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Z市的第一天,王海亮兩口子再一次失眠了。
特別是玉珠,更加睡不着。
因爲接下來,一件讓她揪心的事兒就要發生。
那就是……她要不要跟張喜來相認。
酒店的牀很舒適,比家裡的土炕軟乎多了,上面是彈簧跟海綿,人躺在上面一下子就被褥子跟被子埋沒了。屋子裡的暖氣很足,熱烘烘的。
玉珠很不習慣,王海亮也因爲媳婦發愁而發愁。
在如此好的條件下,王海亮很想跟媳婦鼓搗一下,要不然就糟蹋了酒店的良好服務。
但是看到玉珠愁眉苦臉的樣子,王海亮知道玉珠沒興趣,所以不三不四的事兒,也懶得幹了。
玉珠問:“海亮,他什麼時候跟俺相認?”
海亮說:“不知道,我已經跟來叔打過電話了,估計明天他就應該來。”
玉珠問:“見到他以後,俺第一句話該說啥?”
海亮說:“千言萬語道不盡,一切盡在不言中,你只管抱着來叔哭就行了,其他的不要說,免得傷他的心,老人家的日子畢竟不多了。”
玉珠點點頭說:“俺想抽他,抽他行不行?”
海亮說:“千萬別,你從前有什麼委屈,全都要忍住,免得他不高興。病人是不能受刺激的,要不然會死的很快,你不想來叔那麼快死吧?”
玉珠咬着牙說:“俺就是想抽他,就是想抽他……他不是俺爹,他是陳世美,負心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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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珠的思想根本無法接受,天上忽然掉下來一個爹,趕上誰也無法接受。
但這卻是不爭的事實。
別人可以騙她,公爹王慶祥卻不會騙她。
來的時候,玉珠親自到村子裡的醫館問過公爹,詢問關於親生父親所有的一切。
王慶祥把什麼都告訴了她。
張喜來跟王慶祥是光屁股長大的,年輕的時候一起追過孫上香。他化成灰王慶祥也認識他。
王慶祥也把玉珠娘孫上香臨死的時候,張喜來回過一次的事情跟玉珠說了。並且要玉珠剋制情緒。
無論張喜來有什麼錯,他都是她的父親,天下沒有不是之父母。
玉珠的心裡糾結不已,矛盾重重。
兩口子抱在一起熬啊熬,終於熬到了天亮。等到他們從牀上爬起來,洗漱乾淨,給孩子穿上衣服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九點了。
這個時候,客房的電話鈴響了,是張喜來打得,說馬上就到。
張喜來是在素芬的攙扶下走上20層客房的。這次來,他的女人來嬸沒有跟過來。
因爲來嬸已經在下面忙忙活活,準備招待幹閨女了。
玉珠的心立刻激動起來,竟然非常羞澀,也非常恐懼,一下子躲在了海亮的身後,顯得怯生生的。
房門終於被扣響了,王海亮大方地將房門打開,出現在玉珠眼前的,是一個老人,一個姑娘。
那姑娘玉珠認識,就是素芬。因爲當初大梁山出現霍亂,是素芬帶着醫療隊趕過來的。
那時候,素芬就跟玉珠見過面,並且親切地稱呼她嫂子。
這次稱呼要改變了,素芬要稱呼她爲姐姐。
“來叔,您來了?請坐請坐。”
張喜來站在門口沒動彈,眼巴巴地,流着淚,嘴脣哆嗦,看着海亮身後的玉珠。
玉珠也驚呆了,這是她第一次見到父親,從生出來到現在,她一眼也沒見過。
那時候大梁山窮,沒有照相館,照相館只有城裡有,所以張喜來連一張照片也沒留下。
張喜來非常瘦,但精神奕奕,眼睛裡閃出智慧的光芒,身影有點滄桑,花白的頭髮,顴骨高大。
他看了玉珠好一會兒,臉上展出了喜悅,說:“玉珠,爹……帶你回家了……爹錯了……對不起你,跟你娘啊……”
撲通一聲,張喜來衝玉珠跪了下去,把王海亮嚇得,趕緊上去攙扶他:“來叔,您這是幹什麼?您是長輩,跪我們,我們是要被天打雷劈的……”
玉珠也很想將父親攙起來,但是她的心裡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排斥,根本邁不開腳步。
張喜來說:“我是個罪人,我該給他們母女下跪,玉珠,爹見過你,好幾次見過你……你五歲那年,我就回去過一次,那時候你還豎着一對羊角辮子。
你二十歲的時候,爹也回去過一次,偷偷看過你們母女的生活,那時候你已經是個出色的大姑娘了。
你娘生病的時候,爹也回去過,同樣見過你一次,看到你跟海亮相濡以沫,夫唱婦隨,爹真爲你們高興……玉珠,我是你爹,我是你爹啊……”
張喜來渴盼着玉珠喊他一聲爹,而且這個稱呼他渴盼了差不多三十年。準確的說,應該是二十八年。
現在玉珠二十七歲了,張喜來出走的時候,玉珠還在孫上香的肚子裡。
