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宋金武來接小虎子回家的時候送來了兩匹綢布,一匹碧色的、一匹嫣紅色的,嘴裡笨拙地說道,給家裡孩子們做衣服。
可是明眼人一瞧就能瞧出這裡面的意思,只是大家都陪着他打哈哈,誰也不點破。
鄭母彈棉花可是一把好手,常有人家請她去家裡彈棉花做被。鄭母一手拿着彈花木錘,一手拿着木棉彈弓,手裡木棰一下下鐺鐺擊着弓弦,板上的棉花頓時變得鬆軟,等起了形再將棉絮的兩面拿白紗縱橫布成網狀,用木製圓盤反覆壓磨平坦。
一連幾天,鄭母帶着秀蓮、璧容做了一牀十五斤的新被,又拆了家裡的三牀舊被重新彈過,劉氏懷着身子不能動針線,便到竈上做了幾日的飯。
年關將至,家家戶戶都開始攢錢製備年貨、新衣,以往家家戶戶都是織上兩匹素絹去鎮上布莊換一匹帶色的絹布,秀蓮也因着這個正在坐在織布機前忙乎個不停。
璧容不會織布,索性拿宋金武送來的那匹豆碧色的絹布幫天業和小虎子各做了一身棉衣,簡單地在小襖的領口和衣角上繡了些雅緻的枝葉和花苞。想着小虎子年紀小,學了天業這般老城可不好,又撿了兩塊小布做了一雙棉鞋,鞋頭上繡了兩隻小老虎。
也忙不得給豆芽福哥兒做新衣,就開始繡着手裡的繡活,想着這兩三天拿過去,還能再接一單活回來。
臨近中午,芳姐兒過來送了十個扁豆餡的包子,且說扁豆是日前自己菜園裡摘下來晾的,白麪也是從自家要的,如今拿着自家的東西過來買好,自己還得巴巴地道謝,光是想着秀蓮就生了一肚子悶氣。
璧容看她皺着眉頭,活像別人欠了她八吊錢一般,搖搖頭笑着道:“嫂子我咋覺得你最近老愛生氣,你瞅瞅福哥兒就不敢往你這兒湊乎了。”
秀蓮狠吐了一口氣,道:“眼看着就要過年了,這日子菜地早凍上了,家裡存的那點菜咱們都捨不得吃,她家倒好,今天過來要白菜,明天過來要扁豆,咱們家吃糠咽菜,人家整天不是包子就是饅頭,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家裡缺糧食!”
“錢婆子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愛佔個便宜,你若不讓佔,指不定在背後又嚼什麼舌頭呢!”
“喲,嫂子跟三姐幹活呢,我也來屋裡暖和暖和吧。”
兩人見芳姐兒進了屋立即停了話,一個專心繡着繡面,一個上下襬弄着織布。
芳姐兒見兩人不說話,兀自撇了撇嘴,擡着眼四處轉悠了一圈,忽然道:“呀,這布可這好看,嫂子買的呀!”
秀蓮一見芳姐兒過去摸了摸那匹布,急忙道:“誒誒,你可別碰壞了,那是人家宋家送來的,俺們回頭還得換回去的。”
芳姐兒聽了悻悻地落下手,笑道:“瞧嫂子急的這模樣,我手上又沒刀子,還能給你摸破了不成!”眼盯着那嫣紅色,想着若是穿在自己身上,指不定多好看了,當下又道:“人家既然送來了,怎麼好回去呢,不是白費了人家的一番心思。”
秀蓮看她那模樣,心裡膩味的荒,一臉不屑地道:“姐兒這話說錯了,人家送布來是答謝容姐兒給他家孩子做了棉衣,俺們可不是這愛貪人便宜的,這點小忙哪能要了人家那麼一匹布。”
芳姐兒笑道:“再買了旁的禮送過去便是,我瞅着這布的顏色也就適合我和容姐兒這歲數,宋大哥家又沒有妹妹,還回去了人家也沒處使不是?”
秀蓮心想,你倒是會說,理全讓你給佔了,不就是琢磨着討塊布嘛,今個兒偏不如了你的意!索性心裡一橫道:“姐兒莫不是看上了?要不你去找宋家的商量商量,問問可願意分你半尺,剩下的半尺俺們也不要,再給人家還回去!”
芳姐兒被秀蓮的話刺得滿臉紅,也沒回話,冷着臉擡腿出了門,沒跟鄭母打聲招呼就兀自走了。
璧容看着秀蓮一副出了惡氣的表情,無奈的道:“你惹她說什麼,回去準又得跟她娘唸叨咱們欺負她了。”
“管她呢!許她整天眼饞這個眼饞那個,還不許我損她一回了,再說了你就是給她好,回去她也不給她娘念半句,瞅她剛纔那貪婪的模樣,我若是不這麼說,難保最後真讓她要一塊走,哼!一家三口全是一副德行!”
