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不變應萬變。”
他的聲音很輕,很淡,伴隨着院子裡濃濃的桂花香,很快便消散在這微微夜風裡。
但這話卻讓何夢錦豁然開朗。
她先前一味的糾結於沈洛皇上的用意,甚至不惜自身鋌而走險,說不準這正中了人家的下懷,等着她往套子裡鑽。
廣平王如今坐擁地勢,兵力,財力,便是皇上也要忌憚幾分,只要自身不先出頭挑毛病,誰人動得?
其實,無須糾結那些旁枝末節,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用實力說話,纔是王道。
想通了這裡,何夢錦頓覺得自己跟賀蘭珏到底還是差了一個層次,不由得有些黯然。
似是感覺到了她的情緒變化,賀蘭珏投來一抹柔和過月色的目光,嘴角輕啓,“不着急,慢慢來,你已經表現的很好了,只是欠了幾分歷練。”
他的聲音依然清冷,但這話卻不同於以往的疏遠淡漠,而是多了兩份關切,何夢錦不禁有些驚訝,但表面上卻也沒有表露出分毫,難得賀蘭珏今晚心情好,她試探性的開口問道:“我還有幾分好奇,靖王此番冒險前來恆陽,是爲了見你,同你締結盟約?”
這是她的猜測。
唐錚看似大條神經,不拘小節的痞子性子,實則是個非常聰明的人,這一路上的刺客追殺,傻子也想的出來跟皇家有關,他又豈會不知道。
而且,皇權同藩王遲早有一日決裂,廣平和靖是如今大漢所有的藩王中,僅有的兩個異性王,也是除了江寧王李澤宸之外,勢力最強大的存在。
自然,也是皇上的眼中釘。肉中刺。
要消藩,毋庸置疑,天子的第一要務就是要剷除這兩地勢力,所以何夢錦纔會猜測唐錚這一次來的目的,是打算同廣平結盟。
當然,這樣的盟友之間,只有永遠的利益,沒有永遠的朋友。
一旦有一日風起雲涌,金戈鐵馬戰場相逢,也只有你死。或者我亡的結局。
這些都不是何夢錦眼下所關心的,那些都太遙遠,她此時只是想多瞭解一些眼下時局的動向。然後根據其判斷她的茗記該做出如何的應對,以對她最有利。
賀蘭珏將頭輕輕的靠在竹椅的上,神色裡已經帶了三分慵懶,“這只是其一,還有一層。”
何夢錦推着竹椅的步子頓了頓。便見賀蘭珏擡手一轉,已將竹椅轉了個方向,正對着她,他眸子裡如同琉璃婉轉,堪比星輝奪目,“或許你還不知道。那一年唐閥出事的內情。”
聞言,何夢錦的精神立馬來了。
唐閥同賀蘭閥一樣,祖輩們都是大漢建國之初立下汗馬功勞的名將。因此分封爲諸侯王,這兩大家族的血脈裡或多或少都傳承的有先輩們驍勇善戰的天分,再加之歷代的祖訓與嚴厲的教導,所出的子女無一不是一等一的人才。
試問,這樣的唐閥。何至於一夕之間就被南晉的軍隊打擊的差點萬劫不復?
起初何夢錦聽說這則在史書裡尚未泛黃的記載時候,還同大哥打趣過。說唐家的這一輩除了戰神唐錚,其他人一定都是紙糊的,不然怎麼可能那麼不堪一擊,她猶記得能文擅武的大哥當時曾意味深長的感嘆,這其中有隱情也說不定。
除了大哥,亦有不少人曾猜測,是叛徒出賣,泄漏了作戰計劃,可是什麼樣的叛徒能知曉的這麼詳細?
如今,看賀蘭珏的神色,他顯然是知道真相的,好奇心頓時從心底升騰起來,何夢錦眨巴着大眼睛,一錯不錯的看着賀蘭珏,等着他的下文。
他也不弔何夢錦胃口,繼續道:“其實那一戰,唐閥之所以失敗,是因爲廣平,當時南晉大軍壓境,廣平王就已派了迷信同還是靖王的唐瀟通信,兩人聯手製定了作戰計劃,準備來個東西夾擊,讓南晉有來無回。”
依然是他一貫從容且平淡的語氣。
依然是帶着波瀾不驚浮冰碎雪的涼意。
但被何夢錦聽到,卻覺得猶如平靜的拂面投入了驚天巨石,瞬間激盪起驚濤駭浪。
靖王同廣平王聯手?
可是不止史書,哪怕是百姓的傳聞裡,在那一戰裡,都不曾有過廣平王的影子。
原因顯而易見。
可是要讓她相信是賀蘭瑞故意設計陷害的唐錚,她覺得又不可思議,脣亡齒寒的道理三歲小孩子都懂,更何況老謀深算的賀蘭瑞。
可是,問題出在哪裡?
