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左轉右轉,終於停在了東大街廣廟衚衕一處五進的宅子前。早前聽小廝說這處宅子是沈君佑母親從前住過的,白牆灰瓦,門外是一人半高的雕着連珠紋的雁翅影壁,門前五級青石臺階,側面兩棵合抱粗的參天大樹,闊大的樹冠映下一片林蔭。比起鎮上的院子,貴氣堂皇不知多了幾分。
掀開簾子從車裡出來,外頭已是烈日當頭,全媽媽問了趕車的小廝時辰,聽得已經未時初,皺着眉頭,連飯也顧不上吃就匆匆進了院子。
一進門,有個穿着藍花褙子身材粗壯的三旬婦人快步走了出來,面帶喜色道喊道:“我日也念叨夜也念叨,可算把您給盼來了!”
“這是管家陳孝儒家的,宅子裡大大小小的瑣事都是他們夫妻管着。”
聽得全媽媽的介紹,璧容向那人略點了下頭。
“這是莊姑娘,特地替二爺來看豪哥兒的。”
璧容聽了一愣,這算是先擺了身份嗎?
陳孝儒家的也是一怔,不過很快就明白了過來,一臉客氣地喊了聲:“莊姑娘。”弄的璧容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受了她的禮。
想起這趟來的主要目的,全媽媽立即問道:“豪哥兒怎麼樣了?”
陳孝儒家突然一臉驚惶,顫着聲道:“從前個兒開始全身發熱,一直不退,昨個已經……開,開始說胡話了,大夫,大夫說……”
“磕磕巴巴的,大夫到底怎麼說!”全媽媽忽然怒目圓睜大喝了一聲。
“說,說是得了瘧病……”陳孝儒家的連眼皮也不敢擡,哆嗦着兩條腿,想必是怕極了全媽媽。
璧容心裡咯噔一聲,瘧病,這可是會死人的……
全媽媽抿着嘴也是嚇得不輕,擡腿就往前頭走,陳孝儒家的也利索地趕緊跟了上去。
穿過迎面直對的穿堂,是一個景觀別緻的小院,中間擺着幾座高矮不一的嶙峋假山,上面纏繞着莖蔓盤曲的藤蘿,最高的約麼兩人高,最矮一排的則可以供人當石凳坐。四邊圍着紅漆木柱的抄手遊廊,地上鋪着青石方磚。
璧容跟着全媽媽沿着左邊遊廊一路疾走,七繞八繞來到了一個米分牆灰瓦的小院,迎面是是坐北朝南的三間正房,深紅色的窗櫺上糊着白色的窗紙。
全媽媽正要進去,迎面出來個與全媽媽年齡相近的婆子,穿着深檀色素面褙子,身材微胖,薄脣緊抿,眉眼間透着股凌厲,璧容側眼瞧了一下,琢磨着這便是那位照看孩子的姜媽媽了。
“全媽媽可是稀客,怎麼早也不讓人知會我一聲,好做個準備。”姜媽媽從屋裡出來,面上雖笑着,可璧容怎麼也看不出歡迎的味道。
“眼麼前哪還有閒工夫知會這個知會那個,豪哥兒的病要緊!”
“這麼說,您是把二爺請來了。”姜婆子挑眉問道。
“二爺有事纏身尚留在忻州府裡,事情一完立即就會回來,故而先叫我過來幫着照看一下幾日。”
姜媽媽聽了,臉色瞬時變了,厲聲說道:“這可是關係着小少爺生死的大事,二爺若是不回來做主,萬一出了差錯,大太太那邊我可是沒法交代!”
全媽媽看了她一眼,眯着眼睛一字一字地說道:“姜媽媽,真出了差錯,該是誰的罪,哪個也跑不了!”