芳姐兒一進門就跟錢婆子唸叨秀蓮和璧容欺負她的事,還添油加醋地把錢婆子也捎了上,說那一家子媳婦閨女背地裡嚼她們娘倆的舌頭,氣得錢婆子站起來就要去找鄭婆子理論。
芳姐兒見狀趕緊把錢婆子攔住,坐下來尾尾地說了宋家給鄭家送布的事,又特別提了那匹嫣紅色的布,跟錢婆子說着這麼豔的色也不知道是想送給誰的。
娘倆你一句我一句,說的甚歡,錢婆子琢磨着,心裡便又有了打算。
轉天一大早,錢婆子叫錢貴全搬了兩牀棉被過來鄭家。一進門,錢婆子就呵呵笑着說:“嫂子,俺們給你送東西來了。”
鄭母一見這情形,簡直就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忙着把他們一家子迎進去,又叫鄭天洪去替全哥兒幫把手。
進了門坐下,鄭母便道:“他姑,做啥啊這是。”
錢婆子笑着道:“這不是快過年了嘛,俺上回就見你家整鼓那舊被,這不,老二家的這就要生了,我給送牀新棉被,帶帶喜。”
鄭母掀開包布一開,兩牀棉被都是嶄新的綢緞被面,一牀深紫色的,一牀靛藍色,繡着五福捧壽的花紋。
鄭母忙推辭:“使不得使不得,這麼貴重的東西,以後留着給芳姐兒添妝吧。”
錢婆子不以爲意,道:“嗨,我這不是聽了我家姐兒回來還跟我學舌,說她舅母家收了人家宋家的禮,正找不着東西回呢,我也是想着這宋家小子平時沒少跟咱們幫忙,俺家那四畝地還是他幫着種的呢,索性一牀給了老二家,一牀拿去回了人家宋家的禮吧。”
鄭母聽着錢婆子的意思,只當是以爲她想借着自己家跟宋家道個謝,便也不好不幫這忙,便道:“這樣吧,這牀靛藍的被子啊,一會叫秀蓮帶着全哥兒送過去,這牀紫的你且拿回去,你就是給了俺們,俺們也捨不得蓋,白當了擺設。”
錢婆子假意推拒了一番,便收回了那牀紫色的被子。
鄭母又去房裡拿了宋家送來的兩匹布給錢婆子看,錢婆子瞅着這料子雖是中等,但好在顏色鮮豔,便道:“我瞅着這米分色可是適合閨女穿,這老宋家也真是會買,你家姐兒可是有福了。”
鄭母道:“金武那小子是想謝謝容姐兒給他家孩子做棉衣的事,容姐兒自己做一身衣服也用不了多少料子,你且扯了一半回去也讓芳姐兒做一身吧。”
錢婆子擺擺手道:“那哪好意思啊,人家送給你們的,俺們哪能拿啊。”
鄭母笑道:“都是一家人,再說了這禮還是拿的你家的呢不是。”
錢婆子索性也不再推拒,扯了半尺嫣紅的布,又向鄭母話裡帶着地要了一塊碧色的給錢貴全做個棉襖。
鄭母留了錢婆子一家吃午飯,叫秀蓮炒了個白菜豆腐,扁豆炒蛋,又蒸了一鍋發麪餑餑。
吃了飯,秀蓮不情不願地帶着錢貴全去宋家送被子,本來聽鄭母說給了錢婆子半匹多的布就心生不悅,又聽得芳姐兒也要跟去,更是覺得錢婆子心裡指不定又耍着什麼鬼心思。想到自己婆婆心軟厚道,錢婆子就是看準了這點,才假模假式地來送棉被,結果棉被好好的拿回去了不說,又白撿了半匹布,而自己家只怕就是給錢婆子當了回墊腳石。
如今,想着剩下那點碧色緊着只能給福哥做身裡棉衫,棉襖是做不成了。好在豆芽是個閨女,穿那嫣紅色的倒也適合。
去的時候,宋金武沒在家,宋大娘正帶着小虎子吃完飯,見秀蓮幾人送了這麼厚的禮,連着推脫不得,這纔不好意思地收下。
秀蓮一回去就喊了劉氏、璧容去了自己屋裡,跟兩人唸叨着芳姐兒在宋家那幅裝賢淑的模樣,一坐下就說自己打小喜歡孩子,抱了小虎子死活不撒手,還是小虎子嫌無聊說要出去玩才悻悻地鬆開他。
劉氏哼了一聲,不屑道:“她這八成是又看上宋家的了。”
秀蓮連連點頭,道:“咱倆想一塊去了,我老早就瞅着她不對勁兒,一見了虎子爹就玩了命的發嗲,跟平時完全不一樣。不過你說她娘這回怎麼沒阻止呢,還巴巴地給人家送東西,雖說這老宋家在咱們村算富裕的,可她不是要把芳姐兒嫁到大戶人家做小嗎,這可差的八丈遠呢!”
