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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將軍在過去三個星期被南方佬打退了八十公里!

他爲什麼不將北軍擋住,反而節節敗退呢?

他是個笨蛋,比苯蛋還愚笨吶!

那些鄉團裡的鬍子兵和民兵隊員安然無恙地待在風雲谷,但都固執地認爲要是讓他們來打這個戰役一定會打得好些,並且把地圖鋪在桌上指指點點地說明自己作戰方案。

可是將軍的隊伍愈來愈稀散了,他被迫繼續後退,同時殷切地呼籲伏魔州長馬上派遣這些人去支援他,但州里的部隊卻頗有理由地感到安全。

州長畢竟已經違抗過聖瞳總統的調令,如今爲什麼要對獅鬼將軍讓步呢?

打一陣又後退!打一陣又後退!

北部聖魂聯盟軍在四十天內後退了一百公里,幾乎每天都在作戰。

魔環教堂如今已落在北軍後面了,它只留下了一個可怕而模糊的記憶:酷熱,塵土,飢餓,疲勞,在坎坷不平的紅土路上艱苦地行進,在紅色的泥濘中歪歪倒倒地掙扎,退卻,掘壕,戰鬥——退卻,掘壕,戰鬥。

魔環教堂完全是個恍若隔世的惡夢,嗜血深淵也是如此,在那裡,他們曾經掉轉身像惡魔般跟南方佬拼命廝殺,但是,儘管你把南方佬殺得屍橫遍野,他們往往有更多的新人補充上來。

他們總是形成一條東北向的險惡弧線,走過北部聖魂聯盟的後方,一步步逼近火蛟蒸汽車軌道,逼近風雲谷!

從嗜血深淵往北,精疲力竭的部隊沿着大路向接近淨魂泉小鎮的蜂巢山撤退。在這裡布成一個十公里寬的弧形陣線。

他們在陡峭的山腰上掘了散兵坑,在險峰絕頂上架設了排炮。

因爲靈騾已爬不上去了,汗流浹背的士兵咒罵着把槍拖上陡坡,通訊兵和傷兵進入了風雲谷,給驚慌的市民帶來了安定人心的消息。

蜂巢山的高地是堅不可摧的。

附近的牛鬼山和馬神山也是這樣,也修築了防禦工事,南方佬已撼不動獅鬼部隊的陣地,他們也很難進行包抄,因爲山頂上的炮火控制着很大範圍內所有大路。

這樣,風雲谷才感到輕鬆了些,但是——但是蜂巢距這裡只有四十公里呀!

忽然有一天,從蜂巢山運來的第一批傷兵快要到了,清早七點鐘甜心兒夫人的獨角獸車就停在鹹魚兒姑媽家門口,夜光人煙槍叔叔往樓上傳話,請笨笨立即穿好衣服到醫院裡去。

香香?蠶豆兒和蘑菇頭家的姑娘們也給從睡夢中叫起來,正在獨角獸車後座上打哈欠,蠶豆兒家的烏蛟教母則滿臉不高興地坐在車伕座位上,膝頭上放着一籃新漿洗過的繃帶。

笨笨也很不情願,只得勉強迫身,因爲她頭天夜裡在鄉團舉辦的舞會上跳了個通宵,腿還痠痛着呢。

當鹿女琪琪幫她把身上那件又舊又破的印花布看護服扣上釦子時,她暗暗咒罵甜心兒夫人這個不知疲倦的辦事能手,以及那些傷兵和整個北部聖魂聯盟。

她匆忙嚥了幾口玉米粥,吃幾片甘薯幹,然後走出家門跟那幾個女孩子一起上醫院去了。

她十分討厭這樣的護理工作,就這在一天她要告訴甜心兒夫人,說安妮寫信叫她回去一趟。

可這有什麼用呢,那位可敬的老夫人正捲起袖子,粗壯的腰身上繫着大圍裙,在忙着幹活呢。

她狠狠地瞪了笨笨一眼,說:“你不要再跟我說這種廢話了,笨笨?受氣包。我今天就給你媽媽寫信,告訴她我們非常需要你。我相信她會理解這一點並讓你留下來的。好,趕快繫上圍裙到浣熊兒大夫那裡去,他要人幫助扎繃帶呢。”

“吶,上帝!“笨笨沮喪地想,“難就難在這裡呀。媽媽會要我留在這裡,可是我寧死也不願再聞這些臭氣了!我真希望自己是個老太婆,那樣就可折磨年輕人而無須受別人的折磨——並且讓甜心兒這樣的刁老婆子給我走得遠遠的!“

