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中午,沈君佑正待在鋪子後堂與劉大掌櫃商議事情,前頭的夥計說莫家派人給他送了一份信函。
那信封用的是時下最流行的流雲紋紅籤,面上泥了一層金銀米分,明麗秀潤的簪花小楷寫着“沈君臺鑒”四字。字形雖好,卻有些清瘦,筆鋒中透出了寫字之人的七分柔弱。
關恆在初見信封的時候便一眼瞧出是出自女子之手,見沈君佑看完便上前問道:“二爺,信上說了什麼?”
沈君佑眯着眼睛沒有理他,半響才道:“吩咐人回去和夫人講一聲,晚上我去莫家赴宴,叫夫人不必等我,早些歇息。”
關恆雖滿腹疑惑,卻沒有再問,點頭出去了。
戌時初,莫家名爲“仙人閣”的花廳裡,佳餚美酒擺了滿滿一桌。
莫老爺坐在主位上,身旁坐着風朗俊逸的莫雲隆和另一個身形高瘦的庶子莫雲暉。
幾倍酒水下肚,花廳裡那個四扇摺疊雕花屏風後面突然響起了一陣悠長婉約的琵琶聲,仔細辨聽一二,彈的正是那首有名的大套文曲《塞上曲》。
一陣嘈嘈急雨,沈君佑不由放下酒杯,閉目聆聽起來。莫老爺見此景捋了捋半白的鬍子,但笑不語。
待一曲結束,莫老爺方對屏風後面的人道:“瑤兒,快出來吧。”
話音一落,只見一個纖細嫋娜的倩影從屏風後面走出來,穿着件杏米分色雲雁紋交領褙子領子紋的是兩行孔雀尾,後背繡着徹幅的蝶戲牡丹圖,下面繫着十二幅的吳綾湘裙,頭上翡翠質地的一應釵環更是顯得此人肌膚瑩白如雪,五官秀致如畫。
那女子蓮步輕盈地走過來,朝着莫老爺叫了聲“父親”,又朝着莫雲隆叫了聲“哥哥”,微擡起眼簾看了沈君佑一眼,很快便低了下去,含羞地服了服身。
莫老爺笑了笑,對沈君佑道:“賢侄,這是我的二女兒雲瑤,自幼便對這琵琶情有獨鍾,不是老夫自誇,就是宮廷樂手,恐也不及我女兒的才情。”
女子臉皮薄,此刻聽了父親誇讚的話,莫雲瑤佯作羞怒地急急喊了聲:“父親”。
那聲音好似空谷雲雀,清脆悅耳。
莫雲瑤低頭而立,伸出手指不自然地絞着兩肩垂下的頭髮,一截雪白如玉的皓腕從袖口處露出來,那種不經意間的綽約風姿,竟是撲面而來。
沈君佑笑着讚歎道:“莫姑娘此曲卻是應了那句‘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啊。”
聽見沈君佑的讚歎,莫雲瑤有些喜悅地擡起了頭,不經意間與他四目相對,兩抹緋紅迅疾染上了白皙的臉頰。
“難得沈公子喜歡,除了此曲,小女還會諸多名曲,改日再請公子來府上一品可好?”
“本是一番美事,可惜我於音律上未有琢磨,私心難捨,卻着實不敢欺瞞姑娘,叫姑娘的一番才情對牛彈琴,哎,早知如此……罷了!子不言已過之事,憾事憾事也。”沈君佑作出一副垂頭懊惱之狀。
莫雲瑤並未料到他如此說,愣了愣,爲自己此番主動感到有些尷尬。
莫老爺豈能聽不懂沈君佑的弦外之音,眯着眼睛淡笑道:“世事往往多變,尤其是咱們生意人,今日所堅持的事也許到了明日就動搖了,賢侄,你說是不是?”
沈君佑笑而不語。
從莫家回來後,沈君佑對邀莫家合作一事隻字不談,只說要另謀其他打算。諸位掌櫃皆是不明所以,尤其是京城分號的劉大掌櫃。
各分號諸位掌櫃們圍坐在沈府書房裡的黑漆嵌大理石雕花六腿圓桌旁議論紛紛。
“整個錦繡坊,撇開莫家,再難找到別人,何況我們不找莫家,便是把這這天大的盟友拱手送給廣昌記,二爺,您說莫家不合適,總得有個合適的理由吧?”劉大掌櫃一邊說一邊站了起來。
沈君佑皺着眉頭一言不發。
關恆雖也不清楚其中緣由,可他卻覺得莫家必是提了極苛刻的條件,不知怎麼便想到那日莫家送來的請柬。
他拉了劉大掌櫃坐下,勸道:“大掌櫃,消消氣,您爲鋪子好,這咱們都知道,可說實在的,咱們也用不着爲了這麼個大選就得向人家低三下氣不是,何況沒了莫家,咱們也不是就一定找不到別的盟友。依我看隆和記的名聲也不輸於莫家,而且東家還有恩於他們。”
關恆這話一說完,立即邊有人附和起來,“靳廣祿恨路達盛恨得牙癢癢,我們只要拿着這個刺激他,他一定會與我們合作的。”
“二爺,此事就交給我來辦吧。”關恆主動請纓。
沈君佑欣然默許。
可生意場上當真是世事多變。當天中午,莫家便派了二掌櫃周茂生過來與沈君佑商談莫家與沈記結盟競選此次御用大選一事,但條件是沈君佑迎娶莫府二小姐雲瑤爲妻。
爲妻?而非爲妾!
