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
守在牀邊的刑恆就驚訝地看見原本睡死在牀上的人已經睜開眼睛, 並說道:
“趙冉。”
他在介紹自己的名字。刑恆意識到這點之後分外高興,連忙道:“我叫刑恆!”
“陸禪師。”陸禪師剛進門,也順便介紹了自己。
刑恆接下來馬上完全不愧於十幾歲小鬼的身份, 想盡辦法逗趙冉開心, 就像突然間得了個失散多年的弟弟。
哦不, 陸禪師從窗口往裡看了一下, 只覺刑恆殷勤成這樣, 更像是好不容易找到失散多年的兒子的傻父親。
趙冉雖然沒什麼反應,但也沒顯得怎麼不耐煩,就是不怎麼說話。
八九歲的小孩不怎麼說話可不是一件好事。
陸禪師或許猜的出大概原因, 可並不想插手更多。遇上歸藏族的人不是什麼好兆頭,趁着還不會修煉, 在人間待上幾十年就能順理成章入土爲安。於修煉界、于歸藏族自己來說, 都是好事。
當然最好的還是滅族。不然存在就是個麻煩。
歸藏族, 他們身體就是歸藏易。
現在修士所知道的五行六轉,都是從他們身上推演出來的。
從那之後, 人重改了自己生理構造,變成五臟六腑式的,有筋脈有穴位更有靈根,得以通行靈力,吐納天地真氣。
可是話又說回來吧, 那人是怎麼出現的?人不可能是憑空出現的吧?總得有個理由吧?
雖說修煉界盡是一些細思極恐的常識, 但俗世也多的是。
可陸禪師終究還是耐不過刑恆的死纏爛打, 只得帶上趙冉一起走。
不過那當然是有條件, 他要求刑恆對趙冉保密所有跟修煉有關的事情, 絕對不能在趙冉面前修道法用法術。
刑恆想都沒想就答應了,說是小事一樁!
陸禪師見狀多少安心了, 料想就算歸藏族的人再神通廣大,也不可能憑空會修煉吧。畢竟連修煉那個概念都還沒存在。
別看刑恆總傻愣的,一旦答應了什麼事這傢伙還真守的嚴。一般小孩子的心性,如果自己會點什麼厲害的招數,到底還是守不住想要炫耀給小夥伴玩。更別說法術這麼炫的東西,就連一般修士都很難剋制得住心性不對俗世一般人用。
果真經歷對人的影響那麼不可計量?刑恆在被陸禪師撿到的之前,是九個弟妹的大哥,愛照顧人的特質怕是刻進了骨裡。明明還是出身那種皇室世家。
俗世的孩子心裡在想什麼,不是他陸禪師一個自小在修煉界長大的人明白的啊。陸禪師偶爾心裡怨念。說不上豔羨還是其他什麼,但如果能夠在自己只有修煉的單調童年塗點色彩的話,陸禪師拒絕覺得自己應該還是挺想的。
有一天。
他們來到了一座沙城。
熱還好忍,但那乾燥的空氣對常人來說幾乎不可忍受的。熱風一吹,渾身都會幹澀難受。
陸禪師不得已留意地看了趙冉幾眼。
趙冉全程都不怎麼說話,視線一直落在地面,看不出在想什麼。估計是被氣候影響到了,比平常更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不過趙冉就算在平時也大多時間看在地面,到底地面有什麼好看呢?還沒等陸禪師忍不住問,刑恆就先問了。
“說起來,你怎麼一直看在地面?”
“習慣。”趙冉回答都還是看着地面,單薄的身子總是一副風吹就倒的樣子。
可當天晚上陸禪師很剛好就撞見了另一幕。
刑恆在一旁嗚呼大睡,而趙冉在擡頭看天。
澄澈的雙眼倒映夜空零落星辰,令人忌諱血瞳的明亮瑩透,好像宮殿深藏千百年的尊貴水晶,象徵着無上的身份地位。
他看上去很開心。
可這夜空絕算不上是好看的。
它樸素無奇,連星星都沒幾顆,時不時還揚起一堆風沙,就這麼一片夜空而已。
陸禪師愣是沒明白,接着四周浮動起的靈氣又驚了他一跳。
靈氣?什麼回事?有人在修煉?