一進屋,鋪面而來的就是一股濃濃的藥味,屋裡伺候的除了姜媽媽,還有一個二十來歲的乾淨婦人在牀前換着帕子,外間立着兩個穿着豆綠色褙子的十來歲的小丫鬟,正在吹着藥。裡面的架子牀上躺着個八九歲大小的男孩,小臉燒的通紅,嘴裡間歇性地發出淺淺的呻。吟聲。
“大夫怎麼說的?可開了方子?”全媽媽問着身邊伺候的奶孃吳氏。
“已經請了三個大夫了,都說是瘧病。”吳氏說着就開始眼圈泛紅,抽泣起來:“煎了不知道多少碗藥,可小少爺就是喝不進去,就是強喂進去了過會兒也會吐出來了……”
“濟世堂的徐大夫擅治溫熱病,可請來看過了?”
姜媽媽哼了一聲,毫不客氣地說:“若是能請來早就請了,還會巴巴地滿處找二爺耽誤工夫嗎!”
“怎麼回事?”全媽媽疑惑地問道。
陳孝儒家的見半天沒人答話,猶豫了一下回道:“聽說最近縣裡好些孩子都得了瘧病,濟世堂的徐大夫被喬家的請走了,幾個年輕大夫也都忙成了一鍋粥,說是不上門看診。”
“我們哪比得起人家喬家,手裡沒錢,家裡也沒人,眼巴巴地看着豪哥兒燒的跟塊炭似的,卻請不來能治病的大夫!”
全媽媽聽着姜媽媽那渾身是刺的話強忍着脾氣沒搭理她,皺着眉頭苦思良策。
屋裡頓時一片安靜,幾個小丫鬟輕手輕腳地站在桌子前,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吳氏和陳孝儒家的既惹不起全媽媽,也惹不起姜媽媽,兩人也只能繼續裝啞巴。
璧容見大家都不說話,便走過去俯身在全媽媽跟前低聲道:“媽媽,不如去請人找找秦府的秦老闆,他和爺一向要好,不會置之不理的。”
全媽媽頓時清醒過來,連聲道:“對!對!我怎麼把秦大爺給忘了,孝儒媳婦,趕緊叫個伶俐的去秦府,務必把事情仔仔細細地跟秦大爺說清楚了。”
陳孝儒家的應了一聲,轉身就出了院子。
約麼過了一個多時辰,就見陳孝儒家的領了一個穿着鴉青色長袍,渾身精瘦的四旬男子和一個背藥箱的小童走了進來。
陳孝儒家的疾走了一路,說起話來有些氣喘:“全媽媽,姜媽媽,這是濟世堂的徐大夫。”
大夥趕緊起來給大夫騰了地方,那大夫坐下閉着眼睛把了一會脈,又伸手摸了摸豪哥兒的額頭,眉頭緊皺,頗爲鄭重地說:“眼下高熱不退,面赤頭痛,舌紅少絳苔黑垢,又伴有神昏譫語,這瘧症已經染了有三四日了。”
全媽媽忙問:“可有法子醫治?”
徐大夫從包裡取出梅花針在兩足腕、舌下部位分別刺了幾下放了血,才起身拿筆開了治瘧的方子,囑咐若是今夜仍不退熱便在藥中再加寒水石十錢,大青葉五錢。
全媽媽客氣地謝過了,給了五兩銀子的賞錢,又吩咐陳孝儒家的派小廝去跟着抓藥。
璧容心裡憋着個疑問,猶豫着該不該說出來。這個孩子雖是那邊過繼來的沒有價值的庶子,但若是真出了什麼問題,不但那邊藉機生事,恐怕外面就會說沈君佑不僅克妻而且克子了,所以有些事情還是問清楚的好。
“徐大夫。”璧容過去攔住了他,問道:“我聽說最近縣裡很多孩子都感染了這個病,您可知道病因是什麼?”