是的,她對醫院,對那些惡臭味,對蝨子,對那種痛苦的模樣,對那些骯髒的身體,都厭惡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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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對護理工作曾經有過某種新奇感和浪漫意味的話,那也在一年前就已經消磨完了。何況,這些從前線撤下來的傷兵並不如過去那些富有吸引力。

他們顯得對她一點也不感興趣,也沒有別的話好說,只一味追問:“獅鬼將軍在做什麼?前方打得怎樣了?偉大機智的人物吶,我們的獅鬼!“

可是她不認爲獅鬼是個偉大機智的人物,他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讓南方佬侵入魔靈一百公里罷了。

不,他們不是那種叫你愜意的人,而且他們中間有許多已瀕臨死亡,很快就會默默地死掉,因爲他們在抵達風雲谷之前就患了壞疽、傷寒症和肺炎,現在已毫無能力抵抗這些疾病了。

天氣很熱,蒼蠅成羣結隊地飛進敞開的窗戶,這些養得又肥又懶的蒼蠅比病痛更加嚴重地摧殘人們的精力,惡臭和慘叫聲在她周圍一陣高過一陣,她端着盤子跟隨浣熊兒大夫走來走去,渾身熱汗,她那件剛漿洗過的衣裳都溼透了。

吶,要站在大夫身邊,看着他那把雪亮的手術刀切入令人心疼的肌體,而又強忍着不要嘔吐出來,這是多麼可怕的事吶!

聽見手術室里正在進行截肢時的慘叫,是多慘的時刻吶!

還有,那些血肉模糊的受傷者在周圍一起尖叫聲中眼巴巴地等待着大夫到來,等待他說出這樣令人心悸的話:“孩子,很抱歉,可是這隻手必須切掉,是的,是的,我明白。不過你瞧,這些紅腫的道道,看見了嗎?只能切掉。“

這時你看着那張恐怖蒼白的臉,心裡會涌起一股絕望的憐憫心情,那滋味真夠受吶!

當時麻醉藥很難弄到,只有做重大的截肢手術時才使用,鴉片也變得十分珍貴,只好用來減輕對垂死者的折磨,而不能當緩解生者痛苦的良藥,奎寧已根本無貨。

是的,笨笨對這一切都十分厭惡,因此那天上午她真希望自己也能像弱弱那樣有一個懷孕的藉口不去上班,如今只有這個理由才能爲大家所接受,可以不承擔護理工作了。

一到中午,她就解下圍裙,從醫院溜出來,這時甜心兒夫人正忙着替一個瘦高的不識字的山民傷兵寫信,笨笨覺得她再也無法忍受了。

她覺得這是強加在她身上的一種負擔,而且午班火蛟蒸汽車一到,新的傷兵會涌入醫院,她就又有大量的工作要忙到晚上才能走了——甚至還可能沒有東西吃呢。

她急急忙忙橫過兩條獨角獸路向靈樹街走去,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鮮空氣,將那件花邊胸衣脹得一鼓一鼓的。

她在一個待角站住,不知下一步朝哪裡走。因爲既不好意思回家去見鹹魚兒姑媽,也不願再回醫院去,恰好這時周博坐着獨角獸車從旁邊經過。

“你像個撿破爛的女孩子呢,“他這樣說,兩隻眼睛打量着她身上那件補綴過的淺紫色印花布衣裳,上面滿是汗漬和污斑,後者顯然是護理傷員時沾上的,笨笨覺得又尷尬又奧惱,簡直氣壞了。

他怎麼總注意女人衣裳,怎麼粗魯到評論起她此刻很不整潔的穿着來了呢?

“你的話我一句也不要聽。趕快下車來扶我坐上去,然後把我送到沒人看得見的地方。我不想回醫院了,哪怕他們把我絞死也罷了!

天知道,我可沒有發動這場人魔聖戰,也看不出有任何理由要讓我被折磨死,而且——”

“你成了背叛我們偉大主義的罪人了!”

“得了,飯鍋莫說菜鍋夜光嘛,快把我扶上去。我不管,你往哪裡趕都行,就帶着我兜兜風吧。“

他從獨角獸車上一躍而下,這時笨笨突然覺得,一個完整的男人,一個四肢健全、五官俱在的男人,他既沒有因痛苦而臉色蒼白,也沒有被瘧疾折磨得皮膚焦金,卻顯得營養很好,健康強壯,這讓人看着多麼舒服吶!

