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露從陸天行房間裡走了出來，儘量不去在意方纔已經近似於惡言惡語的痛斥。但走到自己小院門口時，聽着樹上夏蟬無至今的聒噪，還是忍不住掉了幾滴眼淚。
“陸小姐，心情不好？”
從身旁傳來了另一個女聲，帶着關切的意味。陸家二房三房的女眷都不在陸家大院裡住，院內也沒有女僕廚娘，那麼聲音的來源，就只有一個人了。小露連忙擦了把淚，轉頭看向一旁的老婦人，臉上做出一個笑容：“……不礙事的，邵奶奶，我沒事，我……”
“家主看上去是在訓你，但其實，也是在訓我們哪。所有人都聽到了。只是讓小姐你一個人正面面對他的怒火，把對我們所有人的不滿都擔了下來……我替石頭，小順，王二，趙廚師他們，一併謝謝你了。”
一邊說着，老太太的瘦弱身體一邊就向下顫顫巍巍地躬去，竟是想向小露行禮；小露連忙向前，扶住了邵氏的胳臂：“不敢不敢，您別……我，受不起……”
“這一拜，不只是拜你，同時……也是想要拜一下陸公子啊。一直想當面對陸公子說聲謝謝，但前些日子公子太忙，待到事情終於告一段落了，公子卻又……聽說你今天去看他，他已經醒了？”
“嗯，今天才醒過來，看上去情況還不錯。醫生也說沒什麼大礙，安心恢復，按時吃藥就行了。”
“沒事兒就好。今天本來我準備了些乾貨，若是公子再不醒來，我就去龍落城內光明神教的神殿，去爲公子祈福……”
小露這纔看到，邵氏的手臂上挎着一個布包的籃子。
“那現在，我哥哥已經醒了，光明神教的神殿又在城裡最遠的那邊兒……”
“既然公子醒來，那我更應該去一趟了，去替公子還願。不過，小姐可否有空，再聽我這個老太婆嘮叨幾句？”
“……邵奶奶請講。”小露表情認真了幾分。
“我們這老一輩人啊，思維觀念，可能跟不上你們年輕人了，”邵氏一隻手輕輕錘了錘後腰，“像我對飯店該如何招攬客人，就頂多能想到，找幾個嗓門大的站店門口吆喝了。”
“那，您的意思是，我們做得……不對麼？”
“不。”
邵氏堅定地搖了搖頭，表情嚴肅，“做得對不對，總要用事實來說話。有時候，我們這老一輩的經驗是對的，不過這次，很明顯，你們纔是對的了。”
“那、那父親大人，他還……”小露的聲音又有些哽咽。
“都說了嘛，我們這些老一輩的，對你們的做法，可能就會不太理解。但你們要相信，事實證明你們是對的，就要堅持下去，別因爲不正確的打擊而灰心喪氣。至於家主，你也別太放心裡了。畢竟他也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想要努力地爲公子和小姐您，拼一個更好的生活呢……他只是不理解你們的行動，而且倔強了些。不要去在乎他，做你們應該做的事吧。那邊似乎有人來找您了，陸小姐，今天就到這裡吧。”
小露看着稍微佝僂着身軀、挎着籃子，一步步向外面走去的老婦人，心裡五味陳雜。但就在此時，身後宋叔的聲音打斷了少女心裡繁雜的思緒：“陸小姐，又有客人來訪了。家主在忙，讓你替他去招待一下。”
“嗯，知道了。麻煩宋叔先去給客人倒茶，我去收拾準備一下就來——”
片刻之後，拭去淚痕、重新梳妝打扮了一番的小露，面帶微笑地推開了前廳大門。
映入小露眼中的，赫然是兩張還算熟悉的面孔。
洛家叫做小織的女僕，和在菜市場裡見過一次的郝家公子，郝雲。
此時這一男一女正虎視眈眈地盯着彼此，氣氛劍拔弩張，眼中冒着火花，似乎隨時能夠吵起來，竟到了對走進大廳的小露視而不見的地步。
“哼——好男不與女鬥。”
在小露輕輕咳嗽了一聲，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後，郝雲纔不屑地將目光轉開。另一邊，小織頓時像炸了毛的奧利奧一樣跳了起來：“你也算是好男？！當初和嚴家一起欺負陸公子的事情都忘完了？”
