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軍營休息了一晚,何夢錦也不敢多做耽擱,第二天就再度踏上了返京的路,而唐錚一路送着她出了靖地,直到了江陵同京都的邊界才停了下來。
京都在望,何夢錦勒馬,轉身看着這個一路談笑風生陪同的男子,即使寒風料峭,他帶給她的溫暖卻沒有半分消損。
他一襲黑色錦袍,不似賀蘭珏那般驚豔絕美,但卻是將他那一身天生的霸氣與血氣方剛展露無遺。
“唐兄,謝謝。”她頷首,萬分珍重道。
事實上,除了謝謝,她再說不出別的話,任何繁雜的話語在這人光風霽月的坦蕩性子面前,都是多餘的。
雖然,這句謝謝亦是多餘。
“謝謝?”唐錚好看的劍眉一挑,半是玩笑半是認真道:“若真是想謝謝,你就以身相許罷了,放心,就算你昔日的容顏不再了,本王心頭,全天下的女子都比不得你臉上的印痕。”
說起這,何夢錦纔想起來沒有告訴他,自己這傷痕紅印是假的,本來是打算開個玩笑,到了這裡,卻已經沒有了半分鬼計得逞的得意,她低頭,燦燦道:“那個……其實,這……是我自己畫上去的……”
她低頭,不敢看唐錚此時的面色,爲了掩飾自己這一刻的尷尬,也爲了將某人憤憤然的怒氣轉移,何夢錦立即開口道:“此時一別,下次再見,也不知道是何時何地何種境地。”
這話果然管用,只聽她說完,唐錚已經忍不住發出一聲輕嘆。
那低低的嘆息裡,含着無奈,含着不捨,含着諸多何夢錦尚且不能理解的愁緒。
他策馬前行幾步,行至何夢錦身側。與之並肩而行,“或許很快。”他擡頭遠眺了一陣京都的方向,復又轉首看向何夢錦,“如果再見,不同的立場,你會與我爲敵嗎?”
他明亮的有些灼人的目光看的何夢錦眼睛一澀,心頭當即泛起些許苦楚與酸澀。
這也是她這段日子糾結且始終不願意面對的問題。
不願意面對,卻始終是要面對。
諸王若亂,賀蘭珏同唐錚,遲早會站在對立的一面。而她,作爲廣平王的謀臣,真有那一日。要她將手中的利刃揮向唐錚,她做不到。
幾乎是想也不想的,何夢錦當即斬釘截鐵的答道:“不會。”
不等唐錚發話,何夢錦繼續道:“唐兄,你的志向是天下嗎?”她亦學着唐錚的樣子。眺望京都,大漢的皇權所在地,才淡淡道:“我知道,賀蘭珏的目標是執掌天下,而且這一目標早在幾年前,甚至數十年前。他被親兄弟下手暗害時候就定下了,雖然他沒有說,但是我知道。他心底最介意的,還是當年他孃親同廣平王之間被皇權所誤,讓這一生裡唯一給他溫暖親情的女子都鬱鬱而終,而他這人,萬事篤定於心。也習慣了掌控一切,想要將這江山拿捏在手上我能理解。”
“而我。你或許也知道,我是爲何家而來。”
說到這裡,何夢錦轉眸看着唐錚,見那人已經收斂了一貫的玩世不恭的笑意,正凝神聽着她的話,她才仰首,看着霧濛濛沒有太陽的天際,壓低了兩分聲音,“我爲何家的血債而來,那你呢?認識這麼久,我知道,你這人看似散漫,說話總也是漫不經心,帶着遊戲人間的灑脫,可卻是個十分執着且剛毅的人,笑意和痞氣只是僞裝,一如賀蘭珏,用雙腿的殘疾騙過天下人,騙過皇上李澤昭對其放鬆了警惕,但是,你這人又沒有爭霸天下的野心,倒是讓我看不透了。”
看到何夢錦因爲不解而不經意間蹙起的眉頭,唐錚忍不住爽朗?的笑了起來,這笑一改他平日裡的玩笑態度,如同六月里正午的陽光,灼的人睜不開眼。
他道:“你以爲人人都跟賀蘭珏一樣,有着九曲十八彎的花花腸子?”
想了想,他又補充道:“其實,說李洛是老狐狸,是天下人的誤解,若說是狡詐陰謀詭計多端的話,他哪裡比得上賀蘭珏一個腳趾頭?”
這話也正和何夢錦的論斷,她忍不住點頭附和:“就是。”
唐錚瞥了一眼說起賀蘭珏時候何夢錦的神色,纔再度開口道:“你說的很對,我沒有爭霸天下的野心,也並不想登上那四面都是刀槍箭雨陰謀詭計的王座,我的想法很簡單。”
說着,他擡手一引,指了指身後隨同他一起護送何夢錦的護衛,又一揚手,指了指身後的土地,何夢錦當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只是想守護好靖地的百姓,只是想帶好我的這些跟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們,天下戰亂將起,靖地能少些戰火甚至能避免些殺戮,纔是我要在這亂世中謀取的。”
沒想到,這人竟然還有一顆懷仁的心,重義,重情,且還有擔待,何夢錦忍不住要爲他這一番說辭拍掌叫好,卻見他猛然勒停了馬,改爲轉首看着她,道:“不過,若是你答應做我的王妃,就是背對天下我也甘之如飴的,要不……王妃,咱們私奔吧!”