陸禪師下意識看了刑恆一眼,這傢伙睡的可死。
那隻可能是……
他頓時冷顫,因爲他終於發現趙冉居然是在參悟星辰。
星辰是道法是容易被認知到的浮象!
陸禪師猛地回想起自己周遊俗世這麼多年的初心。
源念。
這是……源念嗎?
他瞪大了眼睛,瞳孔縮小到幾不存在,連嘴巴都無自覺張大到能吞下鴨蛋。經久不動的境界之壁恍惚間開了條裂縫。
陸禪師搞出的動靜理所當然引起了趙冉注意。
知道陸禪師一直在盯着自己,趙冉很快就收回所有表情躺下睡了。
你等等!陸禪師差點喊出聲。但一想到自己之前的那些想法做法,忽然就心生愧疚。
那之後幾年,陸禪師也就不再管修煉一事。
“嗯,看來緣分這玩意兒還真不可說。你們兩個。”
陸禪師順了順下巴的鬍子,細長的眼睛只睜開了一個小縫,看上去跟閉眼區別不大。
“是音是樂,聲之旋律,音之玄理,樂也,樂也”
“樂無悲樂。”
“嘿嘿,這你小子就不懂了吧。”陸禪師像是總算抓到趙冉的破綻一樣,嘴角欣然勾起。
“哦,那你說說是怎麼回事。”
“聲音就是聲音,與人的悲樂無關。”
“哦?可音樂正是因人的悲樂而起的哦。”
“人算什麼。”趙冉平靜地看着陸禪師的眼睛。
“……”陸禪師一怔,“誒誒,被你這麼一說,我很是揪心啊!”
“有什麼好揪心的。”
趙冉丟下一句話,自顧自地走進深林之中,留下陸禪師在原地乾瞪眼,瞪眼完還搖了幾回頭,嘴裡唸叨道:“怪了怪了。”
刑恆走過聽到,疑問道:“陸大叔,你頭怎麼了。”
陸禪師掐斷思考,瞪着邢恆怒道:“說了好幾遍不要叫陸大叔!”
“哈哈哈,下次會注意的魯大師。”
“魯大叔又是誰啊!”
“哈哈哈哈。”邢恆笑得沒心沒肺。
陸禪師又氣又無奈,因爲拿不準刑恆這小子到底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只能幹憋着,想他堂堂化神修士,到俗世哪裡不被敬畏,現今竟然對兩個堪堪踏入修煉之途的小鬼束手無策。
這要傳出去,怕是要顏面無存!
“先不提這個哦,趙冉去哪了。”
“河邊吧……”
話語剛落,東方河邊的方向便傳來一道爆炸聲,而且還一連好幾聲驚飛羣鳥。
“趙冉這小子又在搞什麼鬼啊。”陸禪師痛心地錘了錘胸膛,正要轉眼去看刑恆。
沒想到刷地一道白影,轉眼間邢恆已經朝那個方向衝了出去,神色十分慌張。
陸蟬師望着那背影愣了半會,明明趙冉那小子一定會沒事的,刑恆這小子幹啥這麼擔心嘛。
一直過了半會。
陸禪師擡眼再看,便看到毫髮無傷的趙冉攙扶着灰頭土臉的刑恆走了回來。
“你是笨蛋麼。”趙冉臉色黑沉道。
邢恆因受傷臉色蒼白了幾分,表情卻是十分欣喜,還笑道:“哈哈哈,我以爲你危險嘛,你沒事就好。”
“蠢貨。”
“哈哈哈!”
“你們兩個都蠢的很!”陸禪師縱身一躍,轉眼落在兩人面前,雙手左右高高掄起,給兩個小子頭頂分別來了兩拳。
趙冉只是皺了下眉,沒有理會陸禪師。
而邢恆被那一拳打得直喊:“痛痛痛!魯大叔你幹什麼啊!”