“那也總比退了陸家婚的，現在還來假惺惺地來看望的某家要好。”
“你才假惺惺！你們整個郝家都假惺惺！我們洛家的小姐，這幾天都沒有休息好，都是在擔心陸霖，甚至都快要生病了……”
“我只是看不慣嚴家的做法，專門前來向陸公子爲以往所作所爲道歉的，何來假惺惺一說？你們洛家……”
“好啦好啦！”
在旁邊聽了幾句的小露，早就清楚了來龍去脈；眼看兩人又有吵起來的傾向，連忙開口阻止，“兩位先嚐一下這盤烏梅糕吧！我們陸家廚師自己做的，配着紅碎茶一起吃，味道會更好呢！”
“哼！”
兩個人再次狠狠地瞪了對方一眼，才扭過頭，不看彼此。小露微笑着在兩人之間的座位上坐了下來：“家主事情繁忙，因此由我來接待二位，不敬之處請原諒。不知兩位今天前來……”
“就是想了解一下陸公子的病情罷了！這是小姐讓我帶來的禮物，希望陸公子早日康復……”
小織模仿着自家小姐的模樣，扭頭噘嘴，看上去老大不情願地從懷中掏出了一個禮盒。小露打開來，見是一支老山參，點了點頭，又蓋起盒蓋收了起來。另一邊，郝雲的神情也嚴肅了下來：“正如陸小姐剛纔聽到的，我代表郝家來，一方面也是想了解陸公子身體情況，另一方面，是向陸公子道歉，希望與陸家和解……”
“二位儘可放心。昏迷了三天後，兄長剛剛正巧已經醒來了，只是現在身體還很虛弱，又睡下了，就不帶二位去看望了。”
“醒來就好，就好……”
聽到陸霖已經甦醒的消息，小織和郝雲同時長出了一口氣，神態也輕鬆了許多，看上去這兩個的模樣倒不像是作假。小露一邊察言觀色，一邊開口說道：“……那不知爲什麼，郝公子今天會特意上門道歉……我回想了一下，郝家好像並沒有做出來什麼對不起陸家或者我哥哥的事情……”
“……注水牛肉那次。”
郝雲低下頭，不想多說的模樣。陸露點點頭，又搖搖頭，表現出和少女年輕完全不符的成熟：“……過去的事情了，我和哥哥都沒有在意。”
“你們不在意不代表我不在意，”郝雲不耐煩地擺着手，“總之當時那件事，我郝雲做得不對！不過當時的情況，一是和嚴羽陽認識不久，覺得他人不錯，就想幫一下他，二是當時也比較激動……”
“聽你的意思，似乎現在，對嚴二有了些不一樣的看法？”
小織一副大小姐的模樣，翹着手指拿了一塊烏梅糕，斜着眼睛看向郝雲。郝雲右手輕輕一拍桌子，長嘆了一聲：“……自從注水牛肉那件事以後，嚴羽陽在我們面前時常提起陸公子，對決這件事情後自然更甚；只是嚴羽陽以往還罷了，他雖然好強、愛記仇，不過以往行事倒還算光明磊落；但是這次土豆燉牛肉對決到最後，他居然用出了那樣的陰招，趁人不備，將相剋的食物擺在陸公子面前……以往的嚴羽陽可做不出來這種事情。如果我繼續在他那個圈子裡呆下去的話……”
小露和小織抿起嘴，似乎不約而同地感覺到了，郝雲話中的深意。郝雲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說：
“總之，我來這裡，也是想提醒一下陸公子——嚴羽陽一定不會善罷甘休，這件事情肯定還沒完。”
……
接下來的兩天時間，陸霖基本上都是躺在牀上度過的；待到第三天，才能勉強下牀走路。
即便行動不方便，每天陸霖依然要堅持下牀活動，不肯多坐或是多躺。
關於自己的身體不是“食物相剋”導致的，這個問題陸霖也向小露等人提過幾次，但沒有人相信。尤其當邵氏、宋叔等老人以堅定不容更改的語氣反駁了以後，陸霖便不再提起。
看來，已經根深蒂固的思想，不是自己一時半會能夠改變的……特別是自己現在這麼一副沒有說服力模樣的時候。
