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5

和顧泊遠暗暗較了幾回勁他皆處於上風后, 心情並不如想象中的美好,反倒愈顯沉重, 時常望着院子裡那顆碩果累累的桃樹發呆, 桃樹是顧越皎成親後從別的院子移栽過來的,由花匠精心照顧, 花落就結了不少果子。

夏姜芙說寧婉靜吃了樹上的桃, 生的孩子絕對是粉面桃腮,憨態可掬的模樣, 夏姜芙還說多過幾年,府裡的孩子多了, 圍着桃樹奔跑的情形肯定會十分有趣。

風晃過樹葉, 幾簇綠油油的葉子東搖西晃, 展露出葉間的‘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嫩桃,嬌羞而喜慶,顧越流忍不住低頭長嘆, 想當年,他娘連生六個兒子名動京城, 惹得衆夫人無不眼紅羨慕,私底下說起長寧侯府,誰不以‘枝繁葉茂’誇之, 卻不想多年後,他們六兄弟有四個娶不着媳婦。

簡直愧對夏姜芙生養之恩。

讓他更爲愁雲慘淡的是,對於這件不幸的事他連說的人都沒有,顧泊遠性情暴虐, 兩人話不投機,夏姜芙溫柔善良,他不忍告訴她,而顧越皎整天早出晚歸見不着人影,剩下雙胞胎倒是值得傾訴的對象吧,但兩人年紀是不是小了些?

哎,他發自心底的嘆了口氣,聰明機智如他,竟也束手無策了。

顧越白剛進院子就被窗戶下那張多愁傷感的臉驚着了,抵了抵顧越武,示意他看顧越流,“六弟是怎麼了?臉上愁苦比女兒家還多?”

顧越武搖搖頭,擡眸望天,天藍雲白,陽光明媚,天氣晴朗,顧越流不該一副精神不濟,神思恍惚的樣子纔對,他想了想,問道,“是不是爹暗中給他臉色了?”顧越流心懷激憤,處處和顧泊遠對着幹,礙於夏姜芙偏袒,顧泊遠面上還算容忍顧越流,私底下如何他就不知了。

“你覺得六弟會懼怕爹的鞭子?”顧越流越挫越勇着呢,捏準了夏姜芙在顧泊遠不會動手,可勁往死裡作呢,他都發現顧泊遠背地握緊拳頭緊了又鬆呢,他勸顧越流悠着點,顧越流說他不怕。

就他而言,顧越流可不是會服輸的性子。

顧越武也想到這幾日顧越流的表現了,既佩服又忍不住爲顧越流傷好的日子感到肉疼,“我們問問不就知道了?”

顧越流心情上來就再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亂想,聽顧越武問,最初他還遮遮掩掩不說實話,但架不住二人連哄帶騙,很快就把實情說了,“四哥五哥,你們說菩薩是不是覺得這麼多年咱沒孝敬過她老人家,突然許願要求這麼多,她怒了啊?”

夏姜芙不喜歡燒香拜佛,說天下蒼生皆有煩心事,人人都到寺裡找菩薩訴苦求願,菩薩耳朵早起繭子了,她們的話菩薩也聽不見。

與其那樣,凡事不如靠自己,少給菩薩惹麻煩。

顧越白蹙了蹙眉,見庭院有丫鬟拿着掃帚去桃樹下打掃掉落的嫩桃,他將窗戶掩上,小聲道,“你再說說此事。”

顧越流重重嗯了聲,添磚加瓦將躺椅坍塌之事描述得淋漓盡致,配上他認真的表情,旁邊顧越武跟着緊張起來,低聲問,“你說我們四個誰娶不着媳婦啊?”話完,見二人目光閃閃發光落在他身上,顧越武忙擺手搖頭,“不會是我,不會是我,你們仔細想想,我可是咱兄弟裡最好看的人。”

顧越皎容貌遠不及他都能娶着媳婦,沒理由他會一輩子光棍。

這話有幾分道理,顧越白又把視線轉至神情鬱郁的顧越流,顧越流實誠,沮喪道,“四哥也認爲我討不着媳婦?說實話,我想了幾日,三哥有一身賭術,五哥姿色絕雙,而四哥你在翰林院多少有個職務,算下來,好像就屬我最沒用了。”

姑娘們挑夫婿,不是最看中長相,家世,才學,性情嗎?他數了數,除了性子好,其他都不佔優勢。

顧越白想稱讚顧越流有自知之明,可對上他落寞蕭瑟的目光,有些不忍心刺激他,尤其是顧越武,他就顧越流這麼一個弟弟,難得有機會擔起做兄長的架子,他摟過顧越流,輕聲安慰道,“你別妄自菲薄,你跑得快,抓老鼠一流,真比起來,你是咱兄弟四人裡最出息的了,少年成名,風頭比三哥考中狀元那會還要盛些呢。”

顧越流精神一震,目光炯炯的望着顧越武,“真的嗎?”

