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謝一枝告訴林書事情的前因後果時,林書感慨道:“只可惜我不會武功,只能處處受人鉗制。”
陳遺愛道:“此事需從長計議。”說罷聽見不遠處有幾個漢子在那吵嚷,聽其言語,原來是幾人做點小生意,結果分錢不均吵起來,陳遺愛道:“尋利時尚能同心,分利時卻要撕破臉,真是諷刺。”
林書本不放在心上,陳遺愛這一番議論此前卻不曾聽說過的,去揣摩她的話,卻靈光乍現,道:“我有主意了。”
謝一枝問道:“有何主意?”
“幾個小販尚且會爲銀子不均而吵嚷,那幾位大人自然也會爲權力不均自相殘殺。雖不能明着殺了他們,卻也能爲林憶於大人等報仇。”
陳遺愛道:“難不成你想讓他們黑吃黑?”
“正是此意。”林書答道。
陳遺愛笑起來,道:“林書,你有沒有覺得你現在越來越像個江湖人了?或者說像個朝堂中人。”
“何出此言?”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還會未一個偷錢的小孩求情,心思實在單純的可以,如今竟也能動出這黑吃黑的念頭,所以說人啊,總會變的。”陳遺愛漫不經心地說,林書聽着答道:“他們的確太壞了,不能對他們仁慈。”
謝一枝願意幫忙,林書便籌謀起來。
且說任謙遍尋不到林書,知他定然是到京城來了,怕他闖禍,徑直趕到京城。無處落腳,想林書在京城唯有付府可去,遂至付府。誰知看家的門童不認識他,又不識字,任謙不能言語,一路風塵僕僕,門童當他是叫花子,把他哄了出來。
諾大的北京城,去哪裡尋林書,任謙遠遠地瞧見陳遺愛,又驚又喜,想上前打招呼,可如今自己話也不能說,舌頭也沒有,怕嚇着陳遺愛,又怕她更加看不起自己,於是遠遠地躲起來,混在人羣中。見鎖二爺還在城西賣鎖,賣他那些小玩意。任謙一時找不到林書,料想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過去同鎖二爺打招呼。
鎖二爺精神矍鑠,見是任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搬條小凳子給他坐下,正要開口,卻見他已沒了舌頭。驚道:“這是怎麼回事?誰幹的!”
任謙心裡愈發苦,撿根樹枝寫道:“無事無事。”鎖二爺不想戳他痛處,忙說其它的,任謙也轉移了注意力。在鎖二爺旁邊,是個算命的,引得許多人來算命。這一條街上,多得是這樣的小販。算命的比鎖二爺混得好,因爲他有新褂子可以穿,而鎖二爺的褂子還有補丁。
鎖二爺偷偷道:“別看他自言自己是瞎子,其實他不瞎。不過人們總覺得瞎子算命準,他這也是迎合大衆口味。”
任謙也會算,那是林書還給自己取了個諢號“神算子”,但算命的也有規矩,不可給自己算命。任謙因是同行,有些好奇,見有一挑擔賣餅的來了,坐下襬了十個油滋滋的銅板,道:“煩先生給我算一卦,我都已經二十七八了,還只是個賣燒餅的,難不成我竟一輩子都要賣燒餅麼?你給我算算,我可有出頭之日,貴人何處?”
那人摸他的手,再算了生辰八字。大喜道:“壯士的命實在是貴不可言,五年後必有發達,貴人運自在東南方啊!”
那人亦大喜道:“果真。”
“自然是真。”
那人驚喜不已,連連拜謝,擔子也不要了,邊走邊道:“我的命貴不可言,還賣什麼燒餅,老子不賣了。”
任謙當時也在爲他算,此人五年後的確有運,參軍入伍恐有功績,然太過狂妄懶散,不過兩年,亦必有殺身之禍。因是同行,皆不可點破,壞了他人招牌,任謙遂不做聲。
鎖二爺見他出神,又道:“想什麼呢?”
任謙搖搖頭,見鎖二爺在替人開鎖,又想起什麼似的,寫着問道:“天底下所有的鎖你都能開嗎?”
“廢話,還沒有我打不開的鎖呢!”鎖二爺一臉驕傲,任謙喜上眉梢,悄悄寫道:“那你可曾聽說過寧城之寶?”
