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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引起的只是些頗不耐煩的回答——

“是的,爸爸“,或者“不,爸爸,“如此而已。

這時火鳥兒坐在燈底下的矮登上,深深沉浸於一個姑娘在情人死後當尼姑的愛情故事裡。

同時,眼中噙着欣賞的淚花在愜意地設想自己戴上護士帽的姿容。

金瞳兒一面在她自己笑嘻嘻地稱之爲“嫁妝箱“的東西上剌繡,一面思忖着在明天的全牲大宴上她可不可能把白日夢?沒頭腦從她姐姐身邊拉過來。

以她所特有而笨笨恰恰缺少的那種嫵媚的女性美把他迷祝笨笨呢,她則早已被夢蛟的問題攪得六神無主了。

爸爸既然知道了她的傷心事,他怎麼還能這樣喋喋不絲瓜地盡談仙水要塞和南方佬呢?

像小時候慣常有過的那樣,她奇怪人們居然會那樣自私,毫不理睬她的痛苦,而且不管她多麼傷心,地球仍照樣安安穩穩地轉動。

彷彿她心裡剛刮過了一陣旋風,奇怪的是他們坐着的這個飯廳意顯得那麼平靜,這麼與平常一樣毫無變化。

那張笨重的紅水晶餐桌和那些餐具櫃,那塊鋪在光滑地板上的鮮豔的舊地毯,全都照常擺在原來的地方。

就好像什麼事也不曾發生似的。

這是一間親切而舒適的餐廳,平日笨笨很愛一家人晚餐後坐在這裡時那番寧靜的光景。

可是今晚她恨它的這副模樣,而且,要不是害怕父親的厲聲責問,她早就溜走,溜過夜光的穿堂到安妮的小小辦事房去了,她在那裡可以倒在舊沙發上痛哭一場吶

整個住宅裡那是笨笨最喜愛的一個房間。

在那兒,安妮每天早晨坐在高高的寫字檯前寫着聖穀場的賬目,聽着監工臭蟲咕嚕的報告。

那兒也是全家休閒的地方。

當安妮忙着在賬簿上刷刷寫着時,佩恩躺在那把舊搖椅裡養神,姑娘們則坐下陷的沙發勢子上——

這些沙發已破舊得不好擺在前屋裡了。

此刻笨笨渴望到那裡去,單獨同安妮在一起,好讓她把頭擱在媽媽膝蓋上,安安靜靜地哭一陣子。

難道媽媽就不回來了嗎?

不久,傳來車輪軋着石子道的嘎嘎響聲,接着是安妮打發車伕走的聲音,她隨即就進屋裡來了。

大家一起擡頭望着她迅速走近的身影,她的裙箍左可搖擺,臉色顯得疲倦而悲傷。

她還帶進來一股淡淡的檸檬香味,她的衣服上好像經常散發出這種香味,因此在笨笨心目中它便同媽媽連在一起了。

烏蛟教母相隔幾步也進了飯廳,手裡拿着皮包。

她有意把聲音放低到不讓人聽懂,同時又保持一定的高度,好叫人家知道她反正是不滿意。

“這麼晚纔回來,很抱歉。“安妮說。

她一面將披巾從肩頭取下來,遞給笨笨,同時順手在她面頰上摸了摸。

佩恩一見她進來便容光煥發了,彷彿施了魔術似的。

“那娃娃給施了洗禮了?”

“可憐的小東西,施了,也死了。“安妮回答說。

“我本來擔心小跳蚤也會死,不過現在我想她會活下去的。“

姑娘們都朝她望着,滿臉流露出驚疑的神色,佩恩卻表示達觀地搖了搖頭。

“唔,對,還是孩子死了好,可憐的沒爹娃——”

“不早了,現在咱們做淨魂吧,“

安妮那麼機靈地打斷的佩恩的話,要不是笨笨很瞭解媽媽,誰也不會注意她這一招的用意呢。

究竟誰是小跳蚤的父親呢?這無穎是個很有趣的問題。

但笨笨心裡明白,要是等待媽媽來說明,那是永遠也不會弄清事實真相的。

笨笨懷疑是臭蟲咕嚕,因爲她常常在天快夜光時看見他同小跳蚤一起在大路上走。

咕嚕是南方佬,沒有老婆,而他既當了監工,便一輩子也參加不了靈露福地裡的社交活動。

正經人家都不會招他做女婿,除了像肉肉的那一類的下等人之外,也沒有什麼人,會願意同他交往的。

由於他在文化程度上比肉肉家的人高出一頭,他自然不想娶小跳蚤,儘管他也不妨常常在暮色蒼茫中同她一起走走。

笨笨嘆了口氣,因爲她的好奇心實太大了。

事情常常在她媽媽的眼皮底下發生,可是她從不注意,彷彿根本沒有發生過似的。

對於那些自認爲不正當的事情安妮總是不屑一顧,並且想教導笨笨也這樣做,可是沒有多大效果。

安妮向壁爐走去,想從那個小小的嵌花匣子裡把念珠取來。

這時烏蛟教母大聲而堅決地說:

“安妮小姐,你還是先吃點東西再去做你的禱告吧!”