何夢錦本來要拍掌的手改爲一巴掌拍到了某人的馬脖子上,馬兒吃痛,發出一聲長鳴。
才佩服這人的性情,哪裡曉得話鋒一轉卻又是這麼一副討打的痞氣。
她氣也不是笑也不是,乾脆一揚繮繩,先走爲妙。
從唐錚的話語間,至少讓她確定了一件事,他同賀蘭珏的關係沒有那般你死我活的針鋒相對,一個志在天下,一個志在護住一方百姓,兩者,並沒有直接的利益衝突。
鬱結在心的問題暫時解了,何夢錦頓時覺得心頭一鬆,仿若千斤巨石被頃刻間搬了去。
剛跑出去了幾步,聽得身後唐錚的問話:“王妃,你還沒有告訴本王,之前你說,不會同本王爲敵。是真的嗎?”
自動忽略了他這話的稱呼,何夢錦含笑着轉頭,看着逆風中策馬而立的男子,“當然。”
“爲什麼?”
對着他炯炯的目光,何夢錦不假思索道:“因爲我們是朋友啊。”
說着,她繼續揚鞭,向着京都的方向前行。
留下唐錚因爲她這話而楞了半響。
“朋友……”看着她越走越遠的背影,他將那兩個字在脣齒間輾轉,彷彿這樣就能消除些許心頭這一剎那而翻滾的痛楚。
同唐錚分別不過半日行程就到了京都,已近半月未見。京都風物依然,同她與賀蘭珏離去時候沒有半分差別。
此時,她已經換回了男裝。那臉上的印記也已經用藥水除去了,進了城,不去驛館,先去皇宮。
尚在宮門口,就能感受到皇宮內外鋪天蓋地的喜氣。
一則。太后壽辰,二則,公主出嫁,眼下的皇城,想不熱鬧都難。
對於她帶回來的,昌邑王給廣平一個月的寬限日子。李澤昭並沒有過多的詢問,看着他依然半垂在陰影裡的容顏,何夢錦也拿不準他有沒有聽到什麼風聲。
覆命歸來。也不見李澤昭有其他吩咐,何夢錦倒是樂的自在的先退下。
在出宮經過御花園的時候,又遇到了李嫣然。
此時,她正指揮着花匠按照她的想法佈置花圃,一陣陣嬌喝。在何夢錦尚且未看到其人,就已經聽到了。
京都昨夜剛下了一場小雪。雖然滿皇宮的雪都已經清掃的乾淨,但這冰涼的溫度卻已經是降了個徹底,就連何夢錦一聲若有似無的輕嘆,都凝結成了一股子白霧,撲打在面上。
而那個驕傲的公主,依然穿着一聲紅色妖嬈的錦袍,妝緞狐肷褶子大氅也是紅的讓人灼痛了眼的顏色。
那般肆意張揚的顏色,內裡錦袍上那般妖嬈綻放的曼陀羅,襯着眼前的景,合着這一幕被人安排的聯姻一事,何夢錦覺得更多的是嘲諷。
而眼前嬌縱任性妄爲的女子卻渾然不知,仍舊沉浸在要嫁給心上人的美夢裡,不知道,疼她的皇兄爲了權勢紛爭,將之作爲棋子甚至棄子,心心念唸的那人,心頭卻沒有其絲毫的位置。
何其可悲。
這樣想着,何夢錦看向她的目光已經沒有了最初得知何家血仇跟她有關的恨意,取而代之的是憐憫。
似是感受到了何夢錦的目光,李嫣然轉首,狹長驕傲的丹鳳眼掃了一眼身後路過的何夢錦,泠泠道:“什麼人?見到本公主,不知道行禮嗎?本公主尚未出嫁,就當真讓你們這般沒有禮數了麼?”
可以肯定這女子決計沒有看到自己剛纔打量的目光,但她這一副的怒氣是從何而來?真真是尋常人惹不得,何夢錦面色上卻含笑,低頭,頷首行了一禮道:“孟錦是山野村夫,對於宮中的規矩懂得不多,但也知道拜見公主須得行禮,只是剛纔見着公主正指揮着工匠們做事,怕打擾了公主的興致,唐突了公主,會因此獲罪,所以……還請公主寬恕孟錦則個。”
“哦……”李嫣然聞言,眸光再度掃了一眼何夢錦,問道:“你就是廣平使臣孟錦?”
“正是。”
得了何夢錦肯定的回答,李嫣然上前了兩步,走近了何夢錦些許,纖纖的蘭指一擡,虛掩了一下嘴角,笑道:“我倒是誰呢,原來是一家人,現在,你也不應該再叫我公主了,該改口叫二少夫人了不是?”
何夢錦咬着嘴角,強忍着因爲自己一個不察被口水給嗆着險些就要失態的咳嗽,表面上,仍舊從善如流的行禮道:“是,二少夫人。”
ps:
倒黴催且平日運動少的某人,因爲這兩日裡被人當做僕人使喚的體力勞動而導致的整個手乃至爪子都腫的老高擡都擡不動……~~o(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