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
趙冉竟一時體會不到這個詞什麼意味。可他至少知道, 陳玄是認真的。
終於，這個男人想要跟自己傾述什麼了嗎。
趙冉稍一退步，背抵白玉山壁, 眼眸映照着長生泉飄逸而出的點點流熒, 熠熠生光。
四野依舊幽靜, 萬靈沉寂。
“你說的背叛是指什麼？”
他看着對方的眼睛, 如此質問。
“他謊言騙你。”
陳玄眸光略暗, 但是沒有移開視線，就像說着他人的故事一樣。
“刑恆一直沒跟你說過，當年在天樞的幾十年究竟做了什麼。甚至, 轉述給你的很多事情都有所偏差，有所選擇。”
“明明, 那時, 刑恆是你與外界的唯一窗口、通路, 卻騙了你，想讓你留在身邊。”
“因爲過於無力, 所以只能去用這樣的手段。倒也可悲。”
趙冉沉默地聽着一字一句，直言：“這便是手段？你認爲，這便是背叛？”
“……”
“難不成，不只身體，你連記憶也出了問題？”
趙冉蹙眉, 還想說什麼, 結果恰巧在對方眼裡看到了一閃而逝的無奈。
陳玄似在嘆氣, 眼神有些複雜, 解釋道：“你不覺得那是背叛, 只不過因爲你不入紅塵，沒有體會, 無法分辨而已。”
趙冉搖頭，“麻煩，我沒有說過嗎，你想說什麼、怎麼說是你的事。”說着，他就走到陳玄身前，徑直對視，眸光灼然，“那不是隱瞞，不是背叛。”
與其說是對話，還不如說是對峙。
“即使你否定兩者，但那終究還是僞裝。”陳玄並不退讓，“而今，我不弱於你，可以不再那樣做了、不再維持那一僞裝。”
“是嗎。所以你的意思是，現在的你已經不再僞裝了？”
趙冉有些理解不了，不如說，他能理解對方的地方過於有限，近似於無。
因爲，他從不會那麼想，或那麼做。
陳玄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沉默，然後說，“我未曾跟你說清楚天樞那些事情，那些年，我爲了從天樞回來，手段用盡，殺了好多人，是你想象不到的。”
似是爲了證明這番話，天樞迴應，在兩人之間拉開了一畫卷，上面閃現過很多情境，有些只能用人間煉獄來形容，血染青天，仙魔葬盡，屍骨成山。白衣少年亦如修羅一般，搶奪造化，殺伐無盡，一路屠戮，殺上九天。是趙冉想象不到的冷酷與狠厲，與當年的刑恆簡直判若兩人。而其中，令趙冉不由爲之一顫的是，白衣少年眼中幾近虛無的漠然。
他從未在刑恆眼中看見過，即使後來的陳玄有，他也只當那是道體使然。
少年時的刑恆在他面前，總是那樣神采飛揚，沒由來的樂觀，就像是無憂無慮。
“那沒什麼，天樞就是那種地方。”趙冉看着陳玄，心中盤旋着異常難解的情緒，他忽然有點想從陳玄身上看到刑恆的影子，不由走前幾步，擁住陳玄，貼近，像是依偎。
如果有人旁觀，肯定認不出趙冉，認不出那位兇狠無比的恐怖殺神。
他並非想要示弱、軟化，只是本能這麼做，那也許是某種想要和對方合爲一體的衝動，因爲這樣的話，他或許就能理解對方，不至於這樣困惑，又總是詞不達意，無法表達好自己的想法。
“真想殺了你。”
驀地，趙冉居然說出這番話，連他自己都不由驚訝，但很快，又覺得理所當然。
陳玄在突然的殺機中沉默，某個極其危險的念頭一閃而過。
趙冉體會不到那背叛，許是善事。因爲一般人，一旦計較起人與人的算計，就太容易鑽牛角尖，沒完沒了，人還未老死歲月，心就死在了互相猜忌之中。
“你傷未全愈，先回去吧。”
趙冉一愣。天旋地轉，他讓陳玄給抱了起來，看見天穹幽暗似海。
少年時代，他沒少揹負重傷的刑恆，幾乎每次刑恆自告奮勇要救他，結果都是他救刑恆。現在想來，這傢伙或許就是在以這種方式阻止自己犯險。
你還有多少心思是我沒發現的，趙冉心裡暗道。但他很快知道，陳玄這是想把他放回長生泉裡，有點憤然，怒道：“我沒弱到需要你照顧的地步。”
強悍如他，很不習慣被人這樣悉心對待，或許這也叫溫柔？可他又不是什麼易碎的精緻物，即使傷勢未愈，也依然強悍無敵。除了眼前這個男人外，七境五域誰能傷他？可偏偏，陳玄現在的眼神就讓他差點錯覺自己需人照顧，要知道，這個男人之前還說過什麼保護的。