顧越武甚是堅定的點頭,“是。”

顧越流高興了會兒,隨即又塌下背來,落落寡歡道,“那咱幾個到底誰娶不着媳婦啊?”

這個問題有些難度,顧越武一時回答不上來,眼看顧越流又一副我最沒用的表情,他忙給顧越白擠眼色,顧越白似乎毫無所察,摩挲着腰間玉墜,許久說了句令人醍醐灌頂的話,“我覺得,想知道誰不是沒有辦法,找出娶不到媳婦的原因不就清楚了?”

這話再有理不過,顧越流收起低落的小情緒,將腦袋湊過去,“咱得認真想想。”

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他們三兄弟聯手不就有諸葛亮之才了嗎?

夏姜芙走進房間,見三兄弟頭頂着頭,嘰嘰咕咕討論着什麼事,覺得好笑,叫住欲提醒三人的秋翠,轉身走了出去,“小六近日情緒不高,讓小四他們陪陪他也好,我們先去壽安院瞧瞧老夫人吧。”

老夫人搬出祠堂,日子似乎不順意,整日湯藥不離嘴,聽說國公府老夫人過世後,她夜裡驚着好幾回,太醫回天乏術,老夫人的命攥在她自己手裡,賬房將二房三房銀錢結清後老夫人就一直想見她,夏姜芙懶得和她吵,素來不予理會。

要不是顧及顧泊遠爲人子的感受,秋翠又從早到晚在耳朵邊感慨什麼老夫人不行了,追憶往事反省自己做錯了許多事,想親自和她賠罪云云,爲了清淨,她纔想着去壽安院看看,老夫人葫蘆裡賣什麼藥。

老夫人好像真不太好了,遠遠地就能聞見股中藥味兒,夏姜芙皺了皺眉,沒說什麼,秋翠在身側小聲勸夏姜芙到了屋裡別和老夫人嘔氣,順帶說起另一樁事,“之前宮裡賞賜了許多藥材,夫人吩咐送到孫府,嬤嬤將此事和老夫人說了,以老夫人的性子,沒準會質問您兩句。”

這話是侯爺讓她說的,秋翠不敢不依,今時的老夫人,真經不住半點刺激了。

夏姜芙笑了笑,沒有提起顧泊遠,“我像是會和臨死之人計較的人嗎?她氣了我,大不了以後清明我不去她墳頭上香就是了。”

秋翠:“......”她還能說什麼?

數月未見,老夫人真老了很多,枯瘦的臉頰往裡凹陷,露出阡陌縱橫的皺紋,渾濁的雙眼似乎沒有焦距,夏姜芙福了福身,表情淡淡的,“見過老夫人。”

剛喝完湯藥的老夫人昏昏欲睡,許是聽出夏姜芙的聲音,腦袋往裡偏了偏,不悅的哼了哼,“你來做什麼?”

這語氣雖不中氣十足,但也絕非將死之人氣若游絲之態,夏姜芙瞅了眼邊上的秋翠,心道,衝着老夫人說話的底氣,還有幾年好活,哪兒就是快死了的樣子了?

秋翠一臉悻悻,老夫人的事她聽顧泊遠說的,哪兒料到會是這麼個情形?

扭過頭的老夫人半晌未聽到動靜,哼哼卿卿轉過身來,嬤嬤扶她起身,四月末的天,老夫人膝蓋上還搭着毯子,老夫人坐定,雙手搭在毯子上,一眨不眨的望着夏姜芙,不說話,也不吭聲。

嬤嬤在邊上笑着打圓場,“老夫人吃了藥,嘴裡苦,夫人快快請坐,老夫人都念叨您好些日子了。”

又不是不清楚彼此性情,夏姜芙可不認爲老夫人唸叨她是什麼好事,不過嬤嬤將凳子搬到牀榻邊,她也沒說什麼,坐下後,從懷裡掏出冊話本子慢慢翻閱。

悠閒自得的表情不像是探望病人,更像找處陰涼地品茶看書的模樣,老夫人不高興的哼了哼,“見不慣我老婆子又跑來做什麼?虛情假意裝給誰看?走,趕緊給我走。”

換作往日,夏姜芙約莫起身就走了,今日卻是極有耐性,臉上沒有表現半分氣惱,一字一字緩緩道,“聽說老夫人有很多話與我說,我這不等着聽嗎?”

