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即便是帶着無窮無盡的痛楚,即便是有些失真,依然聽的何夢錦心驚。
她剛走了兩步,尚未走出他們所在的這間牢房,身子又是一頓,再不敢挪動分毫。
她怕。
怕此時跟過去,心急火燎的見到的不是那個日思夜想的人。
她怕,怕這地牢陰暗,一切不過是一場水月鏡花的幻覺。
她更怕此時,此地,此景見到他。
她此時才覺得,自己是個膽小鬼,是個懦夫,她千瘡百孔的心,再經受不起絲毫的打擊與風浪。
第一次覺得自己這麼沒用,這麼脆弱。
既盼着相見,找到他,又怕在此見到他。
她怕夢醒,愁碎,一切,不過歸於原點,仍舊留她一個在這塵世備受焚心蝕骨的蒼涼。
二哥。
自她出生時起就一直陪在她身邊的二哥,他的聲音深深印刻在她腦海裡,她怎麼會記錯。
從侍衛們的隻言片語提及,那個不肯就範的硬骨頭,那個“跟死沒有兩樣的人”,如果真的是他,那麼他該是已經遭受了多少的酷刑!
何夢錦身子就這樣愣着,不敢前行一步,不忍後退分毫。
那兩個侍衛說話的聲音漸遠,估摸着離門口很近了,何夢錦才猛然回過神來。
理智告訴她要立馬截住那兩個侍衛,再多的心緒都要當即壓制下去。
可是,何夢錦剛動了下身子,還未走出一步,手心裡一緊,卻是被賀蘭珏給拉住了。
她轉身,正迎着他詢問的目光。
是了,賀蘭珏還在這裡。外面殺機四伏,李洛的人馬此時定然是在全王府搜尋他們兩個的蹤跡,而賀蘭珏安排的人也定然未料到本該已經安全撤離的他們此時還在王府。
她這一出去,暴露了,莫說救下那人,就是連自己的性命都有可能不保。
可是,要讓她就這麼走了,她做不到。
何夢錦動了動嘴角,想說讓賀蘭珏先走的話,賀蘭珏卻搶先對她做了個口型。等我。
何夢錦一愣,旋即明白賀蘭珏的意思。
只見他彎腰,在地上隨意的撿起兩枚石子。然後凝神聽了一番前面的動靜,身形一閃就不見了人影。
待到兩聲悶哼齊齊響起,何夢錦跟着轉出牢房時候,正見着那兩個守衛已經癱軟在了地上,兩人的額角皆有鮮血冒出。
而此時。何夢錦更多的心思卻不是在驚訝能在這瞬間,在兩人都未曾發覺的情況下出手的賀蘭珏身上。
她低頭,看着被那兩人鬆手而丟到了地上的那人,蓬亂的頭髮不辨面目,一身的佈滿鞭痕破洞的衣料已經被鮮血染成了暗紅色,那些破洞的裸露在外肌膚沒有一寸是好的。被長期毒打留下來的傷口化了膿,白色的膿皰流出來的液體讓他身上發出一陣陣惡臭。
他就這樣,似是毫無生命氣息的癱軟在地上。
何夢錦低頭看着。身子卻是在發軟,她一步步挪過去,卻纔剛走了兩步,一個不穩就要栽倒,好在賀蘭珏在一旁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再走,卻是連步子都沒有力氣提起。
何夢錦掙脫了賀蘭珏的攙扶。幾乎是一路滾爬着到了那人的身邊。
她擡手,伸手,顫抖的拂開遮擋在他臉上那亂糟糟的頭髮,露出一張滿是血污傷痕的臉。
若不是那輪廓對於何夢錦來說,過於熟悉,熟悉到驚心,她根本就不可能認出來,眼前這個被折磨的不成人樣的囚徒,就是名滿大漢的何相二公子,是京都無數姑娘們的春閨夢中人,是她謙謙君子,彼之如玉的二哥。
他從小寵着她,貪玩惹事的責罰都替她揹着,她不愛聽夫子講的女戒婦德,他就帶着她翻牆出去逛街看熱鬧;她不喜歡被孃親逼着學女紅,他總是想法設法的把孃親支開,幫她解圍……孃親的責罰,爹爹的杖責,悉數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但是,他從來沒有一句怨言。
他說,妹妹,就是用來疼的。
他說,阿錦,水滿則溢,何家亦是這個道理,二哥一定會爲你留一條退路。
他說,阿錦,有二哥在。
二哥,她最最親近的二哥,叫她如何相信,眼前被折磨成這幅模樣的男子,是她英俊瀟灑丰神韻秀的二哥,可是,鐵打的事實告訴她,是真的,真的是二哥。
在那一瞬間,何夢錦既驚,且喜,又憤怒,又恨意刻骨。
她擡手一把抱住他,眼裡就再抑制不住的從眼眶裡掉了出來。
被她這麼用力的猛的一抱,懷裡的人再度發出一聲痛楚的悶哼,何夢錦驚的趕忙鬆了鬆手,她扶着何榮軒,再看他,眉頭緊鎖,神識卻並未醒來。
