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慕蘭竟出此言,童南溪不由一驚。
他對自己的病情亦是存疑,沒想到,這個貌不驚人的少年醫女,竟能一語中的。不由對她刮目相看起來。
“不是因爲時疫,卻是什麼?”童南溪問道。
“童大人可否將當日病發之時的情形,與我說一說?”
童南溪點點頭,虛弱地敘述。那天他如何從家中突然被接到宮中,糊里糊塗就參加了一場宴會,並且得知自己被推薦爲莒國王子們的老師。
才把頭緒理清楚,心緒未定,便是一輪又一輪的敬酒,縱是他酒量尚可,也吃不消這毫無準備的暴飲。
他覺得異常難受,就出去透氣,就吐了錦繡一身當然,他沒有說是錦繡,他並不知道慕蘭認識錦繡他只說,吐在了一個宮女身上。
當然聽到這兒,慕蘭心裡是清楚的。
他以爲自己吐完就舒服了,打算吹吹風清醒一下便回殿內。可是沒有機會了。他還沒來得及往回走,只覺四肢開始逐漸麻木,身不由己地癱軟,最後知覺全無。
等他醒來,已在這惠民堂的西樓裡,童南溪童御史,成爲了時疫患者。
“您是唯一一位被隔離在惠民堂的官員。”慕蘭其實覺得,一到這惠民堂,你是宮女、還是官員,就一點都不重要了。除了還能享受一下住房上的福利之外,不能比其他病患更優待。
甚至,隱隱還有故意的忽視與怠慢。
“我不太清楚外頭的情況,只知道上頭下令要將我隔離。若非如此,我便是爬也要爬出這個鬼地方。”童南溪是一個忠誠的人,亦是一個守規矩的人,身爲都察御史,他近乎虔誠地守着祁國的律法,遵從着皇帝的指令。
“對於童大人來說,這的確是鬼地方。你的時疫是到了此處才染上的。”
“那我之前在宸宮覺得手足無力,最終又昏迷不醒,又是怎麼回事?”
“您在府上就中了毒。這毒若長期微量,便是慢性毒藥,只如病了一般,懨懨不起。若是加大藥量,便能一劑致命。”
慕蘭所說,便是靖安皇后與童南溪二人症狀的區別。她在靖安皇后身邊住了一陣,如今雖回了醫女營,卻還是每日要去一趟鳳儀宮,她幾乎可以斷定,同樣的藥的味道,她在鳳儀室也聞到過。
童南溪卻聽得毛骨悚然,自己竟然被人下毒而不自知,如今自己還能躺在這兒與慕蘭交談,雖有氣無力、雖時疫纏身,到底還活着啊。
“那我算是被人長期微量下藥,還是一劑致命?”
慕蘭道:“原本該是一劑致命,可偏偏人算不如天算,毒性未發,你便匆匆入宮,一番醉酒,竟將毒性吐出大半,這才留了一條命。”
童南溪一身冷汗:“竟幸運如斯。如此說來,害我之人,竟在我府中?”
慕蘭道:“慕蘭不知大人府上的情況,不好隨意下結論。”
童南溪道:“也不意外,我回京不多時,這宅邸也是朝廷賜的,人也是一併配齊的。原想着我並不會常住,倒也沒在人員上太過上心。”
可以想見,一個少年官員,朝廷給配了一間宅子,地方不大,人員不雜,又沒有家眷,他的確不會將心思放到管理家務上頭。
慕蘭卻是想到了,你家務不管,當然便有可能讓人趁虛而入。可她一個女孩子家,不適合說這事啊,難道你還能給人介紹個女主人不成?
二人正說着話,突然外頭傳來隱約的喊叫,像是從惠民堂大殿傳來的。
慕蘭一陣緊張,她還肩負着老黃所託,要替他看管惠民堂呢,便趕緊對童南溪道:“童大人您休息一下,我得過去看看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童南溪啞着聲音道:“快去吧。”
慕蘭跑出西樓,三步並作兩步,大喊聲果然來自於惠民堂。
“我不要,我不要跟死人在一起,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一個女人在尖叫。
才跑到惠民堂門口,裡頭一個人衝了出來,一頭撞在慕蘭身上。
“啊”那人揮起手臂,張牙舞爪地亂抓,“不要擋,不要擋我。裡面天天死人,我再呆着,我也會死。”
“安靜,你安靜!”慕蘭一邊喊,一邊拖住她,“你不要衝動,聽見沒有!”
她不敢讓這女人衝出去,時疫一旦擴散,後果不堪設想,再如何痛苦不堪,也只能在這個鬼地方忍耐,直到有一天,要麼自愈,要麼死亡。
忘了說,這一場時疫爆發以來,自愈之人不足十分之一,可見,跟人說“你會治癒的”,其實是給人許了一個空心的承諾,讓對方在面對死亡的最後一刻還保留些希望罷了。
她瘦弱的雙臂死死地抱住那女人,大喊:“來人啊,來人啊!”
