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感冒沒好的緣故,陸仲顏一直覺得頭昏昏沉沉的,也使不上力氣,就這麼被秦殊帶到了醫院打吊針。
找的是門診部秦殊的熟人,在臨時病房裡,整整四個多小時,秦殊就坐在病牀旁邊,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偶爾會回頭看一看他的點滴瓶還有多少藥。
氣氛沉悶,兩個人似乎都沒有什麼聊天的慾望,或者說,沒有跟彼此說話的慾望,陸仲顏閉上眼假寐,昏昏沉沉地又睡着了,迷濛中感到有人抓了她的手在掌心,像是捧着什麼寶貝一樣,她想睜眼看看,也困的眼皮都擡不起來。
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午後,她眼珠轉了轉,發現針已經拔了,緩慢地坐起來,發現秦殊還在看着窗外發愣。
秦殊聽見聲響纔回頭,瞥她一眼,“醒了就走吧。”
她身體有些軟,緩了緩才動作慢慢地下牀,他也不着急,就在旁邊等,她站在地面有些腿軟地一個踉蹌,虛虛扶住了牀纔沒有倒下去,他往前走了一步,最終卻還是沒有過去。
陸仲顏堅持要回警局,秦殊跟她就這個問題又槓上了。
“調休都已經半好了,你去也不算加班,有意思麼?”
陸仲顏沒說話,固執地要往馬路另一頭走,不上秦殊的車,秦殊沒了耐心,打橫抱起她來,就把人往車裡面近乎粗魯地塞。
陸仲顏胡亂地掙扎,可是手腳都沒有力氣,她恨死自己這不爭氣的身體了,如果不是生病,她覺得秦殊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兩個人都憋着一股氣,不言不語,但動作上毫不示弱。
陸仲顏打小就野蠻,是一路打着架長大的,有段日子過的跟個小太妹一樣,後來上了警校之後學跆拳道什麼的,打的更專業一些,說她彪悍不爲過,被人這樣壓迫的時刻絕無僅有,她又被他按着系安全帶,憤憤地擡手想撓他的臉,卻停在了半空。
他繫好擡眼看,她的手已經堪堪停在距離他臉頰不過幾寸的位置,他頗爲厭惡地別過了臉。
陸仲顏以前就這毛病,愛用指甲撓人,甚至還咬人,要不是學了點兒跆拳道,八成到現在還是那種低級的格鬥方式,真是丟人,這一點從小到大沒變過。
她也不知道爲什麼就下不了手,半響把手縮了回去,“你這是襲警。”
“你告我啊。”
他說完,狠狠摔上了車門,繞到另一邊坐進駕駛座,一眼也不看她,開始開車。
陸仲顏心裡憋着委屈,咬着脣別過了臉看車窗外,聲音帶着濃重的鼻音,有些飄忽:“秦殊,你這是做什麼呢?”
秦殊沒有回答。
他也在心底問自己,是啊,這是做什麼呢?
明明秦慕的休假已經要到了,爲什麼不乾脆放她自生自滅呢?
