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張九陽難得沒有苦修,而是準備帶着自己的新作出一趟門。
是的,經過一個月的嘔心瀝血,苦思冥想,聊齋先生終於又有了新的作品,名曰《靈官降魔錄》。
相信必然能再次掀起一股潮流。
書房中,他將這本《靈官降魔錄》小心收進懷中,而後看了一眼在旁邊呼呼大睡的小阿梨。
昨晚她施法召集五猖兵馬,又煉製五猖兵馬壇,累得不輕,竟然睡到了現在。
張九陽微微一笑,把自己書桌上的另外一本書給藏了起來。
這是他創作遇到瓶頸時無聊所寫,結果寫了一會兒反而打開了思路,精神振奮,靈感頻發,以至於讓《靈官降魔錄》都提前寫完。
這次他吸取了教訓,不搞斷章,給了靈官爺一個圓滿的大結局。
以防嶽翎武力催更。
將那本無聊時所寫的作品小心鎖進櫃子中,張九陽起身把被阿梨蹬掉的道袍給蓋上,雖然明知她是鬼物不會受凍,卻依舊忍不住幫她掖了掖衣角。
小姑娘似是夢到了什麼好吃的,吧唧嘴巴。
張九陽搖頭笑笑,沒有叫醒她,轉身輕輕關上門,離開了房間。
在他走後沒多久,小阿梨突然睜開眼睛,眸子亮晶晶的,哪裡有一絲睏意,她一個鯉魚打挺,直奔櫃子而去。
“九哥到底寫了什麼,死活不願意給我講……”
“哼,我現在可是能認不少字了,你不給我講,我就自己看!”
她並未破壞鎖,而是直接將手穿進櫃子,摸出了那本書,打開一看,皺眉道:“肉蒲團……什麼意思?”
翻開沒看幾頁,她就緊皺眉頭,道:“怎麼都是啊啊呀呀的,沒意思,我要看打打殺殺,血流成河!”
說着她有些無趣地將書合上,隨手又放進了櫃子中,轉身繼續睡覺。
……
張九陽從青州最大的玉墨書齋中走出,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過程非常順利,掌櫃的早就期盼已久,都不用他怎麼開口,對方直接就開出了許多豐厚的條件。
當然,對於他這位能打通官府,寫違禁題材卻不受通緝的聊齋先生,書齋掌櫃也是敬畏有加。
走在大街上,張九陽給阿梨買了根冰糖葫蘆,正準備回家時,卻聽到街上傳來一陣敲鑼打鼓的聲音。
“來了,快看,是青蛙新娘!”
“哈哈,那新郎也是青蛙,真是奇聞,這排場看起來還不小呢!”
“也不知道晚上能不能去鬧洞房……”
張九陽聞言心中一動,這就是阿梨所說的青蛙成親?
只見遠處徐徐走來一隻隊伍,人們敲鑼打鼓,吹響嗩吶,最前面還有孩童灑着花生或穀物,十分喜慶。
轎伕擡着一座露天的竹轎,上面用紅繩綁着兩隻青蛙,一幅生無可戀的表情。
最有趣的是,其中一隻青蛙還戴着紅頭巾,有時會掉下來,旁邊還有人專門負責去蓋上,看得行人哈哈大笑,引爲奇觀。
張九陽卻笑不出來。
因爲他看到有不少人朝着那兩隻青蛙跪拜了下去,以頭撞地,在衆人的鬨笑聲下,顯得那樣虔誠。
他們穿着最粗糙的麻衣,有着最粗糙的皮膚,在烈日的暴曬下汗水涔涔的流,卻連一碗兩文錢的茶水都不敢點。
他們也知道這個事情很荒謬,卻只能把那兩隻青蛙當做最後的救命稻草。
他們是農民。
張九陽小時候曾和爺爺一起種過地,深知農民的不易,此刻莊稼已近成熟,他們已經付出了太多的汗水和辛勞,眼看即將收穫,卻迎來了長時間的乾旱。
若是再不下雨,莊稼旱死,又該拿什麼熬過這個冬天?
古代的冬天,可是真會凍死人的。
但讓青蛙成親……真的有用嗎?
張九陽對此也不敢保證,他並沒有降雨的神通,否則倒不介意幫青州百姓渡過這場難關。
也不知道欽天監有沒有人能求雨,或許可以寫信問問嶽翎。
想起嶽翎,她自從回京之後,便一直沒有消息傳來,張九陽也隱隱有些擔心,畢竟她是要幫自己圓謊。
一邊思索着,他一邊向前走去,不知不覺來到了一座廟宇前。
這是一座十分冷清的廟宇,結着蛛網的門匾上寫着三個大字——龍王廟。
張九陽當即便有些好奇,既然是求雨,青州的百姓爲什麼不來這龍王廟,而是搞了一出青蛙成親?
莫非這龍王廟曾經發生過什麼事?
出於好奇,他緩緩走進了這間龍王廟。
踏入廟宇,能夠聞到一股明顯的木頭髮黴的味道,廟宇中供奉着一尊龍王雕像,身穿黃袍,頭戴冠冕,五官沉靜,不怒自威。
張九陽注意到,這廟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但這神像卻顯得比較新,對比有些鮮明。
就在這時,他聽到身後有腳步聲響起,扭頭一看,是一個身形消瘦,白髮蒼蒼的老先生,他手中拿着三根香,顫顫巍巍走來。
當看到張九陽時,那雙渾濁的眼睛露出一絲詫異。
“這位小兄弟,你不是青州本地人吧。”
沒等張九陽發問,他就主動問道。
張九陽點點頭,道:“老人家,你爲什麼這麼說?”
