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楚雲也是個性子沉穩的,被何夢錦這般刻意的看着,卻也並沒有流露出絲毫的不自然,他微微傾身,上前一步,笑道:“小妹乃我北齊皇儲,有任何事情只需吩咐便是。”
“問題就是皇儲。”何夢錦輕嘆一聲,繼續道:“我要改立皇儲。”
此言一出,滿室震驚。
不管是大皇子派,夏芷韻派,四皇子派,還是牆頭草看風向的中立派,沒有一個人的臉上不是寫滿了驚訝與難以置信。
“沒錯,我要改立皇儲。”
何夢錦目光溫和,甚至還帶着笑意的看着同樣驚訝的夏楚雲,再次重申了一遍。
而這一遍,許多反應迅速的人才注意到,建安公主的自稱是“我”,而不是她一貫的“本宮”,她連自稱的捨棄了,是不是也說明了,她下了決心要擺脫皇儲這個位置?
一時間,整個大殿之內,人心惶惶,既不敢相信她剛纔所說之話是真的,還是她在同所有人開着玩笑,在試探大皇子以及諸位大臣的心思。
還是夏楚雲率先反應過來,有些緊張和擔憂道:“皇妹這是怎麼了?可是今日纔回宮中身體不適?怎麼跟爲兄和羣臣們開這樣的玩笑呢?”
何夢錦按在龍頭扶手上的手一按,身子順勢站了起來,一步步款款走下臺階,看着夏楚雲道:“我沒有不舒服,也沒有同諸位,同皇兄開玩笑。”
“不用我說,大家也應該猜到,父皇病危,而如今的北齊是怎樣一種局面,淮陽侯正四處集結兵馬,隨時都有可能起兵造反,而四哥更是罔顧邊境安危,擅自帶離八萬親兵直撲齊都而來,這時候就該是由皇儲來主持局面。平定大局,可是……我並不希望那人是我……”
說這些的時候,夏楚雲的眼底浮動起些許漣漪,他內心的起伏,遠不止表面上看起來的那般平靜。
何夢錦看着他的眼睛,繼續道:“如今的我,已與過去的不同,經歷過生死,人也似得到了重生一般,對於很多事情也已經看淡。不想再涉足皇權。試問一個無心於皇位無心於百姓福祉的皇儲。對北齊來講,又怎會是一個合格稱職的皇儲,他人登臨九鼎,又如何興邦安國?所以……說了這麼多。大皇兄可是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的意思再明明白白不過,要將皇儲的位置拱手讓給夏楚雲。
何夢錦考慮過了,如今北齊所剩下的皇子皇女們,能擔當此任的最合適人選,也只有夏楚雲了。
夏芷欣雖也有智謀,且有淮陽侯撐腰,但問題就出在淮陽侯那裡,她太過於依靠淮陽侯,撇開其毒辣的性子不提。一旦她上位,即使不會成爲淮陽侯一脈的傀儡,也保不齊會被他們竊了國。
夏楚玥雖然傳說裡性子沉穩,少年封王,並被皇上夏綏派去鎮守邊疆。但依何夢錦之見,在權利和慾望面前,能將整個邊關棄之不顧,將北齊的安危棄之不顧,只奔向自己帝王夢的夏楚玥也並不見得如何沉穩,而且,連百姓的生死北齊的存亡都漠然的人,又怎麼會是一個好的君王?
相比之下,夏楚雲雖然派了殺手埋伏要取她性命,私底下要將她置之死地,但他性子卻是真的沉穩,而且至今也只是想殺她,並沒有做出什麼尤其出格會傷害到北齊百姓的事情。
即使他曾殺她,至今都想殺她,但是權衡利弊,這些在北齊百姓的安危,在能使北齊免於戰禍的方法面前,何夢錦選擇了將個人的愛憎撇開一邊,不去計較。
“公主!請三思!”
何夢錦看着夏楚雲,夏楚雲亦是以同樣打量的目光看着她,這樣子的夏芷韻,是他記憶裡從來沒有過的樣子,而他尚未答話,他身後的文武大臣們已經跪倒了一片,朗聲懇請:“公主三思!”