這種事……
他又不是沒有做過。
……
秦殊上的大學距離福利院不遠,那段日子他經常去看陸仲顏,然而陸仲顏是個小心眼的姑娘,似乎對於曾經他缺席她最困難的日子這件事耿耿於懷,他每次去都見不着什麼好臉色。
他那段日子真是用盡了渾身解數,什麼辦法都想了,送她她喜歡的玩具,每天給她買她愛吃的零食,每天去福利院門口等她,帶她去看海,去遊樂場……
這都是一些哄小孩的手段,幸而,那時候的陸仲顏也就是一個小孩子,他這樣堅持許久,她終於開始有了變化,慢慢地,變得跟從前一樣,不,比從前還要更加依賴他,成爲他的小跟屁蟲,有時候還會去他的學校找他。
有同學問起,他都會說,那是他的妹妹,她也就默認了。
那時候一切依然很單純,他當她是妹妹,後來很多年他一直在琢磨,他在陸仲顏的成長過程中到底擔當了什麼角色。
陸仲顏一無所有,父親,母親,兄弟姐妹,甚至因爲乖張的性格,連朋友都沒有,他似乎是所有,所以那時候他盡心盡力給她她想要的一切,那段日子,他對她寵溺到了極點,他還一直告訴自己,沒有做錯,那是他的妹妹啊。
就算全世界不要她,他也不會放棄她。
大學的日子過的很逍遙,別人都在選修談戀愛這門課,學校裡喜歡他的女生也不少,他卻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她身上。
那時候就開始有人開玩笑說,他對妹妹太過寵愛了,他還渾然不覺,後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陸仲顏並非他親妹妹的消息不脛而走,有人甚至開玩笑,問他是不是*癖。
那只是個玩笑,大家都沒太當真,但是聽在他心裡卻是咯噔一下。
陸仲顏那時候才十歲,在這個玩笑之前,他是萬萬不可能朝着那個方向去想的,可是這三個字一出來,他多少還是覺得不安了。
秦家的家教刻板而嚴格,秦殊本身也是這樣的一個人,重度潔癖不說,生活上的習慣就可見一斑,不抽菸不喝酒,沒有任何不良嗜好,他的人生像是一條規整的筆直的軌道,他不能容忍有任何的偏差。
然而,他意識到,比起跟學校那些女生接觸,他更喜歡跟陸仲顏在一起的舒服和愜意,並且,她那麼單純,對他除了陪伴以外無所圖,他喜歡那種單純的關係,他原本沒有深思,但仔細反思之後,他覺得是有問題的。
那時候他也算是積極地採取了措施,他做事一向有條有理計劃周詳,他在某天等到陸仲顏放學之後,帶她去吃飯,在餐桌上就問:“仲顏,你在學校沒有交到什麼朋友嗎?”
她吃的滿嘴油漬,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沒有。”
“你該多試着跟別人接觸,跟別的小姑娘一起。”
她放下手中被啃的亂七八糟的雞腿,說:“可是,她們都說我是野孩子,還說我媽媽是婊子……”
秦殊心裡一抽,聽見她又說:“可是婊子是什麼意思?我只知道是罵人的,我本來想撕爛她們的嘴,可你不是說打架不好嗎?所以我就放過她們了。”
她說着,倒好像自己還很寬容似的。
秦殊心裡一陣抽痛,看着她澄澈的眼睛,頓時說不出話來。
小孩子的世界真的單純嗎?他突然不確信了,也許正因爲單純到沒有灰色地帶,所有的情緒都是極端的,而陸仲顏在那裡,就是個異端。
他突然有些無力,以陸仲顏這樣的家庭環境,他不知道她長大會變成什麼樣子,他不能不管她,可他能夠管到什麼時候呢?
他自己都不確定。
可是,陸仲顏笑笑地跟他說:“沒朋友我也無所謂,反正我也不在乎那些人,她們都不懂我,哥哥,我有你啊。”
他沒有說話,只是心底更加沉重。
他不能不管她,可他也該有自己的生活,大三那年,他有了女朋友,名叫朱葉,法學系的系花,一個文靜美麗的姑娘。
他想他喜歡的就是這種的,恬靜,乖巧,不鬧事,沒有亂七八糟的情緒,他對朱葉很滿意,他對愛情沒有什麼太深刻的認識,好像一切都是基於一個合適的基礎之上的,但那也沒關係,恰好符合他的性格,將愛情這種感情也控制在了他所計劃好的軌道內。
陸仲顏作爲他的小跟班,那時候就開始做起了電燈泡,每次他跟朱葉在校外約會的時候,陸仲顏都在旁邊跟着,不僅跟着,還粘着秦殊不放,動不動拉秦殊的手,朱葉縱然是脾氣再好,時間一長也未免受不了,對此頗有微詞。
“我知道你把仲顏當作親妹妹,可她都十三歲了,也是挺大一姑娘了,老這麼粘着你也不是回事兒啊?”
朱葉跟秦殊抱怨。
爲此,秦殊還專門跟陸仲顏談了一回,談的很不開心。
陸仲顏說:“你上次就跟我說,不准我坐在你腿上,不准我抱你了,這次連手都不能拉了,爲什麼?”