夏姜芙不好意思說她被老夫人的臉嚇着了所以翻書轉移注意力,就老夫人這張蒼老風霜的臉而言,夏姜芙覺得是老夫人自己的原因,年輕時只鑽研如何爭風吃醋勾心鬥角不好好保養,憂思深沉,久而久之皮膚自會顯出疲態,待上了年紀,比同齡人看上去會更顯老。

放鬆心情,注重保養纔是維持年輕的秘訣,可惜,許多人不將其當回事,見過老夫人後,她更堅定了這種看法。

老夫人被她堵得紅了臉,鬆弛的眼皮下,雙眼瞪得圓鼓鼓的,“你是晚輩,我說你兩句你還有理了?”

得,又開始說教了。

“老夫人,倚老賣老的人向來沒什麼好下場,你還是積點福吧。”夏姜芙要是低頭的性子,早被老夫人搓扁揉圓了,仗着年紀大就想作威作福,老夫人認錯了對象。

嬤嬤擔心二人一言不合吵起來,順了順老夫人胸口,柔聲道,“老夫人不是想與夫人說說玲瓏的事嗎,您還叫我提醒您來着,是不是給忘了?”

說起此事,老夫人臉色不太好,撒氣似的推開嬤嬤,咬着下脣不吭聲,玲瓏是她爲顧泊遠挑的姨娘,至此她都沒改變初衷,夏姜芙性子要強,凡事不合她心意就給顧泊遠甩臉色,隨着皎皎他們成親,夏姜芙多年媳婦熬成婆,在府裡愈發肆無忌憚,她不給顧泊遠身邊留個自己的人心裡不踏實。

她對玲瓏寄予厚望,誰知嬤嬤竟偷偷揹着她將人送到莊子上去了,她氣得吐了兩回血,但無論她說什麼,嬤嬤都不肯聽話將玲瓏接回來,嬤嬤陽奉陰違,不都是看準這侯府將來是夏姜芙說了算提前巴結嗎?

“忘什麼忘?你膽兒是越來越大了,明知我本意是讓玲瓏服侍泊遠,你......”

夏姜芙像聽到什麼好奇的事,擡頭在屋裡逡巡了圈,恍然大悟道,“難怪我總覺得屋裡好像少了點什麼,原來是玲瓏啊。”

嬤嬤嘴角的笑有些勉強,對老夫人一根筋的性子她愈發不想多言了,老夫人都是從鬼門關爬起來的人怎麼就看不明白,待她死後,操持她喪事的是夏姜芙,時至今日,和夏姜芙作對能得到什麼好處不成?

玲瓏之事,夏姜芙沒表現出半分惱怒,可不代表她心裡不膈應,試想,若夏姜芙秋後算賬,待老夫人死後隨隨便便買個棺材埋了,老夫人就覺得自己贏了?

老夫人不思悔過的話,死了夏姜芙真不會讓她風光大葬,別說夏姜芙做不出來,她真要做,顧泊遠還能攔得了她?

所以國公府老夫人走後,她就將玲瓏送走了,她爲老夫人殫精竭慮,老夫人不領情怪她擅作主張,她真的是有口難言。

嬤嬤跟着她多年,聽了老夫人的指責面上難掩悲愴心寒,老夫人一怔,沒有繼續往下說,而是不滿的對夏姜芙道,“你可是滿意了,這滿院子的人,都想方設法巴結你呢。”

夏姜芙無辜的攤了攤手,見嬤嬤低着頭抹淚,溫聲道,“好久沒嘗過嬤嬤泡的茶了,嬤嬤泡杯花茶來如何?”