鎖二爺臉色沉下來,道:“聽說了,就爲這,武林人才爭鬥起來,攪得大水衝了寧城。”
“聽說卻有此寶,只是據說底下有鎖,打不開,因此才問您,可能打開?”
鎖二爺笑道:“難不成你也想要這寶貝麼?”
“我不想要,只是因着寶貝,生出許多負累。若是有辦法找到,不論給誰,總好過他們繼續殺生。”
鎖二爺半眯着眼睛,擺擺手道:“你錯了,就算寶藏到了一人手裡,就能不起紛爭了麼?這幾年朝廷也缺錢,你以爲皇上就不想要?只要有這東西,爭鬥就是無休止的,人爲財死鳥爲食亡,古話錯不了的。你呀,還是太年輕。”
任謙的確沒想過,只好道出簡素心追殺林書的事,鎖二爺並不意外,笑眯眯地聽着,任謙奇怪,鎖二爺道:“我幹這一行幾十年了,見過的聽過的都多了去。年輕的時候,總想幹出一番事業,好證明我是天底下最好的鎖匠。但是過了六十歲,連一星半點的想法都沒有了。我只想好好造鎖,倒騰些小玩意。你們說這些寶藏的事,我就聽聽,不是我不信,天底下沒有我打不開的鎖,平日裡總驕傲,但這江湖事,我不想摻和喲。現在是你們的時代咯,我們老了,就打發時間罷了。你們的路是你們自己走出來的,別怕。”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鎖二爺的這一番話引得任謙敬佩起他來。鎖二爺從匣子裡找出一張羊皮,送給任謙。任謙最愛那些新鮮玩意,剛要打開,鎖二爺止住道:“待到哪一日束手無策之時,再看不遲。”
任謙熱血沸騰,這簡直就是傳奇故事裡頭那些橋段,一般此物都非同尋常,任謙信心大增,鄭重地將羊皮放在衣服裡夾着,謝過了鎖二爺。
別過鎖二爺,擡頭卻見陳遺愛,這次躲也躲不掉,陳遺愛已經發現了他,叫道:“任哥哥。你竟在這裡。”
林書並不曾告知陳遺愛任謙被割舌頭的事,因此並未發覺異樣。任謙緊閉雙脣,只點頭搖頭,陳遺愛道:“幾日不見你更奇怪了,來京是來尋林書麼?”
任謙點頭。
“需晚些時候我帶你去見他,如今我得先去竹葉青那裡,晚膳十分你在這裡等我。”
任謙又點頭。
陳遺愛精神飽滿,任謙見她越來越遠,總覺得縹緲地像一陣煙,跳躍起來像火焰,可是任謙不能靠近,他只能像一棵樹一樣沉默無言。陳遺愛屬於天空,而他屬於大地。
晚些時候,他們幾個聚在一起,林書計謀已定。幾人分頭行事,任謙待其他人走後,又對林書說起要他回華陰的事,林書現在最不想提這件事。任謙寫得哪有林書說得快,林書最後吼道:“任謙!你若是當我是兄弟,就不要阻止我。”
任謙寫道:“正因爲當你是兄弟,纔要阻止你。”
“我做不到就這樣回華陰。你不要再說了。”
林書賭氣坐在牀邊,任謙心想,我本是最該信命的人,既然你命如此,那便罷了,再勸無益。
幾日後,就聽得童謠唱道:“忠國公,大蝗蟲,徒有威武不中用。曹吉祥,是閹人,機關算盡無子孫。看大明,最賢臣,當屬徐有貞。”童謠迅速傳遍大街小巷,滿城人都聽過。
徐有貞出門之時,陳遺愛則領着人夾道歡迎。待到石亨等人出門,則讓人混在人羣中罵他。由此石亨愈發恨他。見到石彪,陳遺愛故意道:“我看天底下,能入我眼的,大概只有徐大人那種吧。”石彪心中深恨徐有貞。
朱祁鎮在亦寵信徐有貞,徐有貞一時間佔盡風頭,對曹吉祥等人不甚親密。徐有貞同曹石二人交惡,但他並不在意。
林書一步步離間他們三人,謝一枝造訪則暗將徐有貞一些結黨營私之事告知錦衣衛。逯杲亦打起了自己的算盤。若是徐有貞獨大,於錦衣衛並無好處。若是徐有貞被除,曹吉祥的勢力上來自己同樣不會有好結果。但徐有貞的勢頭的確太盛。因朱祁鎮信他,徐有貞不將逯杲放在眼裡,逯杲因此想要給徐有貞些顏色看。