他耐心道:“因爲你長大了,長大了,就不能跟哥哥像以前一樣了,要保持一定的距離。”
小丫頭脾氣不好,一下子就炸毛:“可我們以前一直都是這樣的啊!”
他鬱悶地嘆息,頓了頓,“仲顏,乖,聽哥哥的話,不然以後就不帶着你了。”
她委屈地撅着嘴,好久,才點了點頭,“那我不碰你了。”
秦殊很滿意,覺得這個問題是解決了,可是陸仲顏並不這麼想,因爲三個人一起出去的時候,她發現,她不拉秦殊的手,可那個叫做朱葉的姐姐會拉,而且朱葉甚至還會挽着秦殊的手臂,貼的那麼近……
她當着朱葉的面就嚷嚷起來了,“不是說長大了就不可以的嗎,可姐姐比我還大,爲什麼可以拉你的手?!”
這問題突兀,三個人當時是在電影院的前廳,場面十分尷尬,朱葉看着眼前囂張的小姑娘,心裡頓覺委屈。
自己的男朋友,每次在校外約會帶個拖油瓶就夠了,現在還要干涉她拉秦殊的手!
念及此,朱葉將秦殊的手臂抱的更緊,秦殊瞥她一眼,眉心微微皺了一下,壓低聲音跟陸仲顏解釋:“這不一樣,姐姐是哥哥的女朋友。”
“那我也要做哥哥的女朋友!”
秦殊愣了兩秒,突然就笑出來了。
朱葉也沒防住,聽到陸仲顏的話忍不住笑。
童言無忌,朱葉突然覺得跟陸仲顏計較是一件挺丟份兒的事情,畢竟還是小孩子,什麼都不懂。
朱葉告訴陸仲顏:“女朋友只能有一個,哥哥已經有姐姐了,就不會再有別的女朋友了,不過仲顏,你依然是哥哥的妹妹,你也是我的妹妹,你要是想,可以拉着我的手啊。”
陸仲顏白了朱葉一眼,“我纔不稀罕呢。”
秦殊臉色一下子沉下來。
平心而論,朱葉算是一個很懂事的女朋友了,知道陸仲顏家裡的事情,也很關照陸仲顏,哪怕秦殊怎麼慣着陸仲顏,她也沒太乾涉,就連這天看電影,都配合着陸仲顏選了迪士尼新出的動畫片,放棄了自己想看的片子,可是陸仲顏這小丫頭簡直不識好歹,對朱葉這種態度,秦殊有些不滿,“仲顏,沒禮貌,怎麼跟姐姐說話的?”
陸仲顏氣的跺了一下腳就轉身飛快地跑掉了。
最後電影自然是沒有看成,一個好好的約會又被陸仲顏搞砸了,秦殊臉色難看,朱葉語重心長道:“我知道仲顏情況很特殊,也許很依賴你,可她早晚都是要長大的,你沒想過以後怎麼辦嗎?”
說完,深深看了秦殊一眼,然後轉身離開。
最後一句話帶着濃重的失望語氣傳來:“秦殊,再這樣下去,我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
……
秦殊找到陸仲顏的時候,在距離福利院不遠處的公園裡的鞦韆上。
他想是該好好談談,可要怎麼談?他不知道,很多事情跟小孩子是說不通的,他時常覺得,跟陸仲顏很難溝通。
他站在她面前,她擡頭看他一眼,又低下去。
大人們總是覺得小孩子很滑稽,很可笑,可她說話的時候都是認真的,她很計較,爲什麼朱葉可以拉他的手而她就不能?
秦殊的懷抱,曾經是她覺得這世上最溫暖的,最安全的地方,她已經失去了,現在居然連拉着手都成了一種奢望!
良久,秦殊疲憊的嗓音響起:“仲顏,有些事情,你得明白,哥哥是男人,你呢,是個小女孩,哥哥照顧你,是因爲沒有人照顧你,等有一天有人照顧你了,哥哥就會離開的。”
這句話,其實說白了,就是可憐你。
如果換做是個成人,也許會大發雷霆,可陸仲顏太小了,還沒發育出什麼自尊心來,她甚至抓錯了重點,只是擡頭認真地說:“我不想別人照顧我,我只想要哥哥。”
他俯身摸她的頭髮,笑了:“總有一天,你會有男朋友,到那個時候,哥哥就不能在你身邊了,因爲你男朋友會生氣。”
“那爲什麼你不能做我的男朋友?”