老先生擺手笑道:“現在還肯來拜龍王爺的,除了我這種半截身子快入土的,哪還有青州本地的年輕人。”
頓了頓,他嘆道:“現在的人吶,已經沒幾個記得龍王爺了,搞什麼青蛙成親,這不是胡鬧嗎?”
張九陽心中一動,道:“老人家,能給我講講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嗎?爲什麼大家都不願意拜龍王爺?”
老先生似是很久沒和人說話了,也算是打開了興致,眼中露出一絲追憶之色。
“以前呀,這裡可熱鬧了,每逢乾旱,大家都爭着搶着拜龍王爺,然後很快便會下雨,非常靈驗。”
他指着某個角落,笑道:“當時我才只有八歲,因爲冒犯了一句龍王爺,還被父親拿掃帚打過,就是在這裡打的,說是要給龍王爺賠罪。”
老人彷彿又看到了幾十年前那熱鬧的場景,再看看現在的荒涼,忍不住輕輕一嘆,將龍王廟的故事娓娓道來。
原來約在七八十年前,青州曾經發生過一次極爲傳奇的事情——墜龍!
一頭龍從雲中墜落,掉在了青州的一座古鎮旁,軀幹環繞山嶽,足有數百丈長,頭似小山,眼睛好像日月,極爲駭人。
它金色的鱗片上有着明顯的焦黑印記,彷彿被雷劈火燒。
當時村民們都猜測,這是龍王爺渡劫失敗了,因爲前段時間,青州確實有過一段時間的電閃雷鳴,連下了好幾日的暴雨,農田都被淹死不少。
然而樸實的村民並沒有記恨,他們自發組織在一起,爲這條奄奄一息的龍搭起棚子遮陽,不斷提桶爲其澆水。
就這樣一直持續了兩日,當時老先生尚且年幼,卻也用小桶去接過水澆在龍鱗上,親眼見過那條龍。
後來在一個晚上,隨着一聲霹靂響起,暴雨驟至,第二日天氣放晴後,人們發現那條龍已經消失不見了,只有山嶺間還有它用身軀碾壓出的痕跡。
之後青州的百姓就湊錢在城中修建了一間龍王廟,此廟非常靈驗,幾乎是有求必應,青州那些年真是風調雨順,年年都是好光景,都快成了大乾最富有的地方。
龍王爺也因此被朝廷冊封爲正神。
一切都向好的方向發展,青州墜龍一事也成爲了傳奇,龍王廟香火極盛。
直到有一天,龍王爺的神像突然碎了。
沒有人知道是什麼原因,就連廟祝也一夜之間淪爲瘋子,很快就上吊自盡。
人們又湊錢重塑了一座更大更氣派的神像,但從那之後,龍王廟就不靈了,一開始,還有人會堅持上香,但隨着時間流逝,來上香的人就越來越少。
等到當年親眼見到墜龍的人們接連去世,許多人開始懷疑那件事情的真實性,覺得是有人在編故事,騙香火錢。
“放屁,老夫親眼所見,我還給龍王爺澆過水呢,要不是我爹拉住我,我還想摸一摸龍鱗呢!”
老人家情緒激動,怒道:“他們沒見過,憑什麼就說是假的!”
說着還咳嗽起來,張九陽連忙給他拍拍後背。
“小兄弟,你,你信不信我?”
他一邊喘氣一邊問道。
張九陽點頭道:“我信,您老先別說了,休息一下。”
老人家似是有些胸悶,顫巍巍地坐在地上,倚着柱子望着那尊熟悉又陌生的神像,眼睛微微溼潤。
“龍王爺,當年給你澆水遮陽的人,現在都死得差不多了,等我死了,指不定他們怎麼說伱呢……”
“龍王爺,你神通廣大,若是好好的,就給狗娃子託個夢吧,也讓我好安心上路……”
張九陽默然片刻,他望着老人家那溼潤的眼眶,心中突然有所觸動。
香火,不只是一種工具。
神明獲得香火,庇護一方,是無數百姓的心靈寄託,這中間既像是不留於文字的契約,也是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誼。
老先生想起身上香,卻有些胸悶乏力,他已經太老了,不再是當年那個可以提着水桶滿山奔跑的少年。
連上根香都如此吃力。
張九陽心有不忍,便上前道:“老人家,我幫你上香吧,我是道門弟子,也不算怠慢了龍王爺。”
老先生聞言有些詫異,隨即點點頭,道:“小兄弟,那就多謝你了。”
張九陽接過香,將其點燃,躬身拜了三下,而後插進那口已經有些堅硬的香爐中。
“龍王爺在上,小道張九陽上香祈雨,青州已旱多日,百姓將顆粒無收,懇求龍王爺施展神通,賜下法雨,澤被蒼生!”
煙霧向上飄去,又漸漸消散。
他扶着老人家離去,一路將其送到家中,方纔離開。
但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上完香後沒多久,在距離青州數百里外的某處大澤之中,那一片漆黑的水底下,驀然亮起了一雙巨大的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