遠處的守衛聽到喊聲,迅速跑過來。
“快將她制住!”慕蘭向守衛喊道,話音未落,“啊”慕蘭慘叫一聲,臉上被瘋狂的女人狠狠地劃了一道。
她的指甲好長!
“啊”又是一聲慘叫,這次的慘叫聲來自瘋狂的女人。
慕蘭只覺得身子一鬆,女人已癱軟在她身上,然後滑到地下,再也起不來了。
只見守衛舉着棍子,嘴裡還在罵罵咧咧,似乎是嫌這一段小插曲打擾了他們的清夢。
女人顯然是被棍子打了,頭上汩汩的鮮血流出,身子卻一動不動。
老黃他們聽到動靜,迅速從休息處跑了過來。
“怎麼了?怎麼了?”一邊跑還一邊問。
守衛道:“想逃跑,打死了,你們收拾一下吧。”
慕蘭一驚,怎麼就給打死了?趕緊俯身去看,發現女人趴在地面上,已無聲息。一探鼻息,果然已經無力迴天。
這還是小插曲嗎?
不,怎麼轉眼就在自己手裡鬧出了人命!
慕蘭手足冰涼。
守衛提着棍子已經走遠,老黃在招呼着:“來來,直接拖那邊堆着去吧。”
女人被拖到庭院的一角,往地上一扔。
“黃公公,就這麼……一扔?”慕蘭難以置信,雖說這瘋女人挖得自己臉上還火辣辣地疼着,可是,那畢竟是一條命,縱然已經是具屍着,慕蘭也覺得該當給予最後的尊重。
可是,慕蘭的想法,顯然太不務實,沒人理會她。
明天一早,會有人來清理惠民堂的垃圾,順便把死亡的人拖走。最終,他們都和垃圾一樣,被付之一炬。
這個年代的人講究入土爲安,可是死於時疫的人,卻要承受最後的火刑。
老黃湊過來,低聲道:“只當是病死了,別多事,守衛們也不容易。”
慕蘭點點頭,到這兒來的每一個人,都是宮裡的棄兒。
雖然點了頭,她心裡卻尤其難受,那女人好像是因爲自己才送了命。若自己不去阻攔她,不高聲呼救,她或許還能苟活一時。
“睡吧睡吧,沒事了。”老黃在驅趕着出來看熱鬧的病患,這些病患人不多,但病不重,還有些戰鬥力,有必要安撫一下,“屋子裡黑燈瞎火的,大家將就一下,若哪個死了,明天一早天亮了再拖出來。”
衆人一鬨而散。他們對死亡恐懼到極點,常常如眼下這樣漠然。
不漠然的,便如瘋狂的女人那樣,爆發,然後被打死。
院子裡都恢復了平靜。慕蘭的心情卻十分沉重。
再回到西樓裡,她天生自帶的活潑與熱情已消失殆盡。
“外面何事?”童南溪未能看上熱鬧,內心有些遺憾。
“一個患了病的宮女突然發了狂,要衝出去……”慕蘭簡短地道。
“原來如此,眼下如何了?”
慕蘭一黯,聲音更低了:“死了……”
童南溪喃喃地重複一遍:“死了。也好,早晚都是要死的。”
慕蘭猛然感覺到,自己的頹廢似乎影響了童南溪,有些不知所措道:“童大人,不能這麼說。你還那麼年輕……我……我會醫好你的!”
童南溪笑了笑,正想說話,卻突然咳了起來,嗓子裡發出吼吼的聲音。
慕蘭撲上去想要替他拍胸,一扶到他的身子,勃然變色。童南溪渾身滾燙,比先前一下子燙了很多很多。
“童大人!”她緊張地喊了一聲,卻發現童南溪已氣力不繼,斜歪在枕頭上,暈了過去。
童南溪餘毒未消,終於又時疫發作,再也支撐不住,又一次陷入了昏迷。
慕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越是緊張的關頭,越不能讓自己忙中出錯。她將童南溪放平,讓他仰面平躺在牀榻之上,然後從身上摸出一包銀針。
身爲醫女,即便身染重病都不會丟棄自己的吃飯工具。更何況,慕蘭本身就是有備而來。
唯一不太方便的就是夜色太黑,讓她看不清眼前的童南溪,扎針的部位一半靠直覺,一半靠摸索。
好在,童南溪反正是暈了,免了彼此尷尬。
一番施診,終於聽着童南溪的鼻息漸漸均勻,一時沒有大礙,雖還沒有甦醒,卻也暫時不會再有危險。
慕蘭不敢離開,睡意卻悄然來襲,“咚”的一聲,不小心瞌睡的腦袋點到了牀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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