嬤嬤也覺得自己情緒不妥,老夫人是主子,性子向來如此,她怎麼能心寒呢,向夏姜芙福了福身,緩緩退了出去。

“老夫人,你要沒話說的話我先回去了。”真的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她父母善良柔順早早去了,而老夫人卻活到現在。

她不想聽老夫人老生常談,走了過場,日子老夫人真有什麼事顧泊遠那她也有交代了,闔上書,起身準備回了。

老夫人重重錘了捶牀沿,“走什麼,我還沒問你呢,二房三房的事你怎麼想的?那二人就不是個好的,你這是認賊爲友引狼入室。”

以夏姜芙的能耐三言兩語就能將人打發了,留在府裡不說,還山珍海味供着,要知道,二房三房的吃穿用度可都是從大房賬上出的,當年她不折手段弄死那個賤.人,逼着老侯爺把人送走就是想多給顧泊遠留下家業,她爲大房嘔心泣血,人家竟不當回事,實在令人氣憤。

想到嬤嬤說二人從賬房手裡拿到銀錢時歡欣鼓舞的嘴臉,她就覺得胸口悶悶喘不上氣來,這個兒媳,天生就是來和她作對的。

夏姜芙臉上閃過抹諷刺,重新坐下,不羞不惱回答道,“老夫人常說以夫爲天,以夫爲尊,二弟三弟畢竟是老侯爺生的,我想老侯爺是盼他們過得好的,既是如此,老夫人爲何要處處違背老侯爺意願呢?”

不怪她討厭老夫人,典型的兩面三刀,嚴於寬己,滿嘴的仁義道德寬容大度都是說給別人聽的,自己呢,小肚雞腸,心狠手辣。

她想,幸虧顧泊遠不隨老夫人,否則她寧肯做尼姑也不願嫁給他。

老夫人面色鐵青,哆嗦的脣漸漸顯出蒼白之色,夏姜芙輕笑一聲,“老夫人順順氣吧,你這時候死了,兩個孫子趕不回來呢!”

顧泊遠寬她心說顧越澤在東境日子輕鬆,真要輕鬆仗早打完了,怎麼現在都沒聽到率兵回京的消息?而顧越涵南下,情形不知如何呢,以老夫人講排場的勁兒,哪兒忍受得了靈前少了兩孫子。

不得不說,夏姜芙和嬤嬤真挺了解老夫人的,國公府老夫人過世後老夫人就整日噩夢不斷,不是夢見被她害死的人,而是擔憂她死後不能風光大葬,更是夢見自己死後孤零零的埋在郊外無人問津的畫面。

她和老侯爺感情不和,到了底下不知如何,若活着的人再不給她撐腰,她和孤魂野鬼有何兩樣?

人上了年紀,對身後事就看得格外重,她啊,現在最怕的就是死了沒人上香,外人會笑話她算計一輩子死後守靈的人都沒什麼人。

所以她還不能死,她要多活幾年,孫子們成親,曾孫們出世,府裡熱熱鬧鬧的多好?況且以她的年紀,死了也不算喜喪......

心思百轉千回,壓在心口的石頭突然消失了,再看夏姜芙怡然自得的神情,她咬牙道,“你放心,你要我死我偏不死。”

夏姜芙挑了挑眉,一臉滿不在乎,老夫人最看不慣她雲淡風輕的模樣,明明心肝比誰都黑,臉蛋看上去比誰都無辜。

老夫人緩了緩心氣,低低道,“你和李氏交好我就懶得說,怎麼和蘇氏也情同姐妹,玲瓏尚且你容不下,這蘇氏你就看得過去?”

老夫人存心挑撥二人關係,毫無隱瞞的將當年事兒給說了,“蘇氏容貌溫順,性情乖巧,我啊將她接進府當兒媳婦養着,只待泊遠賑災回來就把二人親事提上議程,不料生了你這種變故......”

嬤嬤提着茶壺進屋,聽到老夫人的話,眉心跳了跳,拿眼神小心翼翼瞄夏姜芙,對老夫人,她真的是沒話說了。

夏姜芙比劃了個喝茶的動作,嬤嬤回過神,輕輕掂起茶几上的茶杯,爲夏姜芙倒了一杯,遞到夏姜芙身邊,“夫人嚐嚐,可還是以前那樣的味兒?”

泡茶的間隙,她認真思索了遍夏姜芙對她的態度,老實說,不想則以,一想她才驚覺,論氣度氣量,夏姜芙比老夫人好相處多了。

她在顏楓院侍奉的幾年,不是沒仗着老夫人撐腰做過越矩的事,夏姜芙似乎從沒發過脾氣,幾位少爺的不滿她看在眼裡,夏姜芙卻無動於衷,什麼都由着她。

細細想來,她真的是......狗仗人勢......