不知爲何，陸霖自從自己醒來以後，一直覺得四肢無力，沒有精神，大部分時間只能在牀上躺着，不想動也不能動；自從小露見完小織和郝雲，和陸霖說了談話內容以後，陸霖思考了一下，還是決定不再吃藥了。即使不得不當着小露的面兒把藥吃下，回頭小露走後，陸霖也會全部摳吐出來。
雖然停藥前兩天，陸霖變得虛弱無比，連原本能做到的下牀行走都困難無比；但逐漸地，陸霖身體也慢慢恢復了過來，也不像之前的幾天那樣，思考困頓了。不知這藥是醫生故意加入了些催眠的藥物，還是郝雲明裡暗裡提醒的嚴家的後手，陸霖心底暗暗想着，等身體恢復以後一定要調查一番。
陸霖醒來後的第二天，嚴羽陽又來看望過一次，是陸天行接待的。至於嚴羽陽和陸天行談了什麼，陸霖不得而知，只是在嚴羽陽來過以後，原本已經從陸家大院裡消失了的陸文龍和陸小鳳二人，又神氣活現地重新出現在了陸霖面前，陸霖心裡大概便清楚了。
自然，免不得要好好安慰一頓心裡不痛快的小露了。
隨着時間的推移，小露來陸霖小院的次數也越來越少，偶爾前來，也只是匆匆地說幾句話，便又急忙離開。留給她的準備時間已經不多了，正是到了關鍵時刻；不過陸霖每次問起她的準備情況時，都會以“哥哥身體不好，醫生說了不能讓哥哥多勞神操心”爲理由而堵了回去。
陸霖只能通過王二、小順等人旁敲側擊打聽，好像是小露在嘗試練習一些新的烹飪方式時，遇到了難關，目前急切無法攻克；再多的也打聽不出來了，貌似所有人都站成了統一戰線，爲了陸霖的身體，一致不想讓陸霖爲此事操心。
不過這幾天，自己每天的食譜上，似乎魚總是沒斷過……陸霖笑了笑，大概已經清楚小露在練習什麼了。
林子越在對決完後的第二天，就再沒有來過，只是託叫做華安的老僕送來了一封請假信。隨着請假信來的，還有大量的各種禮品補品，想來也是清楚了陸霖這邊發生的事情。經小露查點，補品裡有幾種很是名貴，卻是讓小露等人小小地吃了一驚；不過陸霖早就料到，微笑不語。
自從小露和陸霖不能早晨去買菜送菜以後，擔負起清晨爲三家飯館採購食材的任務，就落在了王二、小順和石頭三人身上。
對決事件過後，甚至是陸家二房三房的兩家飯館，也跟着沾了些名氣，客流量有了不小幅度的增長。每天要採購的食材數量，也不比往常一輛馬車就能拉完了，現在則需要兩輛馬車才行。
聽小露說，陸天行已經和幾家大的菜商敲定了長期的供貨合約，但是在合約沒有正式履行之前，還是要繼續每天這樣的採購。以往資金和客流量不足，沒有底氣簽訂；據說簽訂合約那天，陸天行一個人很是喝了幾杯酒，想來心情不錯。
這天清晨，自從王二等人坐着馬車吱呀吱呀地出了門，小露和邵氏也出門去採購小露準備考試用的幾種比較特殊的調料，陸天行則是應邀不知去了哪裡，前一天晚上都沒有回來，陸霖醒來，在院落裡拄着一根木棍轉了兩圈，這才發現，偌大的陸家大院，竟只剩下自己一人了。
真是的，不知道咱現在是重病號麼……一個看護的人都不留……
陸霖一邊搖着頭，一邊拄着木棍向餐廳走去，心裡想着不知道小露今天會給自己留什麼樣的早點。小露知道陸霖喜歡吃甜，每天早上都會換着花樣的做甜點；從流雲帝國的餡餅、糯米糕、南瓜餅、蝴蝶卷、桃酥、紅糖包子、炸糕、餈粑，到霓虹帝國的麻糬、銅鑼燒、赤小豆糕、京果子，每天至少兩種，現在陸霖吃了四五天還沒吃到重樣兒的。
照這樣下去，自己病好了，也胖了……
自己病成這幅模樣，每天還堅持鍛鍊，拄着個柺杖在這四方小天地走來走去，如果有微信計步，估計每天都兩萬步向上；即便如此，估計也逃脫不了變胖的命運吧。陸霖想着，突然聽見小露的院落那邊似乎有腳步聲。
“小露，你回來啦？”
陸霖輕聲叫喚，即便聲音不大，在空曠的院落裡，除了清晨就開始聒噪的夏蟬以外，還算清晰可聞。
然後，那邊的腳步聲就消失了。
沒有人應答。
糟了。
陸霖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