藍棋曾經撞見林書同謝一枝等人在一處,他也沒有想那麼多。
任謙見林書一步步實施計劃,全然忘記了還有阮中琴,提醒他可還記得阮中琴阮小姐。狂熱的林書怔了一下,道:“快要有結果了,等我除了徐有貞,就去接她,然後回華陰。”任謙知勸不過,自己先回華陰,回家盡孝,寫道:“我在華陰等你。”
過了幾日,林書又同謝一枝商量些什麼,謝一枝去了。徐有貞書法不錯,關於他的書法,坊間也流傳了不少。林書書法亦上乘,慣會臨摹。半月時間就已模仿到徐有貞自己都看不出的程度。林書以徐有貞的筆跡寫了兩封信,一封給石亨,一封給曹吉祥,皆有謝一枝去送。此信不過是一些嘲諷之言,二人展信後再不能忍。便密謀着該如何除掉徐有貞。
朱祁鎮常同徐有貞私話,屏退左右,曹吉祥知道,朱祁鎮不是朱祁鈺,只能另想其他辦法。離間君臣感情,曹吉祥可是老手,沉思片刻,計上心來,自己怎忘了還有一個無影呢?
無影慣會隱藏自己,在暗處聽得許多徐有貞同皇上談的話,曹吉祥總是在伺候穿衣時有意無意透漏給皇上他們談話的內容。朱祁鎮驚訝問道:“你怎知這些?”
曹吉祥則一臉無辜道:“是徐大人告訴老奴的啊,他還說,”
“夠了,退下吧。”
曹吉祥見此,知已成了,錦衣衛處又報了徐有貞許多過錯,皇上此前不信,如今亦懷疑起來,疏遠徐有貞。後曹吉祥又以徐有貞結黨營私,貪污受賄等等罪名參徐有貞一本。徐有貞六月下獄,已是炎夏天氣。
林書得知,拍手稱快。陳遺愛亦很高興。藍棋見徐有貞要被處死,問徐有貞可有計策,徐有貞夜觀星象道:“我還有活頭。不急不急。”
到了處死那一日,突大風雨雹,徐有貞心中暗喜道:“真是天助我也。”陛下得知,恐是天意,遂改心意,免除死刑,貶爲廣東參政。
林書空歡喜一場,石亨徐有貞亦空歡喜一場。石亨等人亦不罷休,幾經周折,最終判徐有貞至金齒爲民,也就是雲南永昌。
藍棋一路追隨,林書見他已如此,雖然心中仍不平,奈何藍棋在他身邊,總不能得手。因此作罷,如今也算是爲林憶報仇了。
待到金齒,徐有貞對藍棋道:“你跟着我幾年了?”
“於今已有三年了。”藍棋道。
“三年之期已到,想去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吧。”
藍棋作別,卻不知去向何處,轉而回到京城。
林書待一切事情完畢,纔去付府接阮中琴,阮中琴在後院聽說是義兄來了,跑出來,見到林書,比此前略滄桑些,就像見到親人一般,眼淚止不住下來。林書笑道:“我來接你了,同我回華陰吧!”
阮中琴哽咽了,只能頻頻點頭來回應。付玉箏快要生產,阮中琴本打算三日後啓程,卻在當晚付玉箏便難產,林書忙去請大夫,阮中琴陪着她。付玉箏一直在喚鄭尋的名字,道:“他怎麼還不回來,鄭尋,鄭尋。”
折騰一夜,孩子算是保住了,是一對龍鳳胎,一兒一女,白白胖胖的。付玉箏流血不止,到天明時分竟去了。阮中琴面對突如其來的打擊手足無措,付玉箏一時竟去了。鄭尋不在,付老闆也不在,家裡連個主事的人也沒有。丫鬟們都呆了,哪裡聽阮中琴使喚。見付玉箏已死,皆趁機斂財逃跑,取了自己的賣身契,誰也攔不住。最終還是林書等人葬了她。又不能就此走了,孩子纔剛出生,一團亂麻在手上。他們等着鄭尋回來,或者付老闆回來。因此二人照顧一雙兒女,可憐兩個孩子連名字也沒取。陳遺愛見到也着實可憐。林書恐怕自己走了他們回來找不到人。只能在京城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