她眨着眼睛,那表情過分純真,實在有些好笑。
他說:“因爲你太小了,哥哥太大了,不合適。”
“可我會長大的。”
秦殊摸着她頭髮的手頓了一下,她還仰着臉看着他,那目光專注,他愣了愣,笑容有些淒涼:“等你長大了,哥哥就老了。”
“那你再等我長老,不管,反正你要等我,等我老了,你做我的男朋友。”
秦殊:“……”
這真的是沒法溝通了。
後來秦殊想,或許是因爲陸仲顏無論怎麼粗魯野蠻,都是個女孩子,也許同時女孩子更好溝通一些,所以他乾脆把這個重擔交給了朱葉,要朱葉去跟陸仲顏談。
朱葉當然是不可能單獨約出陸仲顏來的,那是三個人一起吃飯的時候,秦殊找了個藉口暫時離開,朱葉試探性地跟陸仲顏問:“仲顏,你好像很喜歡哥哥?”
因爲之前發生的事情,小心眼的陸仲顏很不喜歡朱葉,懶洋洋地瞥了她一眼,才說:“你不也是?”
朱葉一直在心底告訴自己要忍耐,眼前這是個無家可歸無父無母的小姑娘,而且才十三歲啊,跟她計較什麼?
朱葉耐心道:“嗯,我也喜歡哥哥,不過,我的喜歡跟你的喜歡是不一樣的。”
陸仲顏說:“哪裡不一樣?”
“你對哥哥是依賴,這也沒有錯,但是你已經十三歲了,都上初中了,你該學着獨立了,你要交朋友,你看福利院和學校不是都有很多跟你年齡一樣大的小夥伴?你該多跟他們接觸。”
陸仲顏正抱着奶茶啜,白了她一眼,“說來說去,你還是想獨佔哥哥,有我在,門都沒有。”
朱葉哭笑不得,“仲顏,你放心,他永遠會是你哥哥。”
“纔不會,等我老了,我會成爲他的女朋友。”
朱葉一怔,陸仲顏的神色過分認真,居然像是在宣戰。
她一直在跟自己說跟小孩子計較不得,但是這一刻,還是忍不住了,“有些事情,我看你是小孩子不跟你計較,可是你要知道,我纔是秦殊的女朋友,我很喜歡他,希望可以跟他走下去,我們以後會結婚,生活在一起,他不會有別的女朋友,別人不行,你也不行。”
話說完了,她突然又後悔自己沉不住氣,跟小孩子計較……
她小心翼翼去看陸仲顏的臉色,發現小女孩定定看着她,居然不慌也不亂。
“我認識哥哥已經十多年了,你呢,你才認識他多久,你憑什麼跟我搶?”
朱葉張了張口,剛要說什麼,陸仲顏就動作極快地擡手將杯子裡面剩下的奶茶潑向了她。
奶茶不算燙,但還是熱的,順着朱葉的秀髮流下來,奶茶裡面的椰果和珍珠有幾顆掛在頭髮上,看着十分滑稽可笑。
朱葉足足愣了好幾秒,不能置信地看着桌子對面的陸仲顏。
早就知道陸仲顏沒教養又粗魯,可這一次未免太過分了!
朱葉抽了紙巾擦擦自己的臉和頭髮,擡頭髮現陸仲顏居然在笑,得意而張揚。
“那些傳言沒說錯,你真是個有娘生沒娘教的小孩,骨子裡面跟你媽媽一樣卑鄙無恥,現在死皮賴臉纏着秦殊,你早晚會毀了秦殊。”
朱葉話說的很慢,語調甚至很平靜。
儘管隔着十多年的年齡差,可有些話陸仲顏還是聽懂了,畢竟學校裡和福利院裡面已經有人用類似的話罵過她。
陸仲顏笑容凝結在臉上,過了兩秒,突然間就伸手朝着朱葉的臉抓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