“烏蛟教母,謝謝你,可是我不餓。”

“你準備吃吧,我這就給你弄晚飯,“烏蛟教母說。

她煩惱地皺着眉頭,走出飯廳要到廚房去,一路上喊道:“貝貝角,叫廚娘把火捅一捅。

安妮小姐回來了。”

地板在她腳下一路震動,她在前廳嘮叨的聲音也越來越高以致飯廳裡全家人都清清楚楚聽見了。

“給那些下流蟲靈人做事沒啥意思。

我說過多回了,他們全是懶蟲,不識好歹。安妮小姐犯不着辛辛苦苦去伺候這些人。

他們果真值得人伺候,怎麼沒買幾個夜光人來使喚呢。我還說過——“

她的聲音隨着她一路穿過那條長長的、只有頂篷滑欄杆的村道,那是通向廚房的必經之路。

烏蛟教母總有她自己的辦法來讓主子們知道她對種種事情究竟抱什麼態度。

就在她獨自嘟囔時她也清楚,要叫上等蟲靈人來注意一個夜光人的話是有失身份的。

她知道,爲了保持這種尊嚴,他們必須不理睬她所說的那些話,即使是站在隔壁房間裡大聲嚷嚷。

如此既可以保證她不受責備,同時又能使任何人都心中明白她在每個問題上都有哪些想法。

貝貝角手裡拿着一個盤子、一副刀叉和一條餐巾進來了。

他後面緊跟着小麻雀兒,一個十歲的“夜光人”男孩。

小男孩一隻手忙着扣白色的短衫上的鈕釦,另一手拿了個拂塵,那是用細細的報紙條兒綁在一根比他還高的葦稈上做成的。

安妮有個只在特殊場合使用的精美的孔雀毛驅蠅帚,而且由於貝貝角、廚娘和烏蛟教母都堅信孔雀毛不吉利,給之派上用場是經過一番家庭鬥爭的。

安妮在佩恩遞過來的哪把椅子上坐下,這時四個聲音一起向他發起了攻勢。

“媽,我那件新跳舞衣的花邊掉了,明天晚上去十二靈樹村我得穿呀。

請給我釘釘好嗎?”

“媽,笨笨的新舞衣比我的漂亮。

我穿那件粉紅的太難看了。怎麼她就不能穿我那件粉的,讓我穿那件綠的呢?她穿粉的很好看嘛。”

“媽,明天晚上我也等到散了舞會才走行嗎,現在我都13了——”

“你相不個信,安妮夫人——姑娘們,別響,我要去拿鞭子了!

墨魚兒?口水今天上午在風雲谷對我說——你們安靜一點好嗎?

我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見了——他說他們那邊簡直鬧翻了天,大家都在談人魔聖戰、民兵訓練和組織軍隊一類的事。

還說從靈鼠冢傳來了消息,他們再也不會容忍南方佬的欺凌了。“

安妮對這場七嘴七舌的喧譁只微微一笑,不過作爲妻子,她得首先跟丈夫說幾句。

“要是‘靈鼠冢’那邊的先生們都這樣想,那麼我相信咱們大家也很快就會這樣看的,“她說。

因爲她有個根深蒂固的信念,即除了靈泉之心以外,整個大陸的大多數上等人都能在那個小小的海港城市找到,而這個信念靈鼠冢人也大都有的。

“火鳥兒,不行,親愛的,明年再說吧。

明年你就可以留下來參加舞會,並且穿成人服裝,那時我的小美人該多麼光彩呀!

