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雙雙迷迷糊糊地斜靠在臥榻上,她的身體疲勞已經到達了極限,但她的精神卻得不到片刻的安寧。正在將睡未睡之際,門忽然被推了開來,她本以爲是莫離,是以並不想說話,可是卻意外地聽到一個清潤悅耳,略帶稚氣的男子聲音:“木姑娘。”
木雙雙豁然驚醒,直起身皺眉看着來人:“秦歸,你來幹什麼?”
秦歸俊秀的臉上掛着淺淺的笑容,在她面前坐下來道:“我來爲公子傳達幾句話。”
“公子?”木雙雙思維滯了滯,“公子……公子?!秦洛!!”她猛地一震,脫口道,“你是金耀的奸細?!”
秦歸聞言哼了聲,一臉不屑地道:“誰是金耀的奸細?我效忠的只有公子一人。”
木雙雙緩緩吐息着,消化今天突如其來多到她承受不了的噩耗:“公子……是秦洛?”
秦歸笑着點了點頭:“我的秦姓還是公子賜予的呢!”
“那麼風吟……先皇……”木雙雙咬牙道,“他待你何其珍愛,你怎能……毀你父皇的國家!”
“別開玩笑了。”秦歸仍舊笑得一臉淡然,漆黑的眼眸深不見底,“一個強暴了你母親,並且逼死她,讓你從小顛沛流離,受盡人間苦楚的人,你會認他爲父皇嗎?”
他見木雙雙一臉震驚,微微一哂道:“紅塵世事太過可笑。有權有勢的人只懂趨利避害,欺凌弱小,卻會得到更多的權勢;貧窮悲苦的人想要拯救世人,施捨一點愛心,卻會變得更加悲苦。這就是如今的伊修大陸。唯有公子是不一樣的,他有着經天緯地之才,他可以隻手掌握權勢財富,他可以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可是這樣的他卻開設……收容了千千萬萬像我們這般的孤兒。他確實想要我們替他辦事,卻從不逼迫我們;他教我們各種技能武功,卻從不強迫我們殺人;他讓我們執行各種任務,卻從來把我們的生命安危放在第一位。”
輕柔,甚至帶着孺慕之思的笑容出現在秦歸的臉上,讓木雙雙有片刻的怔忪。他仍在說着,笑容全然不似平時的虛假:“公子其實算不上好人,他也會利用他人,也會爲了護短不惜犧牲全天下。他的心機很深沉,有時又笨到無可救藥乃至傷害到我們。可是這樣的公子,還有同受公子栽培的那些算不上善良的兄弟,卻真實得讓我眷戀。無論我身在何方,是什麼身份,只有公子所在的地方,纔是我能歸去的家。”
見木雙雙怔怔地看着他,秦歸羞澀一笑,兩頰浮起的的紅暈讓整個人看上去更稚氣未脫:“在風吟三年多,太憋得慌,不知不覺就說多了。”
秦歸的話有着太多的偏激和執着,確實不能完全做準。可是,能讓這樣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少年對他赤誠效忠,這個秦洛,至少是個值得付出的人。
木雙雙不怪秦洛對自己的陷害,原本戰場無情,如果自己有這樣的佈局能力,她也一樣會陷秦洛於不義,而絕不會有半分猶豫。
只是,不甘心呢!好不容易,她纔有了馳騁沙場的機會!好不容易,她纔有了施展自己才華的舞臺!卻這般無疾而終。勝利的喜悅,佈陣的憂心,與秦洛對決的激揚,她都是那麼留戀。然而,終究只是過去了……
至於秦歸的身份,她從沒想過去揭穿。莫說如今朝中絕沒有人會相信她,事實上,從她交出帥印的那一刻起就已經知道,風吟必亡了。沒有人可以抵擋住秦洛的步伐,甚至沒有人可以預測到秦洛的意圖,帥印是否交給效忠於秦洛的秦歸,又有什麼區別呢?
木雙雙嘴角輕勾,本該嘲諷的冷笑在到達嘴角時卻含了滿滿的苦澀:“他有什麼話要說。”
秦歸露出個燦爛的笑容,道:“公子說,姑娘是個聰明人。他也不必多解釋什麼。果然不錯。”
木雙雙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你再替他說好話也沒用!”
秦歸吐了吐舌頭,神情稚氣可愛,然一開口眼神卻又變得幽深難測:“公子說,他的反間計必然讓姑娘在朝中再無立足之地,甚至失去自由之身。然卓清本性純善,又向來與姑娘親厚,姑娘至少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至於木丞相,他在朝中地位一向穩固,兼且門生無數,就算會受到波及,也決非頃刻之間。而這段時日,已足夠公子攻下房陵,直取紫都,握風吟於掌中了。到時,姑娘若想保住風吟朝臣和百姓,便須答應公子幾件事。”
木雙雙心中的震撼何止一星半點,於一年前便開始佈局的反間計,在反間計還沒開始前便爲自己鋪好的後路,將自己迫入絕境的步步緊逼、毫不留情!這是何等的遠見謀略?又是戰場上何等的睿智超然?
然而,他這般費心,爲的是什麼?風吟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了,不是嗎?稱霸路上,早已沒有能阻礙他之人了,不是嗎?
心底雖驚濤駭浪,臉上卻沒有絲毫表現出來。木雙雙的神色冷漠淡然,嘴角幽幽勾起:“敗軍之將,何以言勇,雙雙還有拒絕的餘地嗎?”