不過確定了他暫時性命無礙,她心頭的石頭也才稍稍落了地,這才轉首去看賀蘭珏,正對上賀蘭珏那一雙琉璃般奪目的眸子。
那眸子裡的探究神色絲毫不掩飾。
何夢錦扯動了下嘴角,想開口,還未發出一個音節,卻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已經把嘴角咬破了,此時粘稠的鮮血順着嘴角一直往下流,剛一動,就扯着傷口生疼。
她懷裡抱着何榮軒,想抽出一隻手來擦,卻見賀蘭珏已經比她更快的伸出手來,停在她嘴角。
他沁涼的指尖帶着臘月孤寒的冷意,在脣角劃過,何夢錦本能的想避開,身子卻不聽使喚,只看着他似是在提筆描摹丹青一般專注的神色看着自己有些狼狽的嘴角。
“他,這般重要。”
他淡淡的開口,語氣裡聽不出悲喜,聽不出絲毫情緒起伏,甚至這平緩的音調讓人聽了也覺得他不是在等着何夢錦回答,而是他自己已經得出的結論。
這時候,只聽地牢外逐漸響起了喧囂,許多個嘈雜的聲音在外面開始響徹起來。
李洛一定是派人動手卻發現他們已經不在院子裡,而昌邑王府守衛森嚴,是以料定他們沒有逃出府,所以這是在開始搜查了。
如果是要被他們發現此時自己和賀蘭珏就在這地牢裡,那也就只會落得個甕中捉鱉的下場。
而剛纔賀蘭珏展示給她的那條暗道,只容得下一個人側身而過,她和賀蘭珏是可以離開,可是二哥呢?
要她爲了自己的生死而放棄二哥,她做不到。
賀蘭珏的大部分人馬應該是安排在了倉庫那邊,少數用以分散府中人的注意力,可是,即便是這樣昌邑王府這般大,等到那些人發現自家主子並沒有逃出去而是陷在這裡再趕來營救,又怎能趕得及。
何夢錦將全部的利害在腦子裡迅速的過目了一遍,擡眸再對着賀蘭珏時,已經帶着幾分的決絕,“你不要管我,我要留下來,帶着他走。”
“你一定要帶着他?”
“是的,一定要帶着他,就是死,我也要跟他死在一起。”
說着,何夢錦低頭,看着懷裡昏迷中的何榮軒道:“如果我們運氣好,能堅持到公子的人馬前來營救,那是我們命大,如果……孟錦也無半分怨言,”
賀蘭珏身子一傾,靠近了何夢錦些許,打斷了何夢錦接下來要說的話:“這世上,沒有什麼是我掌控不了的,包括,你的生死。”
說着,也不等何夢錦反應,就擡手一撈,將何榮軒攬了起來,見他身上再沒有一塊完整的衣料,賀蘭珏用剩下的一隻手反手一撕,就從自己衣襬上的撕下一長條布料,遞給何夢錦:“愣着做什麼,幫忙。”
何夢錦這才反應過來,她手忙腳亂的起身,用賀蘭珏給的布條將何榮軒綁在了他背上。
反應過來是一回事,被賀蘭珏的話語震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沒有什麼我掌控不了的,包括,你的生死。”
雖然是無比霸道的語氣,雖然這話帶着目中無人的俾睨與狂妄,但是,是出自賀蘭珏的口中,就會讓人覺得理所當然,除此之外,它的含義是,他不會丟下她。
分明他可以安安全全走的,從密道可以走,以他的身手,從外面這般重兵圍繞的王府,一個人依然可以來去自如。
可是,他沒有,他選擇帶着她,帶着她固執的要救的那人,一時間,何夢錦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能一同平安脫險自然是好,可是帶着重傷的二哥,帶着自己這個累贅,談何容易。
“公子,如果,情況不妙,你可不可以答應我,帶着他走就好,不用管我。”
賀蘭珏不說話,他起身,揹着何榮軒,一手再一把拉着何夢錦,朝門口走去。
不能坐以待斃等着他們搜到纔出去,他們現在能做的,最好是在門口,發現一有不對立馬殺出去,不指望能順利的殺出重圍逃出王府,但能拖延多久是多久,直到賀蘭珏的屬下發現異樣趕來。
何夢錦擡頭看着賀蘭珏的側面,雖然蒙着面具,不是他本尊,但這人就是連面具也要做的那般俊美,而此時,他神色雖然帶着他一貫的從容,但已經染上了肅然的冷意,比之他裝扮蕭冷時候更冷,這冷是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
他在不高興,在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