開什麼玩笑！這種話如果是別人說的，現在早就死透了！
“放手！”趙冉忍無可忍。
可他說的有些慢了。陳玄已經將他放回泉中。
那泉事實上並不深，泉面在他膝蓋之下。畢竟是天樞極盡昇華的無上靈源，到底沒能孕育太多，也有天地法則其中運作。
趙冉立刻坐起，腰以下皆浸在泉中，道袍已然溼透。
陳玄看着，眸光有些晦暗。
“別太過分！”趙冉冷斥，說實話，他又不是沒脾氣，即使對方是陳玄，他也不是什麼都能容忍的。陳玄現在的舉動，實在是觸怒到他了！
誰知，陳玄不僅沒有一句解釋，還道：“需我幫你煉化？”
說的好像自言自語。
“不用！”
趙冉着實應該怒上加怒的。
陳玄太過異常，身體幾乎肯定存在問題。道法迭代並沒有完成，還在過程中，所以對陳玄肯定有些影響。
趙冉發覺，自醒來到現在，陳玄的言語舉動都有一共同點，這傢伙很可能把自己當成幻象之類的了。不然，這個男人也絕無可能那麼直言不諱，將自己的心思原本道出。這難道是道業迷障？
趙冉低着頭，瞬間閃過好幾個想法。
他其實根本不擅思考這些東西，頭腦一個混亂，忽的站起，幾步就衝上去抱住陳玄，壓制、將陳玄鎖在那裡。
白玉石壁晶瑩剔透，被他一掌轟出層層裂紋。
他有些喘氣，或是因爲傷勢，或是給氣的，血瞳炯炯，似要燒出烈焰。
“你現在怎麼如此不可理喻！”趙冉居然在抱怨，“我們以前不曾這般矛盾。”
“……還沒發現嗎。”陳玄微笑，有些苦澀，“你雖然總是說希望我不再顧慮你，坦誠所有，但其實，假使我如你所說，不再顧慮，如我所是，你真的會接受嗎，你真的不會逃避嗎。”
“我……”趙冉一怔，下意識道：“我當然能。”
說完，他傾首，有些困惑，像在反省自己說了什麼。
陳玄看着趙冉思忖，“你真的能接受真正的我嗎？”
不加掩飾的、沒有僞裝的、真實的。
“……”
趙冉沒能立刻回答。因爲他還沒來得及理清思緒，就已經在與對方深吻，甚至坐在對方身上，貼合無間，長髮交纏。
無比旖旎。
待他意識回來，心臟猛跳，臉頰嘭的燒紅。雖然記不清是誰主動，但結果就是這樣了！
都是衝動惹的！
趙冉想要起身拉開距離，但陳玄沒有放過他。
一瞬間而已，上下顛倒。趙冉瞪大眼睛，看見男人的雙瞳中好似倒映着一頭荒獸，恐怖滔天，連山那頭都不及其十分之一。
他爲歸藏至強者，但卻不得以懷疑，歸藏道法是否容納得下這頭巨大荒獸。
說到底，道法迭代遲遲沒有完成，難道不正是這個原因嗎？
但趙冉其實不是掙脫不開。
因爲，如果他這麼做了，他就是承認自己接受不了對方。
至於什麼是真正的，他搞不懂那是什麼意思。
在他看來，人便是人，沒所謂真的假的。
以前未能瞭解的，以後瞭解便是。
這不是很單純的事情嗎？
趙冉欲言又止，因爲他又發覺，對方是知道自己會這樣認爲，所以才強調那所謂的“真正”。
就好像是在試探，一步一步，在試探自己的底線。
原來是這樣嗎。
“那你還是一樣啊，一樣的太過顧忌。”趙冉突然抱怨，“你難道認爲等到人同意、接受，才能喜歡人嗎。”
這該是何等小心的戀心。
幾年也就算了，延續上千年，怎麼也會出問題的啊。趙冉本能地這麼認爲，內心沉重無比，更多是心疼。誰也不想心愛之人這般壓抑自己。
陳玄聽着一愣，顯然在驚訝。
但這在趙冉看來，無疑就是承認。
“好啊！我當然接受得了。”他脫口而出，不僅如此，他還繼續說：“三個要求，我給你三個要求。只要你說，我就配合你！”
趙冉信誓旦旦。
他之所以這麼說，一半是想補償，一半也是爲了不給自己留退路。
而且，三個要求而已，哪能算得上什麼？
陳玄回過神來，不知道在想什麼，片刻後才道：“說真的？”
“當然！”趙冉向陳玄保證。
但陳玄還是搖頭，“不行，你到底不識紅塵。”
趙冉搞不懂，“我在俗世生活過不下百年，這還不夠？”
“不夠，”陳玄似乎也有些無奈，若非眸光過於幽深，看上去着實與年少時別無二致，“至少，我該跟你強調，不要隨便允諾他人。”
“尤其是我。”
趙冉愣了愣，忽然想起。
他還沒有確認好陳玄的身體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