“哼。”陸禪師噘起嘴,心不甘情不願地扶過邢恆,“下次小心點。”
邢恆搭過陸禪師的手,看着陸禪師初老的側臉,眨了眨眼睛,真切道:“下次一定小心。”
“……”
真的一定小心嗎。
陸禪師心裡馬上就想反問回去,但他很快就此作罷。
他是修命淵道的修士。
他的眼睛多少能看到修爲低他兩個境界以下之人的命跡。比如說現在。
冷麪少年身上隱約浮現的暗線,以及笑臉少年身上較爲清晰的暗線。
終有一天,他們之間會出現死劫,有一人會殺死另一人。
屆時,自己該怎麼做呢,陸禪師無法否認,他的確對這兩個小子產生了類似師徒之情的東西。
“唉,人各有命麼。”
良久,他忽然發出了感嘆。
“你傻了嗎。”
陸禪師一愣,擡起頭,看到在一旁趙冉目光微妙地看着自己。
連同身後邢恆也是一臉匪夷所思的表情。
陸禪師羞愧難當,吼道:“剛剛的話就當沒聽見!”
“……”
刑恆點點頭,一看就是很敷衍。
趙冉沒說什麼,只是盯着陸禪師,一段時間後才收回視線,搞得陸禪師冷汗直冒,以爲趙冉看出了什麼。
但這兩小子,總沒可能會一直玩在一起。
天賦的差距終究還是出現了。趙冉沒有任何預兆地進入元嬰期,而刑恆還是金丹中期。兩小子整整差了兩個境界。
陸禪師以爲刑恆多少會感到妒忌,畢竟是修士都會妒忌。
但刑恆只表現出了替趙冉高興。
好像完全沒明白對修士來說,境界相差究竟是什麼概念。看到的世界截然不同,就等於所在的世界截然相反。對話都可能搭不上一條線。除非雙方是師徒,否則很難朝夕相處。更別說要維持所謂的好朋友關係。
只不過陸禪師的料想失敗了。
趙冉還是不愛說話的性子,跟刑恆別說決裂,就連爭執都不見有。這小子根本就不在乎誰對誰錯!任刑恆再怎麼胡說八道都無動於衷啊!
那刑恆也是刑恆,還是一副逆來順受的性子。
修煉是比以前更拼命了,但其他地方不知道是不是更變本加厲怎樣。他們如果定居在哪裡一段時間,趙冉必不外出,而刑恆則出去到處亂轉,時不時帶回一些花花草草,或者什麼怪石玩具,不惜花半天時間解釋那些東西的來歷。
“你也出來逛一逛嘛。”十七歲的刑恆問趙冉。
“有什麼好逛。”
“有好看的女孩子。”
“你愛看便看。”
“欸,”刑恆撓了撓頭,“你這樣一直修煉會發黴的吧。”
“不會。”
“那、那就當陪我!”刑恆就快使出了渾身解數。
“……”
“行吧。”
趙冉雖然點了頭,但後面還是補上了一句,“沒有下次。”
“好好好。”刑恆連忙笑應。
趙冉其實並不討厭俗世,相較修煉界,他可能更喜歡俗世。因爲修士多半都很麻煩。
刑恆大概也算麻煩。
他們還沒走多遠,刑恆就忍不住偷偷用了法術,幫一個要翻的馬車穩住,救下了差點把碾在車下的孩子。
正所謂千鈞一髮。
刑恆直到看見小孩平安無事才堪堪移開視線。
每次都這樣。趙冉每次跟刑恆出來對方就好像是一路在做好人好事。
就連陸禪師都罵過好幾次刑恆亂用法術。
“萬一被常人發現怎麼辦!”
“發現就跑嘛!”
“你你你!”陸禪師氣到面紅耳赤,“你根本不懂!”