老夫人以爲會從夏姜芙從容的臉上看到絲裂痕,然而等她說得口乾舌燥夏姜芙臉上都沒什麼表情,一杯茶見底,旁邊的嬤嬤立馬接過茶杯滿上,比茶樓的小二還殷勤。

老夫人咳了咳發乾的嗓子,沒個好氣道,“我渴了。”

嬤嬤一怔,轉身招門外的丫鬟爲老夫人泡杯茶,氣得老夫人蹬牀,“你手裡的茶我不能喝了是不是?”

嬤嬤委屈,“夫人好花茶,您不是鍾愛普洱嗎?”

老夫人:“......”屁股一撅,掀起毯子就蓋住腦袋,聲音翁翁的,“滾,都給我滾去顏楓院算了。”

這話老夫人時常掛在嘴邊,嬤嬤習以爲常了,夏姜芙喝了兩杯茶,和嬤嬤閒聊幾句就走了,至於牀上的老夫人,誰管她高興還是不高興。

“太醫說老夫人得的是心病,侯爺勸您來是想激發老夫人鬥志,她怎麼......”跟個孩子似的不懂事呢,秋翠道。

夏姜芙將話本子遞過去,不以爲然道,“有些人就是這樣,只顧自己心情好不好,哪兒管別人,走吧,任務完成了,你去侯爺跟前領賞去。”

多年夫妻,顧泊遠什麼目的她還是清楚的,顧泊遠不說破,是想給老夫人留些面子而已,她就不信顧泊遠不知道老夫人心病是啥。

秋翠訕訕一笑,“凡事都瞞不過夫人。”

回到顏楓院,三兄弟已經停止了討論,安靜的圍桃樹蹲着,屁股上結的疤開始脫落,瘙癢不止,顧越白和顧越武還好,兩人好面子,頂多磨蹭椅子止癢,顧越流放得開,椅子,桌子,門框,樑柱,哪兒癢往哪兒磨蹭,有時懶得動,直接上手抓屁股。

見三人養着樹上桃子發呆,夏姜芙打趣,“是不是嘴饞了?”

顧越流搖搖頭,他們是在琢磨多年後娶不着媳婦生不出娃這滿樹的桃子怎麼辦?就三人合力分析,他們娶不着媳婦的原因極有可能是短命,畢竟嘛,沾夏姜芙的光,想嫁給他們的姑娘數不勝數,只要夏姜芙表露那麼點意思,侯門的說親的門檻都會被踩破,既然這樣爲何菩薩還有那樣的提示呢。

那就是他們四兄弟,有人還沒成親就死了,人都不在了,自然沒有媳婦肯進府了。

爲了此事,三人又絞盡腦汁運用生平所學推敲了番,他們四人真要死人的話,顧越澤最有可能,他人在邊關,生死難說,顧越流排第二,因爲他常常亂跑,容易遇着壞人。

相較而言,往返翰林院和侯府的雙胞胎死亡機率就小很多。

故而,聽到夏姜芙聲音,顧越流搓了搓發紅的眼,他才十四歲,正值活蹦亂跳的年紀,不想死啊。

夏姜芙沒看出三人反常,過兩日就是老王爺出殯的日子,寧婉靜懷有身孕不宜參加,但可以去侯府別莊住些日子,她得去心湖院看看寧婉靜,順便問問還有沒有什麼行李遺漏了。

老王爺出殯是大事,滿朝文武官員都來了,太后和皇上也在隨行之列,給足了順親王府臉面,墳墓修在樹林裡,外觀富麗堂皇,氣勢巍峨,男官女眷分開磕頭上香,以品階排先後秩序,夏姜芙因爲要安頓寧婉靜,到的時候已經過了她們了,她便和秦臻臻站在最末排隊。

不湊巧的,她們前邊站着的是靠十幾輛馬車香蠟紙錢賺足人眼球的塞婉,夏姜芙對塞婉的印象還停在黑皮膚小眼睛衣着普通的階段,眨眼瞧着塞婉公主換了張臉,她一時沒認出來。

還是塞婉認出她,嬌羞的頷首見禮她才反應過來。

不知塞婉在臉上抹了多少麪粉腮紅,皮膚白裡透紅,脣色嬌豔,配上件素淨的衣衫,不說話,還真有點小家碧玉的感覺。

“塞婉公主?你真是塞婉公主?”這話好像有些看不起人,夏姜芙又改了口,“士別三日,即當刮目相待,塞婉公主這麼一打扮,還真漂亮了很多。”

前邊排隊的夫人小姐們聽了這話,不約而同轉過頭來,一看是夏姜芙,又心跳如雷轉過身去,雙手緊着胸口衣襟,有些不敢相信,有生之年,竟能近距離的瞻仰侯夫人姿容。

不得不說,侯夫人保養得真好,皮膚緊緻細膩,依稀能看到臉上屬於少女獨有的絨毛,眼眸清澈明亮,氣韻脫俗,真好看!