爲首的依然是黎荀,在聽到何夢錦的一番話之後,他的神色由最初的錯愕轉爲怒意,最後轉爲焦急和惶恐,因爲他那因建安公主回宮而好起來的氣色也仿似在這一瞬間蒼老,只聽他歇斯底里的聲音響徹整個大殿:“公主,萬萬不可啊!皇儲乃是皇上所立,豈是說改就改的,況且公主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北齊的百姓無一不知,如今皇上重病,我等就在這裡談論皇儲問題,一旦皇上聽到了,豈不是越發加重了病情?更何況,無論是從任何一個方面講,公主都是皇儲的最佳人選,怎可隨意言改!您這是置我北齊的百姓於何地啊!北齊必將大亂的。”
這一番話說的重了,絲毫沒有給在場的大皇子一點面子,能用這樣子的語氣且不計較任何後果的講出來,這滿朝的大臣,應該也只有御史大夫黎荀了。
何夢錦從夏楚雲身上收回了目光,她轉身,掠過夏楚雲行至跪倒在地上黎荀面前,看着這樣死心塌地的重臣,心頭忍不住泛起悠悠的嘆息,她彎腰俯身,親自攙扶他,語氣懇切道:“我知道先生是爲我好,爲北齊好,可是正是除去之前我說的那些原由,還有便是,正因爲北齊現在已經大亂了,所以我纔將皇儲讓出來,讓同樣有能力,甚至能做的比我好的大皇兄來接管,先生應是能理解我的,我所說的無心皇位,是真的,皇位該是有德者,有責任心者,有能力者居之,而大皇兄也正符合這三點,還請先生體諒。”
黎荀卻固執的避開了她的攙扶,跪在地上不起,而何夢錦的手就這樣尷尬的挺在了半空中。
她也不以爲意,很自然的收回,改爲負手而立,轉身去看夏楚雲道:“大皇兄還沒有回答我呢。”
夏楚雲目光澄澈,語氣堅定道:“我同黎大人的想法是一樣的,還請皇妹收回成命。”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更何況如今我還是皇儲呢!”何夢錦輕鬆的笑道:“而且,我已經下定決心了,卸下這個身份之後,我會常伴青燈古佛,再不問政事。”
這話只是一個幌子,一個自己到時候能毫無牽掛的脫離身份遠走他鄉的幌子。
不等所有人反應,何夢錦已經從寬大的袖擺裡取出一枚一指寬的方形令牌,擡手拋給了夏楚雲。
夏楚雲下意識的擡手接了過來,放到掌心攤開一看,在場的所有人倒吸了一口涼氣。
金玉質地的令牌在燭光的映襯下閃爍着奪目的光華,令牌上,雕刻的那一根鳳羽,甚至連纖毫都清晰可見。
金羽令。
是能調集北齊最爲隱秘強大的軍隊、建安公主親自創建的金羽衛的令牌。
此刻竟然穩穩的立於夏楚雲的掌中,竟然被建安公主給了他。
皇儲的相讓,皇權的交付,她手中力量的無所保留的交付。
就連拿着令牌的夏楚雲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這樣簡單容易的就將她的所有交付給了他,他隱忍數十載,佈防數十載,苦心謀劃數十載,悉數沒有派上用場,她只輕描淡寫的三言兩語,再這般隨意的一拋,就將整個皇權都扔給了他。
所渴求所辛苦追逐的事情如今就擺在自己面前,他竟覺得不敢想象。
滿殿震驚,唯何夢錦一人冷靜如斯,從容如斯,她已經提步朝着殿外走去,同時淡淡道:“四哥所帶的八萬親兵不容小覷,我已經派了五萬金羽衛前去應對,剩下的一半,是去鎮壓淮陽侯,還是留在陸川,亦或是改編制收入大皇兄旗下,都由大皇兄做定奪,父皇病重,我只想守着他……若有事……我會用餘生伴隨佛主,爲父皇,爲北齊誦經祈福。”
說罷,不等衆人的反應,何夢錦的人已經到了殿外,乘上了步輦,在賀蘭珏的陪同下回去了重華殿,留下一殿不敢置信的表情和紛繁複雜各懷鬼胎的心思。
再入重華殿,榻上的那人依然處在昏迷之中,對於剛纔發生在昭文殿的事情,自然絲毫不知。
何夢錦打發了所有人下去,只讓賀蘭珏跟着一起留下,等到所有人都撤下之後,她一臉的從容才垮了下來,有些擔憂道:“你說,我已經做到了如此,他若還是不放過我怎麼辦?”
賀蘭珏已經找了個軟榻隨意的坐了下來,他靠着鋪着錦繡鯉紋圖案的雲鍛榻,用手枕着額頭,“不是已經下了賭注嗎,以後的,只管看吧。”
看他閒閒的神色,何夢錦一顆緊張的心也跟着放了下來,她低頭打量了一番夏綏,沒有一時半會轉醒的跡象,她便轉身朝寢宮的一角的書案走去,那裡還有一鋪好的軟榻,而距離賀蘭珏也僅幾步之遙。
經過了這麼一番,竟然已經到了深夜,而之前心神都處於高度集中和運轉狀態,此時鬆懈下來,睏意也就隨之席捲而來,因爲擔心夏綏會隨時醒來,他這樣虛弱的狀態,也不知道能維持多久,何夢錦不忍回別處寢房睡,覺得就在這裡守着纔是最爲方便的,決定了這個,何夢錦不顧形象的往榻上一趟,只覺得全身心都倍感舒服。
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她厚重的上眼皮正要合上,但腦子卻是一個激靈,瞬間讓她已經迷糊的眼睛清晰了起來。
因爲就在她閉上眼睛的一剎那,眼角的餘光發現,不遠處的榻上,那個風華絕代的人正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