他們三人就這樣,刑恆闖禍拉上趙冉,兩人都搞不定只能陸禪師下場,害得陸禪師都不知道被多少常人乃至修煉界追殺。
陸禪師被逼無奈只能暗地跟刑恆警告趙冉身份特殊,千萬不能被修煉界的人發現。
刑恆才收斂了很多。
在刑恆二十歲那年,跟趙冉整整差了四個境界。直到那個時候,刑恆纔對陸禪師坦白說:“有點吃力。”
陸禪師見刑恆望着天空,像在追憶什麼。
他的天賦絕對不低,即使在天才妖孽如雲的修煉界都稱的上是百年難遇的天才。只是對比的人太特殊。歸藏族算的上是他們現今所有修士的道祖,不在可以對比天賦的範疇裡面。
“你要不要去試煉,一個人。”陸禪師想了很久才道。
“天樞嗎。”刑恆看着遠方問。
“對,如果實在遇到生命危險,可以用這些符來召喚我。”
陸禪師從袖子裡抓出一把符,暴露出他其實已經蓄謀已久。
刑恆看到忍不住笑了。“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他點了點頭,眼瞳閃過一道熒光。
這笑在陸禪師看來就是假笑,接着又苦口佛心道:“是人都會有壓力的,修煉最重道心,你要以道心爲重。”
“我知道。”
“趙冉那邊我來說。”
“嗯……”刑恆眼眸瞬間黯淡了不少,難得沉默了良久,才從儲物空間裡拿出一個黑金色的袋子,“冷禪的種子,幫我轉交給趙冉。之前在壬離境找了好久,他應該會喜歡。”
陸禪師接過袋子,忍不住問出一直問不出的話:“你到底爲什麼這麼照顧趙冉。”
“沒有吧。”刑恆顯得很驚訝。
“他是歸藏的人,歸藏的人之所以一直是單系傳承,沒得附庸,是因爲沒人受得了他們。你小子明白嗎,他們是連追求者都沒有的存在。”
修士普遍追求強者,只有歸藏族是例外!
“沒那麼誇張吧,師父不是也跟趙冉相處得很好嗎。”
“你管那叫相處的好?”陸禪師連連搖頭擺手非常坐不住,一臉不可置信,眼神甚至有點驚悚。
“師父後來不是教了他法術嗎。”
“什麼?”
“就去年這個時候,在琉璃境,風火谷。”
“啊!”陸禪師想起來了,不過正好相反,當時是趙冉在教他……
“咳,那不算那不算,我跟那小子關係一點都不好!”
“哈哈哈,”刑恆表情總算恢復如常了,“不過嘛,我去天樞的時間裡,師父幫我看一下他好吧。”
“行行行。”陸禪師隨口就應了。
具體時間不好說,他們兩人乾脆約好在百年後的風火谷見。
陸禪師看着刑恆在空間穿梭的光中消失,內心多少有些不捨。即使修士的時間夠長,十幾年的相處也足以銘刻進記憶裡。
陸禪師等了很久,終於等來了趙冉。
趙冉左右一看,直接就問:“刑恆呢。”
“他去天樞試煉了,估計很長一段時間都見不着他了。約定百年。”
“……是麼。”
“他讓我把這個轉交給你,說是冷禪的種子。”
趙冉接過黑金袋子,看了良久,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但陸禪師從趙冉眼裡看出了更多,更復雜的東西。
刑恆從來都不是一廂情願,他們之間確實存在一種被世間歸納成了友情的羈絆,只不過平時默契太強,一般人比較難看得出。
能跟歸藏的人做朋友,這小子估計是古往今來的第一人來吧。陸禪師內心猛地感動,差點熱淚盈眶。
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趙冉已經走了好遠了。
“喂!你小子就不知道要等師父的嗎!”陸禪師脫口而出。
“很感謝你。”趙冉忽地停步道。
“什麼?”陸禪師一愣。
“從遇見的第一天起,一直都很感謝你。”
“……這。”
陸禪師發現自己頭腦有點空白,快跟不上趙冉的話了。歸藏的人也會說感謝的嗎?
但趙冉繼續道:“你修的道途不宜跟修士相處太久。”
說到這裡,陸禪師當然知道趙冉想說什麼了。也對,刑恆不在了,就該他們散了。這纔是修士,倒不如說他們這十多年來過的太不修士了。
但是良久,他纔對趙冉告別道:“你小心點。”
“我知道。”
到底是十幾年的時間。
陸禪師看着趙冉走遠,心中不由想起來了十幾年前的纖弱少年。修煉界有那麼多豺狼虎狽,這小子真的能保護自己嗎。
他越想越擔心,恨不得跟上去。只得原地打坐調整心性,讓自己不去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