太后尋着夏姜芙而來,注意到某些夫人小姐面露激動喜悅,板着臉輕咳了聲,前邊順親王悲痛傷心,後邊笑不可止,像什麼話?何況老王爺墓前,嚴肅些纔是對老王爺的敬重。

沉浸在夏姜芙保養之道的衆夫人回過神,一臉忐忑的低下頭去,心想:她們到夏姜芙的年紀能維持那般美貌就心滿意足了。

多麼驕奢的願望哪!

太后要知道衆人心中所想,一定會說:吹,繼續吹,給我將夏姜芙往天上吹,吹走了我重重有賞。

夏姜芙頂多不顯年紀,哪兒有衆人誇讚的那般漂亮?

至少,在太后眼裡,夏姜芙頂多日子順遂,身段保持得不錯,至於美貌嘛,確實有那麼一兩分,但沒有衆人形容得誇張。

再漂亮又如何,死了還不是一副皮骨?

塞婉還想和夏姜芙套套近乎呢,過年到現在,她去其他府裡做客不是沒遇到適齡的男子,但她總升不出對顧越武的那種情愫,賣胭脂的時候,她打聽了不少關於顧越武的事,哪怕已經聽過了再次從別人嘴裡聽起仍不會厭煩,對顧越武的事兒知道得越多,她愈發喜歡這個少年。

彷彿中了蠱,喜怒哀樂都被他牽着走。

太后出現,自然沒她說話的份了,她識趣讓出自己位置,站在夏姜芙身後去了。

“跪拜有秩序,你身爲一品夫人不給下邊做好表率,不怕人笑話嗎?”太后自認爲是個平易近人的人,但不知爲何,一遇着夏姜芙,她是看哪兒哪兒不順眼,總想剜對方兩句心頭才痛快。

夏姜芙不甚在意的往邊上靠了靠,“我被人笑話的也不差這一樁,要是怕的話,估計早沒命了。”

太后聽得好氣又好笑,“你還能要點臉嗎?”

約莫看着皇后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她心底柔軟了許多,想到懷皇上的時候,先皇忙於朝政,甚少陪她,每每她被烏煙瘴氣的後宮事務壓得喘不過氣來,夏姜芙就會進宮刺她幾句,說的都是些難聽的話,什麼你有個三長兩短便宜了其他女人了,什麼孩子投在你肚子裡受了罪了......

她氣不過,心裡憋着口氣不讓夏姜芙看她的笑話,那段日子反倒不那麼難過了,很多年裡,包括夏姜芙攛掇太子的事她都給夏姜芙記着,近日想想,心底何嘗不感激夏姜芙,明知她幸災樂禍,卻真的激發她的鬥志,將後宮料理得井井有條。

夏姜芙聳了聳肩,表情漫不經心。

樹木蔥鬱,稀薄的光透過樹葉灑下明暗不一的斑駁,輪到夏姜芙時,周圍已沒什麼人了,順親王及其王妃跪在墳前,安靜的燒着紙錢,夏姜芙想到王府拒絕了塞婉公主的紙錢,便讓塞婉公主先行磕頭跪拜。

萬一順親王刁難塞婉,她也能爲其說兩句話。

塞婉顯得有些侷促,明顯得走路姿勢皆怪異起來,中規中矩跪在墳前,誠心誠意磕了三個響頭,順親王倪了她兩眼,終究沒說什麼。

對塞婉直腸子的性子,順親王心力交瘁,她拒絕塞婉公主的香蠟紙錢後,塞婉公主跟傻了似的,大手一揮,把京裡所有的香蠟紙錢全買了,說是兩馬車香蠟紙錢求不得原諒她就多置辦幾馬車,直到他滿意爲止。

操她奶奶的,害得王府管事去其他州縣跑斷腿都沒買到香蠟紙錢,皇上言明滿朝文武來送老王爺,香蠟紙錢不夠怎麼辦?別無他法,當塞婉公主帶着浩浩蕩蕩十幾輛馬車的香蠟紙錢來別莊時,他幾乎是捶胸頓足的收下了。

就因爲這件事,京裡有人調侃他,原來之前他拒絕塞婉不是生氣,而是嫌棄塞婉公主誠意不夠,十幾輛馬車的香蠟紙錢,算下來得不少銀子呢。

操他爺的,他堂堂順親王像是缺錢的人嗎?