劉氏撇着嘴道:“誰知道這老婆子打的什麼如意算盤,且看看吧,狐狸尾巴早晚得露出來!”
芳姐兒自打上回去了一趟宋家認了門,也算和宋婆子有了認識,沒事便會送些包子、蒸餃的,還給小虎子做了一雙綢面棉鞋送過去,弄得宋婆子是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且說這日,鄭母帶着秀蓮去給西頭的朱家彈棉花,朱家房子雖離着有些遠,但是田地卻是挨着鄭家的,兩家常年一塊打場收糧食,交情匪淺。
彈完了棉花,朱大娘讓大兒媳婦拿了些瓜子花生,留她們在家東扯西扯地說了會兒話。
趁着朱家大媳婦拉着秀蓮去屋裡問繡活的事,朱大娘問道:“鄭大嫂子,你小姑子錢家那個姐兒年歲也不小了吧,可說了人家了?”
鄭母客氣道:“沒呢,那丫頭眼挑着呢,再說她娘可不會讓閨女受罪的。”
朱大娘笑笑,又道:“我怎麼瞧着她最近跟宋家大兄弟走的挺近的,昨個兒聽隔壁黃大嬸說,錢家姐兒人好着呢,知道宋大嬸手傷了做不了飯,家裡一有好的就給送過去。”
鄭母聽了,心道錢婆子也不說顧着點閨女的清譽,便解釋道:“嗨,金武那孩子平時老跟我們兩家幫忙,估摸着是我那外甥女她娘讓送去的罷。”
朱大娘哦了一聲,半響,猶豫着道:“大嫂子,咱們倆家關係一向不錯,有個事呢,我想着也不好瞞你。我有個堂侄子在鎮上嚴家做門房的,上回來的時候聽他說了這麼個事,夏天那會兒嚴家給小少爺招大丫鬟呢,好像你們那外甥女也去了,咱們都知道那大戶人家規矩多,誰成想着還要驗驗這些姑娘們的身子,結果,也不知怎麼的,你家那侄女就讓人給趕出來了……”
鄭母一聽嚇了一跳,忙道:“她嬸子,這話可不好瞎說啊!”
朱大娘也沒有生氣,嘴上笑道:“許是也有旁的原因,只不過……我是想着大嫂子心裡有個底兒,萬一真要是有那麼個事兒,讓宋家知道了,你們家的面子上也過不去不是……”
鄭母聽了,眉頭緊緊皺起,若有所思,似是察覺了什麼,嚴肅地道:“她嬸子,你的話我記着了,總歸這事也不是俺們能做主的,是福是禍,看她娘怎麼辦吧,只是……這事,還請你萬莫跟旁人說呀,如若是個誤會,總歸是不好的……”
朱大娘欣然一笑,道:“嫂子放心,我最是個嘴嚴的,今這事兒也是猶豫了半天才跟你說的。”
鄭母回去連秀蓮都沒有告訴,只心想着即便錢婆子有這心思,只要宋家哥兒沒有,這事就成不了。再者她也相信這宋金武對自家閨女算是用了心的,旁的人若是以後和芳姐兒扯上了關係,就是真如朱大娘說的那般,自己家也是管不得的,只盼着別是熟人,便打算把這事爛在肚子裡的。
十一月十三這日,又下了一場大雪,腳踩在地裡都能溼了褲腿。
一家人正在大屋裡圍着炭火盆幹活,只聽得門外嘭嘭的砸門聲,秀蓮冒着雪去開門,見來人是個帶着斗笠的小哥,並不認識,便問:“小哥兒找誰啊?”
來人一臉焦急地問:“這可是鄭天旺家,鄭天旺幹活時從梯子上摔下來了……”
那人還沒有說完,就見鄭天洪從屋裡衝出來,拽住他領子,大聲地道:“咋回事,俺弟弟咋的啦!”
那人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道:“摔……摔下來了……”
劉氏聽見這話當場就暈了過去,好在璧容在後面攙住了她,後背撞在了牆上,借了點力。鄭母腿一軟,撲通就跌坐在了地上,哇哇地大哭了起來。豆芽見孃親暈了,奶奶又哭,一臉不知所措,也跟着大哭起來,一時間亂作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