秦歸激賞地笑笑,手肘支在椅臂上斜靠着,形狀慵懶,可是配上那張天生的娃娃臉,卻只讓人覺得可愛:“第一,風吟仍爲風吟,皇上仍姓卓,然卓清必須退位。”
“第二,木姑娘須說服木丞相安撫朝中老臣,若實在有頑固不化之輩一意阻撓公子,不得已公子也只能除之。當然,作爲交換,公子可保證姑娘登上太后之位後,手中所握實權,絕不會埋沒了姑娘的才能。”
“第三,希望姑娘能全力相助公子,結束戰國亂世,統一伊修大陸。公子說,他或許不能保證會讓風吟王朝永遠存在下去,但至少絕不是國破家亡。”
“至於第四點。”秦歸朝着她無奈一笑,“公子他並不想當皇帝,他只想在亂世結束前找一個自由掌權的立足之地。公子說,這些提議若放在今日之前,木姑娘必然連聽都不屑一聽,但此時此刻,姑娘就算沒有十分,也該有八分相信他了吧?”
秦歸說得輕鬆,木雙雙卻聽得目瞪口呆,從迷茫到震驚,從震驚到震撼,直至完全明白過來,竟只剩下一種心情,那便是哭笑不得。
原來如此啊!原來這一切的一切,皆因爲一個理由,那便是秦洛他……不夠狠。是的,擁有經天緯地之才,吞吐乾坤之力的天縱奇才秦洛竟不具備成爲帝王的狠絕!而他分明也清楚本身致命的弱點,所以纔想出了這樣一個環中環,計中計,將自己拖下水!
天下哪有這樣的人?他既不願稱霸天下,卻又想親自體驗打拼天下的動人過程!他既不願登上那至尊之位,卻又想手握天下權勢,不讓任何人有機會掌控他!所以,便藉由自己,把風吟一國作爲傀儡,來實現這個願望。這般天真膽大到……駭人聽聞的想法,他竟真的敢付諸於實踐。
秦洛!好個秦洛!你果然是那將世人玩弄於掌心的少年丞相!你果然是那高高在上的神之子!
要知道,風吟如今已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再加上秦歸的助力,秦洛若想自立爲王,那是再簡單自然不過的事。可他偏偏不願,或者說是不能,費盡了心思,兜了一個大圈,用反間計將自己逼入絕境,也只是爲了實現他至尊卻逍遙的願望。
秦洛啊秦洛!你就不怕我有一天羽翼豐滿,如楊毅一般一心剷除你嗎?
秦歸看她表情大概也猜到了她在想什麼,苦笑地搖頭道:“你也覺得公子很任性是不是?哪有攻打一個國家只是爲了容身的,又不是過家家。”
“過……家家?”木雙雙好奇地重複這個從未聽過的詞。
秦歸一愣,露出了羞赧的笑容:“公子的話,有時就是稀奇古怪,我們總是被影響了還不自知。公子說了,如果有一天姑娘當真如楊毅那般容不下他,他也不會有怨言,頂多讓歷史重演就是了。不過公子也說了,他相信姑娘不是這樣的人,姑娘的眼光遠比尋常人要高明得多。”
秦歸拍拍衣服站起身來,臨走前也只說了一句話,那時討喜的笑容還掛在臉上,墨玉般的雙眸熠熠生輝,聲音卻輕柔縹緲彷彿超脫了出去:“木姑娘,你該清楚,風吟有我在,就算姑娘果真因公子的反間計而死,對公子也不會有任何損失。”
木雙雙還是如剛剛般斜靠在臥榻上,夕陽從窗外照射進來,給整個房間和傢俱都染上了一層桔黃色,已經傍晚了呢。
腦中還回蕩着秦歸的每一句話,木雙雙發覺自己的心情已經與方纔全然不同了。仍是在煩惱,仍是在憂慮,卻沒有了絕望和頹喪。不知爲什麼,她就是相信秦歸的話,潛意識地,木雙雙認爲能讓風哥哥誓死效忠的人,必定是一個至情至性的人。他可以用計,可以使詐,但絕不屑於說這種有失風度的謊言。
那麼自己該答應他嗎?這樣幫他取得風吟的政權,與叛國何異?可是,若不答應他,風吟滅了,又何來家國可叛?自己會甘心就這樣埋沒於歷史洪流中嗎?不!她絕對不會甘心。
就在木雙雙想得入神的時候,窗口忽然飄過一陣淡淡的蘭花香。那香彷彿隨風而來,卻又彷彿攜風而來,沁融在空氣中,絲絲縷縷鑽入人鼻尖,讓人說不出的舒暢渴望。
木雙雙嘆了口氣道:“既然來了,爲何不進來。”
本只拉開一條縫隙的窗被推了開來,一個白衣黑髮的女子神態從容地自窗口一躍而入,那動作優雅地就彷彿在拈花微笑一般。一入房中,她就撥開凌亂的長髮,露出如露珠般清麗脫俗的容顏。她的年齡看上去很稚嫩,頂多不過二十歲,可是眼中柔和的神光,卻讓人不經意地想起慈母的溫柔。
她的聲音有種雌雄皆可的清潤,彷彿一道夏日冰泉,灌入嘶啞乾渴的口中:“雙師姐,好久不見。”
“是好久了。”木雙雙幽幽嘆了口氣,“我剛剛纔想着,藥兒該來了。結果,你便來了。”
她的神情有些落寞,有些懷念,還有些淡淡的悵然和如釋重負。木雙雙望向夕陽遍天的窗外,柔聲低語:“沒想到,這麼快就只剩下一個神荼了。最不願屈服命運的他,結果還是走上了成爲星魂的道路。究竟是該爲他喜,還是爲他憂呢?”
“不是的。”谷藥兒用很輕柔的聲音打斷她說,“神荼並非只剩下風亦寒一個。這點,風哥哥他也是早知道的。”
木雙雙猛地一震,支起身難以置信地看着她:“這不可能!那麼另一個神荼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