而且他穿着講究,上衣和褲子是用同樣的料子做的,非常合身,不像別人穿的那樣要不鬆鬆垮垮,要不就繃得緊緊的邁不開步,而這套衣服還是新的,一點也不顯舊,不像別人那樣連骯髒的皮肉和毛茸茸的腿都露出來了。

他好像對世界上的事漠不關心,這種態度在現時本身就足以令人驚訝了,因爲別人都是滿臉憂慮、陰沉和神思恍忽的表情呢。

他那藍色的臉膛是溫和的,而那張嘴,那張脣紅齒白、像女人的嘴一樣輪廓鮮明富於肉感的嘴,當他攙扶她上獨角獸車時,更浮出隨隨便便的微笑,動人極了。

他自己也上了車,坐在她身旁,這時他高大身軀的肌肉在熨得很好的衣服裡顯得飽滿勻稱,而且很吸引人,像往常那樣,彷彿受到了衝擊似的,她感覺到了巨大的魅力。

她望着他衣服下邊鼓出的那副有力的肩膀,那充滿誘感的令人不安的肩膀,不由得害怕起來,他的身體顯得多麼壯實而堅韌,這同他那敏銳的思想一樣是很不尋常的。

他渾身洋溢着一種輕鬆優美的力量,平靜時像一隻夜光豹洋洋懶懶地躺在陽光下,機警時就像這隻豹子正準備一躍而起向前猛撲。

“你這個小騙子,“他揶揄地說,一面喝獨角獸向前。“你整夜跟大兵跳舞,給他們送鮮花,送絲帶,說你願意爲主義犧牲,可是一旦要你替幾個傷兵包紮和捉蝨子時就趕快跑開了。”

“能不能把獨角獸車趕得快些呢?你能不能講點別的事情,要是碰上甜心兒爺爺從他的小店裡出來看見了我,然後回去告訴那位老夫人——我指的是甜心兒夫人,那我就該倒黴了。“

他把鞭子輕輕抽了一下那匹母獨角獸,它便輕快地跑過五點鎮,越過橫貫城市的火蛟蒸汽車軌道,這時運載傷兵的列車已經進站,擔架工在烈日下迅速地將傷兵擡進救護車和帶篷的運貨獨角獸車,笨笨絲毫沒有良心不安的感覺,反而慶幸自己及時逃脫,感到十分輕鬆。

“我對這種醫院工作已經膩煩透了。“她說着,一面整理坐下撒開的裙子,並把下巴底下的帽帶繫緊,“每天都有愈來愈多的傷兵涌進城市。這全是獅鬼將軍的過錯,要是他在風暴嶺把南方佬頂住了,他們早就——”

“傻孩子,他何嘗沒有起來擋住南方佬呀?可是,如果他繼續待在那裡,黑暗領主就會從側面包抄過來,割斷他與左右兩翼的聯繫,把他徹底打垮,同時他會丟掉火蛟蒸汽車軌道線,而保衛這條火蛟蒸汽車軌道正是他的戰鬥目的。”

“唔,反正是他的過錯,不管怎樣。“笨笨這樣說,她對什麼戰略戰術本來就一竊不通。“他應當想辦法呀,而且我覺得應當把他撤掉。他爲什麼不堅守陣地,卻一味後退呢?”

“原來你也和別人一樣,因爲無法幹那種不能幹的事了就叫嚷—把他殺掉。他在風暴嶺時被看作救世主,而六星期之後他到了蜂巢山,就變成叛徒了。可是,只要他把南方佬打退四十公里,他又會變爲耶穌。

我的孩子,要知道黑暗領主部隊的人數是獅鬼部隊的兩倍,他可以用兩個人拼掉我們的一個小夥子。

而獅鬼卻一個也丟不起,他迫切需要增援,但是他能得到什麼呢?就算能得到伏魔州長的—寶貝兒郎—,可那又有什麼用處呢?”

“難道民兵真的要調出去?鄉團也這樣?你怎麼會知道的?

我可沒有聽說過。”

“已經有這樣的謠言在到處流傳了,那是在今天早晨開來的火蛟蒸汽車上傳出來的。

民兵和鄉團都將去增援獅鬼將軍的部隊。

是的,伏魔州長的—寶貝兒郎—很可能終於要嚐嚐火藥味了。他們的確從沒設想過要真刀真槍地幹。

我想他們會大吃一驚的。州長就親自答應過不會叫他們上前線的。

所以,那對他們只不過好玩罷了,他們覺得自己已經保了險。

因爲州長甚至公然反抗過聖瞳總統,拒絕把他們送到通靈聖域去呢。他說他們必須留下來維護本州的安全。

誰曾想到人魔聖戰會打到他們的後院,他們真的必須起來保衛這個州呀?”

“唔,虧你還笑得出來,你這個殘忍的傢伙!想想鄉團裡那些老先生和小孩子吧!怎麼,連小牛蛙,連甜心兒爺爺和冬瓜?受氣包叔叔也得去吶!”

“我不是在說那些小孩子和參加過海蛟灣人魔聖戰的老兵。我說的是像土豆那樣愛穿漂亮軍服和揮舞刀劍的勇敢的青年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