玉珠也很想稱呼一聲爹,可她的嘴巴張了張,怎麼也吐不出那個字,女人已經滿面淚光。
本來她想着,見到父親以後,第一件事是抽他的耳光,爲娘討回公道。
第二件事是質問他,這麼多年爲啥不早早回來,跟她們相認,讓她們受了這麼多的苦。
可是當她看到張喜來那張滄桑的面孔,花白的頭髮跟鬍鬚,還有一臉皺紋的時候,所有的一切都化成淚水盡情潑灑。
她趴在海亮的肩膀上只是哭,哭得聲淚俱下。
她又想起了母親孫上香,爲娘感到慶幸,也爲娘感到不值。
孫上香苦苦等了男人二十五六年,守了近三十年的寡,那種悽風慘雨的日子只有玉珠知道。
當然,她也知道,無論父親是死是活,娘都不愛他。因爲孫上香一輩子心儀的男人,本來就是海亮的父親王慶祥。
臨死前,張喜來在孫上香的屍體前哭得肝腸寸斷,但是孫上香卻拉着王慶祥的手怎麼也不鬆開,直到屍體完全涼透。
那一次的牽手證明了一個問題,她對張喜來是無愛的,她死的時候也是無憾的。
因爲王慶祥實現了自己的諾言,讓女人死在了他的懷裡。
一時間,場面有點尷尬,玉珠哭,張喜來也哭,王海亮跟素芬都是手忙腳亂,不知道該勸誰。
還是海亮豁達,說:“來叔,今天是你們父女重逢的日子,咱們應該高興,不該哭,我介紹一下,玉珠,這是咱……爹,這位,你見過,素芬,是你妹妹。
素芬,這位是你姐姐玉珠,不用我介紹了吧?還有,這是你外甥女靈靈,靈靈過來,叫阿姨,叫姥爺。”
靈靈是很乖的,甜甜喊了一聲:“阿姨,姥爺……”一下子撲進了張喜來跟素芬的懷裡。
張喜來看到靈靈以後,一臉的皺紋立刻舒展開來。將靈靈抱在懷裡又親又摟。
素芬說:“海亮哥,酒席備好了,咱們……吃飯吧。今天沒有別人,就是咱們一家人,還有我娘。”
王海亮說:“好,我們下去……”
下面的確已經擺好了宴席,來嬸包下了一個很大的雅間,正在忙活着點菜叫菜。
海亮拉着玉珠從客房走到底層雅間的時候,發現來嬸跟從前不一樣了。
現在的來嬸是個闊太太,人又白又胖,穿着華麗,手裡的包包是名牌,脖子上是金鍊子,耳墜子,耳環子,手鐲子,跟栓狗一樣。
其實來嬸早就知道男人張喜來的秘密。
張喜來跟來嬸生活了不到三十年,夜裡說夢話,都在喊着孫上香的名字。
她知道男人有個家,也知道男人的家在大梁山。
大梁山不但有個孫上香在等着他,也有個女兒在等着他。
但是來嬸是非常豁達的,她知道是自己搶走了孫上香的幸福,所以有時想起來,挺自責的。
好在孫上香死了,男人也不會被她搶走,她的閨女玉珠,她完全可以認下。
來嬸一輩子只有一個閨女,就是素芬,太單薄了,她希望玉珠成爲她閨女,喊她一聲娘。
王海亮跟張喜來一家人是莫逆之交,現在又攤上了翁婿關係,所以就顯得更加融洽。
酒席很快擺好了,來嬸招呼他們坐下,爲了套近乎,來嬸首先抱起了靈靈,接連親了好幾口。
她早已準備好了禮物,給靈靈帶來了好多玩具,還特意送給女孩一塊精美的手錶。
來嬸說:“玉珠,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趕上誰,這突如其來的家變也無法忍受。我搶走了你們一生的幸福,素芬也搶走了父親對你的愛,我深表歉意。
閨女,不管你認不認我,張喜來都是你親爹,我都是你的……晚娘。我希望你跟海亮一起搬到城裡來,咱們一家人過日子。
還有,你爹真的查出了有癌症,能活多久誰也不知道。他沒有兒子,素芬又不是做大生意的材料。我們不能眼睜睜看着你爹留下的產業付水東流。
我們都希望海亮進城,幫他一下。我們想問問你的意見……”
這時候,張喜來,素芬,還有來嬸,都眼巴巴看着玉珠的表情。
玉珠已經不哭了,但臉色還是不好看,她還在猶豫,要不要認下這個父親,要不要認下這個母親,還有眼前這個妹妹。
她什麼都不缺,她也不想認他們,她有自己的男人,有自己的家,有屬於自己的一切。女人是知足的。
她沒有奢望這份財產,只是想男人跟閨女平平安安,一家人永遠也不分開。
玉珠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是說:“俺不要來城裡,俺不要海亮離開俺,俺不要你們的錢……。”
來嬸問:“爲啥啊?這是你們應得的,我們商量過了,你爹的產業,一分爲二,你一半素芬一半。素芬的那一半算作股份,同樣交給海亮管理。
你爹已經考驗了海亮八年,八年的時間,他認定海亮會將咱們家的家業發揚光大。傻閨女,天上掉下的錢也不要?”
玉珠搖搖頭說:“不要!這些錢跟俺沒關係,跟俺男人也沒關係,俺是山裡人,山裡人消受不起……海亮,吃了這頓飯咱們就回去,咱還回大梁山,過咱們自己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