但他有苦只能往肚子裡咽,不能向人解釋,說出去,誰會相信偌大的王府連燒給老王爺的紙錢都沒有?

操他祖宗爺,一想起這個,順親王就想罵髒話。

塞婉心裡沒有底氣,給老王爺磕頭完,上香燒了些紙錢就默默退到一邊去了,空氣裡瀰漫着香蠟的味道,如四方桌大小的火炭盆裡滿是灰燼,念及人多,火炭盆足夠大,足夠深,燃盡的灰徐徐飄上空中,隨風亂吹,夏姜芙和太后站的這一會兒兩人身上蒙上不少。

樹林不顯時辰,夏姜芙和秦臻臻是最末,她們上完香,午時都已經過了,滿朝官員家眷皆在王府用膳,太后和皇上理應過去,可是太后今天不知哪根筋不對,亦步亦趨跟着夏姜芙,夏姜芙往哪兒她就往哪兒,比顧越流還黏人。

走出樹林,夏姜芙直接回了莊子,準備去看看寧婉靜,太后寸步不離跟在她身後,弄得夏姜芙一頭霧水,經過一處假山,她停下腳步看向太后,“皇上在別莊,太后守着我作甚?”

“以往每年宮宴你都往哀家跟前湊,哀家想知道你是何心態?”

還能有什麼心態,宮裡太后最大,離太后越近危險越少,去到陌生環境,當然要找個厲害的人庇護自己了。

不過她是不會和太后說實話的,免得會以自己算計她,夏姜芙想了想,“就想看看你過得是不是真如面上表現得那麼好?”

“哼,哀家就知道你想看哀家笑話......”太后皺起眉頭,一臉不快,皇上總說夏姜芙性子純良沒有惡意,聽聽這話,是善良的人會說的話嗎?

正欲沾沾自喜嗆夏姜芙兩句,無論夏姜芙說什麼她都不會上她的當,驟然,竹林掩映的假山後響起陣怪異的聲音,這種聲音許多年不曾聽到了,故而一聽到心思就格外敏感。

那是刀出鞘的聲音!

在她未反應之際,夏姜芙托起裙襬拔腿就跑,邊跑邊喊,“來人,有刺客,快來人。”嗓子把樹上的蟬鳴都給比下去了。

然而此處假山層層疊巒,假山前連着片廣闊的果林,碩果累累,連塊藏身的地兒都沒有,在刺客們衝出來之際,太后啊的大叫一聲,拔掉頭上鳳釵就扔了出去,撒腿就跑,速度不比夏姜芙慢。

偏偏這時候隔壁王府別莊正用膳,聲音喧譁,太后見夏姜芙將身邊丫鬟打發了,她也沒讓人陪着,也就是說,眼下局面,除了她和夏姜芙就是刺客了。

幾十年沒遇着過刺殺場景,太后熱血沸騰,將身上繁複的首飾扔了,追着夏姜芙方向跑,夏姜芙吼了幾聲不見人來,咬牙往樹林跑,順勢朝身後的太后大喊,“你別跟着我啊......”

她年年都來別莊,從未遇着過刺客,今個兒和太后多說兩句就遭惦記上了,想都不用想,刺客肯定是衝着太后來的。

太后以爲夏姜芙是好意,竟聽話的往旁邊跑去,待察覺身後的步伐如影隨形,她急了,斥罵夏姜芙,“你又騙人。”

語落,竟不知哪兒來的勁兒,以逐電追風的速度搜的下跑到夏姜芙身邊去了,快得刺客們都不禁懷疑眼前的人是不是那位養尊處優的太后。

可就算這樣,刺客們仍追緊緊追着她不放。

好不容易以爲轉移刺客們視線了,來不及喘口氣,刀劍反光的刺目又照了過來,急得她吼太后,“你跟着我幹什麼?”