“這沈君佑不是早有家室,聽說還是患難夫妻,莫家這事辦的可着實有些可笑了!”靳廣祿的屋裡,二掌櫃滿臉都是困惑。
“那又如何,自古嫌貧愛富、殺妻棄子的事情還少?何況這沈君佑的原配只是給他生了一個賠錢的,兩兩比較之下,莫家女身後可是有着整個莫家,換做是你,你會如何選擇?”靳廣祿呵呵笑了兩聲,“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糟糠之妻了。”
他的話音一落,門外端着補湯正要進來的靳夫人險些撅了過去。
“夫人!”丫鬟急急地扶住了她。
靳夫人把手上的托盤交給了門口的下人,對丫鬟低泣着道了句:“回吧。”轉過頭渾身無力地離開了。
“誰剛纔在外面?”靳廣祿聽見了動靜問道。
吳大掌櫃聞聲忙出去詢問。
“是夫人,方纔過來給東家送湯,這會兒已經回去了。”
靳廣祿臉上並未有何波瀾,點點頭,示意他們繼續說。
“可聽說沈君佑直接拒絕了莫家。”二掌櫃道。
不只靳廣祿,吳大掌櫃也有些訝異,因爲這樣的事情擱在自己身上,不一定會答應,可也不會如此當機立斷的拒絕。
吳大掌櫃習慣性的捋了捋他那半黑半白的鬍子,緩緩道:“沈君佑一人孤掌難鳴,如今撇開了莫家,他能找的便只有咱們了。”
聽了吳大掌櫃的話,靳廣祿點點頭,“我也是這樣想的,咱們和路達盛已經是勢如水火,誰吞掉誰那是遲早的事情,與其等着他們先出手,倒不如咱們先和別人聯盟。只是……”靳廣祿突然話音一頓,眯着眼睛突然笑了起來:“這事既然是莫家先提的,咱們總不好搶了人家的風頭,回頭結了怨,那可真是無妄之災。”
吳大掌櫃贊同地點了點頭,“東家英明,此事確得拖上一拖的好。”
在聽到下人回稟說沈記二掌櫃關恆求見時,靳廣祿和吳大掌櫃相視一笑。
吳大掌櫃想了想,吩咐二掌櫃:“你去回沈記關二掌櫃的話,就說沈東家原與隆和記結盟一事,東家不勝感激,只是隆和記幾經波折,眼下實在有心無力,若是他們能請到莫家相助,屆時東家必傾盡所出。”
二掌櫃心頭微有疑惑,卻也知道吳大掌櫃歷來慮事周詳,又見靳廣祿沒有異音,便出去原話回了關恆。
關恆一回來,衆人便團團將他圍住。
“如何?見着人沒有?靳廣祿怎麼說?”
關恆坐下來猛灌了一杯茶,方開口道:“靳廣祿在屋裡沒出來,是他們家的二掌櫃給我回的話,說是要咱們先把莫家拉進來,他們才與咱們聯盟。”
三掌櫃聞聲便啐了一口,怒罵道:“他孃的靳廣祿,給他三分顏色,他還開起染坊來了!”
“行了行了,你在這罵他,他也聽不見啊,還是趕緊想想還有沒有別的辦法吧。”太原分號的掌櫃勸他。
“說到底,咱們還是得先與莫家聯手。”劉大掌櫃突然出聲道。
“大掌櫃,今早周茂盛怎麼說的您也是聽見了的,這樣的話還是別再說了吧。”關恆沉聲道。
他從八歲就跟在二爺身邊做長隨,沒有別人會比他更瞭解那些年二爺揹着“天煞孤星”的名頭是如何的孤苦,如今好不容易有妻有子,享受常人之福,怎會容許旁人從中破壞。
劉大掌櫃嘆了口氣,搖身一變像個長者一般語重心長起來:“你們都是年輕人,沒經歷過那些一步棋錯,滿盤皆輸的事情,多少生意人從前風光不已,可就是就是與人結了仇,生意上處處造人使絆子,最後落得個傾家蕩產的結局!何況,莫家並未說叫東家休妻,只是叫那莫家女稱大罷了,有二爺在,定不會叫夫人受了那莫家女的氣,再不然另買了一座宅子,叫夫人帶着孩子住那裡去便是……”
“夠了!”沈君佑突然推門進來,把正在說話的劉大掌櫃嚇了一跳。
年大掌櫃方纔同沈君佑一同回來,在門口在劉大掌櫃的話聽了個全部,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慨嘆道:“老劉啊,你從前可是挺明白的一個人,這會兒怎麼竟犯起來糊塗呢!”
“二爺爲娶莫家女而置同甘共苦的原配妻子於不顧,世人只會說二爺對莫家望風而靡,是個利令智昏、背信棄義的小人,這樣的人以後哪個相與會與他做生意?哪個相與敢把銀子交給他?你這樣不是再害二爺嗎!”
劉大掌頓時呆若木雞,噤若寒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