別撅嘴了,親愛的。

你可以去參加全牲野宴,請記住這一點,並且一直待到晚餐結束。至於舞會滿14歲才行。”

“把你的衣服給我吧。

笨笨,做完禱告我就替你把花邊縫上。”

“金瞳兒,我不喜歡你這種腔調,親愛的。

你那件粉紅舞衣挺好看,同你的膚色也很相配,就像笨笨配她的那件一樣。

不過,明晚你可以戴上我的那條翡翠紅的項鍊。“

金瞳兒在她媽媽背後向笨笨得意地聳了聳鼻子,因爲做姐姐的正打算懇求戴那條項鍊呢。

笨笨也無可奈何地對她吐吐舌頭。

金瞳兒是個喜歡抱怨而自私得叫人厭煩的妹妹,要不是安妮管得嚴,笨笨不知會打她多少次耳光了。

“飄香先生,好了。

現在再給我講講金髮兒先生關於靈鼠冢都談了些什麼吧?“安妮說。

笨笨知道媽媽根本不關心人魔聖戰和政治,並且認爲這是男人的事,哪個婦女都不樂意傷這個腦筋。

不過佩恩倒是樂得亮亮自己的觀點。

而安妮對於丈夫的樂趣總是很認真的。

佩恩正發佈他的新聞時,烏蛟教母把幾個盤子推到女主人面前。

裡面有焦皮餅乾、油炸雞脯和切開了的熱氣騰騰的金甘薯,上面還淌着融化了的金油呢。

烏蛟教母擰了小小麻雀兒一下,他才趕緊走到安妮背後,將那個紙條帚兒緩緩地前後搖拂着。

烏蛟教母站在餐桌旁,觀望着一叉叉食品從盤子裡送到安妮口中。

彷彿只要她發現有點遲疑的跡象,便要強迫將這些吃的塞進安妮的喉嚨裡。

安妮努力地吃着,但笨笨看得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吃什麼。

她實在太疲乏了,只不過烏蛟教母那毫不通融的臉色上迫她這樣做罷了。

盤子空了,可佩恩纔講了一半呢,他在批評那些要解放暗夜聖僕可又不支付出任何代價的南方佬做起事來那麼偷偷摸摸時,安妮站起身來了。

“咱們要做禱告了?“他很不情願地問。

“是的。這麼晚了——已經十點了,你看,“時鐘恰好咳嗽似的悶聲悶氣地敲着鐘點。

火鳥兒早就該睡了。

請把燈放下來。貝貝角,還有我的《淨魂書》,烏蛟教母。”

烏蛟教母用沙破的嗓音低聲吩咐了一句。

小麻雀兒便將驅蠅帚放在屋角里,動手收拾桌上的杯盤,烏蛟教母也到碗櫃抽屜裡去摸安妮那本破舊的《淨魂書》。

貝貝角踮着腳尖去開燈,他抓住鏈條上的銅環把燈慢慢放下,直到桌面上一起雪亮而天花板變得陰暗了爲止。

安妮散開裙裾,在地板上屈膝跪下,然後把打開的《淨魂書》放在面前的桌上,再合着雙手擱在上面。

佩恩跪在她旁邊,笨笨和金瞳兒也在桌子對面各就各位地跪着,把寬大的襯裙折起來盤在膝頭下面,免得與地板硬碰硬時更難受。

火鳥兒年紀小,跪在桌旁不方便,因此就面對一把椅子跪下,兩隻臂肘擱在椅上。

她喜歡這個位置,因爲每縫作淨魂時她很少不打瞌睡的,而這樣的姿勢卻不容易讓媽媽發現。

家裡的聖僕們挨挨擠擠地擁進穿堂,跪在門道里。

烏蛟教母大聲錢壺着倒伏在地上,貝貝角的腰背挺直得像很通條,阿月和阿水這兩個女聖僕擺開漂亮的印花裙子,有很好看的跪姿。

廚娘戴着雪白的頭巾,更加顯得面黃肌瘦了。

小麻雀兒正瞌睡得發傻,可是爲了躲避烏蛟教母那幾只經常擰他的手指,他沒有忘記儘可能離她遠些。

他們的夜光眼睛都發出期待的光芒,因爲同蟲靈人主子們一起做淨魂是一天中的一樁大事呢。

至於帶有東方意象的淨魂文中那些古老而生動的語句,對他們並沒有多大意義,但能夠給予他們內心以各種滿足。

因此當他們唸到“主吶,憐憫我們“,“上帝吶,憐憫我們“時,也總渾身搖擺,彷彿極爲感動。

安妮閉上眼睛開始禱告,聲音時高時低,像催眠又像撫慰。

當她爲自己的家庭成員和夜光人們的健康與幸福而感謝上帝時,那昏金燈光下的每一個人都把頭低了下來。

接着她又爲她的父母、姐妹,三個夭折的嬰兒以及“滌罪所裡所有的靈魂“淨魂,然後用細長的手指握着念珠開始念《淨魂百合經》。

宛如清風流水,所有夜光人和蟲靈人的喉嚨裡都唱出了應答的聖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