘把俺養大,兩年前,爹又從山上把俺抓了回來……俺現在是人了……不是狼。”
“你你你……你是王海亮十四年前撿回來的那個……棄嬰?”
“恩……。”天昊點點頭,眼神裡還是憨厚。
二丫的腦袋被閃電劈中,一下子蒙了。
女人呆呆看着天昊,忽然激動起來,一行眼淚撲簌簌流下,好比河口決堤。
這是我的兒子啊,我的親兒子,我二丫身上掉下來的肉啊。
原來他沒死,當初被野狼叼走以後,在狼窩裡長大。
這孩子就是當初二丫送回來的親生骨肉,她想讓兒子認祖歸宗。
可沒想到海亮那天煞的竟然把孩子弄丟了。
老天有眼,他又回到了親生父親的身邊。可王海亮至今被矇在鼓裡,不知道這就是他的種。
二丫激動起來,兩手顫抖,慢慢捧住了天昊的臉,她的嘴脣也哆嗦着,嘴巴張開久久合攏不上。
忽然,她嚎哭一聲:“俺滴兒啊!小乖乖啊……”她一下子將兒子抱緊,用力納在了懷裡。
二丫緊緊抱着天昊熱淚盈眶,又親又抱,抱完再親,親完再抱,激動不已。
她激動的心情根本無法言表,她忽然覺得天晴了,雨住了,生命充滿了陽光,一條絢爛的彩虹橫跨在天際。
十五年的苦難,委屈,糾結,矛盾,痛苦,一下子得到了釋放,那條打了的死結,也一下子被解開了。
她覺得老天帶她不薄,兒子的失而復得等於給她注入了新鮮的生命血液。
二丫情不自禁,又哭又嚎,瘋了一樣,親得天昊臉上到處是口水。
天昊不知道這阿姨是咋了?不會是精神有問題吧?
他想掙扎,可剛掙開,二丫又把她抱在了懷裡,比上一次抱得更緊,好像擔心兒子一下子飛了,再也看不到那樣。
“姨,你咋了,咋了啊?不會是……摔傻了吧?”
二丫說:“姨沒傻,沒傻啊,姨高興,真的高興。告訴姨,你爹那王八蛋對你咋樣?還有玉珠對你咋樣?他們有沒有孽待你,有的話,姨去幫你出氣。”
天昊搖搖頭說:“沒,娘跟爹帶俺可好了,爹教會俺本事,娘給俺做衣服,姨你瞅瞅,俺身上的狼皮坎肩,就是娘給俺做的,還有爺爺,爺爺也帶俺很好。
還有靈靈,靈靈帶俺可親了,姨,你到底是誰?”
這個時候,二丫才從夢境中驚醒。
是啊,我是誰?該怎麼跟他稱呼?我是他的親孃,可又不能跟他相認。
我真的跟他相認,那海亮咋辦?玉珠咋辦?這個家咋辦?豈不是要散掉?
還有,兒子以後在村子裡怎麼做人,他可是野種啊。
不能認,這兒子不能認,知道兒子活着就好,這就是老天最大的賞賜了。
二丫不敢奢望跟兒子還有海亮一家團圓。
她根本不是這個家的成員,她只是個外來者,一個被大山遺棄的女人。
二丫平定了一下情緒,還是捨不得鬆開兒子的手。
“對了天昊,你上學沒?平時吃的怎麼樣?住的怎麼樣?夜裡會不會冷?還有,你的身體還好吧?”
天昊還是憨憨一笑:“姨,俺哪兒都好,吃的好,住的好,你跟俺爹到底啥關係?爲啥對俺這麼好?”
二丫抽搐了一下,說:“我是你爹的……朋友,很要好的朋友,十五年前我們就認識。我是從疙瘩坡出去的。跟你爹一塊長大。”
“喔,怪不得呢,那俺不應該叫你姨,應該叫你姑啊。俺叫你姑中不?”
二丫說:“不行,我喜歡你叫我姨,以後你就叫我姨,從今天起,我就是你親姨。”
“爲啥啊,俺娘沒姐妹的。”
二丫說:“你就叫我姨,因爲你今天救了我的命啊,姨喜歡你,你是好孩子。”
“喔……”王天昊覺得,眼前的阿姨是爲了報答他的救命之恩,這才讓他喊姨的。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有時候男人救下女人,女人是要以身相許的。
眼前的阿姨那麼親,天昊一下子就覺得跟她親近了很多,有個姨也好,以後就有人疼了。
二丫做夢也想不到,今天遇到雪崩,是親生兒子救了她。
她積壓了十五年的陰雲,一下子煙消雲散了,整個人精神煥發了起來,好比輕飄飄的雲彩。
感謝老天,還回了我的兒子,感謝老天,給了我二丫第二次生命。
我二丫一生的心血不會白費了。
女人站了起來,說:“天昊,你是怎麼下來的?還有,上面這麼高,咱們怎麼上去?我打電話給小劉,讓他到村子裡喊人來。”
天昊微微一笑,說:“姨,不必,俺可以下來,當然可以上去,你抓好俺的衣服,俺送你上去。”
天昊說着,一下子抱了二丫,擡手一拉,雙腳一蹬腳下的岩石,身體再次騰空而起,直奔山頂的位置飛竄了過去。
二丫的心癡迷了,這果然是我兒子,也是海亮的兒子,跟他爹一樣,都有一身翻山越嶺的好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