“跟着你保命。”年輕那會,她隨賑災的先皇侯爺入京,途中埋伏了許多殺手刺客,跟着夏姜芙,每每都能倖免於難,她都習慣了。

“那你還不使勁嚎?喊救命啊?”霎時,頭頂隱有陰風飄過,夏姜芙幾乎沒有任何遲疑的揚起了手,頓時,衣衫劃裂,皮開肉綻的聲音傳入耳際,腥味從身後蔓延,太后一怔,愣在原地。

眼看刀劍又起,急得夏姜芙一腳踹開她,讓刺客的劍落了空,“□□大爺,你從哪兒招來的刺客?”

對方竟是要置太后於死地,多大的仇怨啊!說時遲那時快,她轉身擡起手,大拇指上的小戒指砰的聲射出幾枚銀針,刺客不察,應聲而倒,夏姜芙抓起還在愣神的太后就往老王爺墳墓跑。

她只盼着老王爺封棺的門未關,否則菩薩現身也救不了她們了。

夏姜芙傷了兩名刺客,刺客不知她身上還有沒有武器,不敢追太近,須臾的放鬆,竟給了夏姜芙時間,她不知用什麼法子,扒開封鎖的石門,拖屍體似的將太后拖進了墳墓。

刺客頭目心知不妙,大喝,“快將人找出來。”

夏姜芙盜墓手段高強,進了墳墓,他們不見得能擒住二人。

夏姜芙可沒想到對方會留她們的命和朝廷談判,對方揮劍的動作乾脆利落,分明是下了死手,她纔不會信任他們呢。

她手臂受了傷,墳墓狹小,顯得腥味甚重,攤在地上的太后哎喲聲,動了動痠痛的腰,哀聲叫喚。

夏姜芙用手帕裹住傷口,待血止住些了纔看向太后,“你是不是要死了?”

話一出,太后登時從地上爬了起來,奈何沒注意是在墳墓裡,頭硬生生磕在石壁上,額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脹起來。

透過石門間的縫隙,依稀可見人影攢動,太后心驚,“他們不會衝進來吧?”

夏姜芙面色沉了沉,曲起雙腿往棺材後走,太后急忙跟上,不知是不是地上有碎渣,太后腳底被針扎似的疼,沒聽見夏姜芙喊,她以爲自己錯覺了,故而咬牙忍着,注意到夏姜芙展開手臂摸牆上的石磚,她心生好奇,認識夏姜芙這麼多年,她第一次見到她在墳墓裡的樣子。

好吧,說實話,四周黑漆漆的,看不清夏姜芙的樣子。

她屏住呼吸,提心吊膽聽着外邊動靜,他們好像找到了什麼,不斷有摩擦聲傳來,太后害怕的縮了縮,“怎麼辦,他們好像找到進來的法子了?”

夏姜芙沒有搭理她,手指細細滑過裡邊每一塊石磚,和其他平滑的石磚不同,此處石磚未經過打磨,夏姜芙清晰聞到指尖越來越腥重的味道。

她忍不住又想罵粗,念及老王爺在,她忍了忍。

她哪兒知道,經過塞婉盜墓一事,順親王在老王爺墳墓上費了不少心思,太后踩着的確實是碎渣,是老王爺在世時摔碎的瓷器,故意磨尖了擱周圍扎盜墓者的,不僅棺材周圍佈滿碎渣,石磚上他也用了心思,故意做成凹凸不平的尖角,專對付盜墓者。

幾乎可以說,順親王爲了防止人盜老王爺的墓是挖空了心思。

他沒想到的是,正因爲他處心積慮佈置了這麼多,才讓夏姜芙發現了破綻,尋常墳墓,除了正中央的棺材,兩邊放兩個小箱子安置陪葬的堅硬易碎物品,像綢緞字畫軟和的物品,直接放死者棺木裡。

照理說官家墳墓更講究些,老王爺重新下葬,陪葬的金銀玉器只多不少,而這棺木兩邊卻不見什麼箱子,以順親王的做派,不可能薄待自己父親,肯定另有玄機。

她便想到了雙棺一說,意思是挖兩個墳墓,放兩口棺材,一口棺材裡什麼都沒有,混淆盜墓者眼線以真正保護另一墳墓,真要是這樣的話兩座墳要麼左右相連,要麼上下接,否則後人清明上墳祭祀會露出破綻,故而她料定這個墳墓下還有座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