徐大夫撫了撫鬍子,緩緩道:“老夫問了幾家孩子,都說是去過西北坡那邊的樹林子,今年夏天暑氣盛,林子裡的蛇蟻蚊蟲較多,老夫剛纔檢查時發現小少爺的身上也有幾個被蚊蟲叮咬的包,想必和那幾個孩子也是一樣的病症。”
全媽媽聞言眉目犀利地望向姜媽媽,姜媽媽頓時一個激靈,隨即惡狠狠地看着吳氏質問道:“你不是說小少爺是起來吹了風的原因嗎,到底怎麼回事!”
吳氏一聽撲騰一聲跪在地上,忐忑地看了姜媽媽一眼,嘴脣哆嗦着“我”了半天,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璧容側眼撇了一眼,見姜媽媽後背直挺,雙拳緊握,明顯一副心裡沒底的樣子,眼珠子骨溜溜地虛晃着,一擡眼瞧見璧容看她,心虛地忙轉向了一旁。
全媽媽嘭的拍了一下桌子,怒道:“你們如今都本事了,孩子不會看,倒是學會看病了!這樣的藉口也找得出來!”
姜媽媽繃着臉一言不發。
“怎麼都不說話了!到底豪哥兒有沒有去過西北坡的林子!”
明眼人此時已經能看出幾分原因來了,尤其看着吳氏一副懼怕的表情,璧容心下了然,只要姜媽媽在這屋裡,不管問誰,恐怕都是一個字也不說的,索性不如現在把這篇翻過去,留着日後慢慢問。
璧容過去勸道:“媽媽消消氣,眼下豪哥兒的病重要,還是趕緊讓大夫去抓藥吧。”
陳孝儒家的聽了也忙道:“對對,我先跟徐大夫去抓藥。”正要出去,又想起什麼,道:“全媽媽,秦大爺還在偏廳裡呢。”
全媽媽一愣,與璧容對了個眼色,又衝她點了點頭。
璧容轉身看了邊上的那兩個小丫鬟一眼,隨即跟陳孝儒家的說:“讓這個丫頭帶着我過去看看吧。”
姜媽媽本欲還口,但見全媽媽正盯着自己看,一副等你說話的模樣,遂又把話嚥了下去。
出了院子沿着抄手遊廊往剛纔來的方向走,第三進院子的直對着的正房就是待客的正廳,旁邊又附着左右偏廳各一個,花廳一個,宴息的暖閣一個。
秦書懷正坐在偏廳的太師椅上,桌上連杯茶都沒有,身邊只有一個他自己的小廝伺候着,全無沈宅的奴僕,璧容也不知道這宅子究竟是有多少個丫鬟僕人,平時都是怎麼分配,但眼前顯然是有些怠慢了客人。
“怎麼連杯茶也沒人沏,這麼大的府裡難道連個伺候的都沒有嗎!”見旁邊的小丫鬟打了個激靈,璧容又覺得自己說話重了些,無奈地道:“你去燒壺水來吧,再讓人把茶具送過來。”
小丫鬟忙喏了一聲,匆匆地離開了。
“喲,一個月沒見,已經有女主人的架勢了,看來逸之的動作挺快嘛!”
“還以爲你轉了性呢,看來是一點沒變。”璧容鄙視地看了他一眼,見他一副不以爲意的表情,撇着嘴無奈地道:“不管怎麼說,這次真是多謝你了。”
“我和逸之時擺了拜了把子的兄弟,他家裡出了事情,我怎麼能袖手旁觀,你若是真想感謝我,不如……”秦書懷嘿嘿笑了兩聲,神神秘秘地道:“不如給我坐墊荷包腰帶吧!前幾日看見逸之那個新腰帶可是讓我眼饞了好久,據說還是哪個姑娘送的生辰禮物呢!可惜我沒有這等好命喲!”
璧容羞怯地把眼睛轉向別處,想起自己那日託管恆送他那條腰帶時,被兩個嫂子戲弄說送腰帶就是把男人綁在了自己手心裡,如今聽秦書懷說他天天繫着,心裡突然一陣陣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