不等她疑惑的發問,賀蘭珏已經開口,將這疑惑解了開:“因爲那一戰之前,由賀蘭王府派去送給靖王的信函被人掉了包,路線以及制定的計劃全盤被人改換,而且時間都定在了廣平王的計劃之前。”
“信函被人改換?”何夢錦心驚歸心驚,但到底還是聽出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兩地的機密信函,該是有多少高手暗中護送,該是有多高的安全性,不然當時身爲靖王的唐瀟也不可能隨意就輕信了那封假信函上的制定計劃。
“這就是唐錚此次來廣平的原因,”賀蘭珏指尖輕輕的叩擊在竹椅的扶手上,發出一聲聲極其有節奏的輕響,“他調查了這麼多年,就是想要知道這事情的真相,到底是賀蘭王府故意夥同南晉設了這個局,還是原因另有其他,唐錚不是傻子,也不相信是廣平王爲之,很多時候,越是表面上看起來沒有疑點的東西,其實往往早已錯的離譜。”
這話倒是不錯,尤其是後半句,讓何夢錦腦海裡又浮現出自己家族的點點滴滴,似乎抓住了什麼,突然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但也只是一瞬,就消失不見,再去想卻又抓不着。
見她發愣,賀蘭珏擡手拈起肩頭上落下的一片花瓣,繼續道:“那信函在傳輸途中斷然不可能出錯的話,那麼傳出賀蘭王府之前呢?”
聞言,何夢錦當即收斂了心神,驚訝道:“你是說,是賀蘭王府的人搞得鬼?”
見賀蘭珏淡淡的點了點頭,何夢錦腦子飛速運轉,當即想到:“那人,就是王妃,對不對?”
她看着賀蘭珏的眸子,絲毫不放過他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表情。
後者輕笑一聲,並沒有否定。
是了。
居然是靖王妃。
一瞬間,何夢錦想起那日在靖王壽宴上,看到的那位坐在廣平王右側的女子,高傲,清貴,有着尋常人不容侵犯的威儀。
再聯想到她的身份,當朝皇帝的親姑姑,長公主,李寒雲,那麼她這麼做的原因和目的便也能說的通了。
只是,說的通是一回事,讓何夢錦接受,卻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既然已經嫁給了廣平王,是人家的結髮的妻,她的親生兒子是廣平王立下的世子,爲何還要做出這等對自家並沒有半分好處的事情,她的心無疑,完全是向着皇上的。
也就是說,她儼然是皇上安插在廣平王身邊的眼線!
“那廣平王知道嗎?”
“自然。”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何夢錦的心又跟着下沉了幾分。
明明知道枕邊人的心思,平日裡卻還要言笑晏晏。
想着這一對在天下人眼裡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模範夫妻,何夢錦頓時覺得很冷,不知是今晚的夜色太涼,還是此間的人事太過薄涼。
兩人之間又是一陣沉默,何夢錦低頭暗忖了一番,還是忍不住開口,輕聲問道:“其實,你的腿,也是跟她有關。”
“嗯。”
她本不想提及,害怕傷了賀蘭珏,但這人心智堅強的不比常人,她也就放下了心思,才問了一直縈繞在心頭的問題,沒曾想賀蘭珏如此乾脆的就承認了。
而比之更讓她覺得驚訝的是,在明明知道是那人,而這麼多年賀蘭珏卻一直沒有絲毫的表示,沒有反擊,這決計不是她眼裡的賀蘭珏。
唯一的解釋是,他是在等,一個時機。
或許,這也是他同唐錚能順利結盟的一個契合點。
“你呢?”
何夢錦猶自神遊太虛,沒察覺到何時賀蘭珏的目光已經轉向了她,在那般浩瀚如海深不可測的眸子的注視下,何夢錦覺得自己所有的心思都能被他看了去。
“你的身份?”
見何夢錦沒有答話,賀蘭珏再度開口。
這是他第一次這般正式的詢問她的身份,以前也只說好奇她的身份,這一次,是直接面對面,詢問她。
她要不要回答?
要不要告訴她自己不是這個身體的主人,她可能只是沒有投胎轉世的怨靈莫名的還魂到這身體之上?
要不要告訴她自己前世的真實身份,告訴她自己所揹負的何家的累累血債?
這一刻,何夢錦的心跳都幾乎靜止,腦子裡是從未有過的掙扎與慌亂,寬大的袖擺下,她因爲緊張而握成的拳頭,不算長的指尖倒扣在掌心,刺的生疼,但此時她卻已顧不及,只盼疼些,再疼些,才能讓她靈臺清醒,才能讓她表現的從容不露聲色。
她靜靜的站着,面對着賀蘭珏,即便表面上神色沒有異樣,但心上卻已經如同擂了千萬只鼓,幾乎就要將她整個人擊的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