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落落的大殿,李澤昭的聲音似是自虛空而來,何夢錦隔着昏暗的視野將他的表情看不分明。
他笑着,亦或是沒有笑只是聲音聽起來多了幾分虛浮,“原因很簡單,何相在朝中的威望太高,甚至高過孤……即便他無心,但即便孤登基親政,但很多事情卻還是要受他制肘,身爲帝王,孤怎麼可能容忍這樣的事情存在?孤要的,是對大漢徹底的掌控,而不是每做一項決策都要考量何相會不會有異議!”
“可是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爹爹一心爲大漢,一心爲皇上,絕無半點爭權奪勢之心!”
聽到何夢錦因爲情緒激動,一瞬間拔高了幾個音量的質問,李澤昭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他沒有,可不代表朝臣不這樣認爲,不代表天下人不這樣認爲,而初登大寶,要樹立威信,要將所有臣子的心收納進來,讓其不敢有半點異議,最好的辦法,就是除去何相。”
何夢錦的心早已融化成了一攤血水,在聽到這人毫不在意理所當然的說着這樣一番話來,那一攤血水登時就在胸腔裡澎湃成直欲破體而出的憤怒和恨意。
說到這裡,李澤昭的語氣突然頓住,他面色一凝,額頭上已經不斷有冷汗冒出,迎着何夢錦考究的目光,他擡手,將剛纔自胸口涌上來溢出嘴角的血漬用袖口擦去。
似乎對他的服毒並不驚訝,何夢錦將袖擺下的雙手緊握成拳,一字一句。咬牙道:“即便如此,你大可找個理由削去他的官職,即便是貶爲平民也好,發配邊疆也好。可是你,卻做到如此狠絕殘忍,你這樣殘暴冷血的人爲帝,亡國是必然的。”
“亡國?”聽到這個詞語。已經精神委頓的李澤昭瞬間變得神色淒厲了起來,仿似被人說到了痛楚:“孤之所以會亡國,之所以做到那般絕,還不都是因爲……”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戛然而止,何夢錦等了良久,也不見他有繼續說下去的跡象,她只得出聲問道:“因爲什麼?”
氣息已經越來越弱,毒性發作的很快。李澤昭的五臟六腑都似被人架在油鍋裡烹炸一般。他本是就着手半枕着身子靠在玉石階前。此時卻已經再無半分力氣來支撐自己,他索性鬆了手,頹然的仰在玉石階上。
瞳仁開始渙散。目之所及的地方,能見到頭頂斜上方。那男子裝扮的女子一角的衣袂,以及她微微低頭,漠然的表情。
李澤昭強撐着一口氣,吐出字來:“我……爲什麼要……告訴你……”
視野終於開始模糊,然而耳畔卻有着清晰的聲音傳來。
禍水傾國。
四個字,如同急速飛轉的陀螺一般,在腦海裡不停的旋轉。
禍水傾國。
說出這四個字的,是他的父皇。
猶記得,那時候的京都,有這樣一則說法,何相有女,容顏傾國。但坊間卻又有傳聞說這女子頑劣異常,京都的權貴家的公子小姐們見到她幾乎都會繞着道走。
他當時不信,懷揣着好奇,利用太子的身份去相府拜見何相,其實目的只是因爲好奇想目睹一下兩種傳聞交織在身的女子。
結果,果真讓他遇見了,不但遇見了,還被她以一個千斤墜的方式,送了他一個別開生面的“見面禮”,當時自己就被從牆頭上跳下來的她給砸暈了過去。
他也第一次覺得,其實有時候坊間的傳聞並不一定都是假的。
後來,有太子府的幕僚告訴他,曾有高僧卜卦,說此女子有亡國之相,他當時甚至還覺得可笑之極,不過一個長相姣好的女子,哪裡能跟國與家扯得上關係。
他不信,卻並不代表別人不相信。
比如他的父皇。本來也是相稱的身份,但讓相府的千金入主東宮這句話剛自口中說出,就換的父皇一陣暴怒,險些一氣之下廢了他費盡心思得來的太子之位。
理由,便是那四個字。從此,他便再不提起,而似是有人透露了風聲,自那以後,何相將那女子保護的越發穩妥,甚至連宮廷裡命婦小姐們必須出席的宴會,都會以身染寒疾而推脫。
何相極力抗拒讓她入宮甚至同這皇宮有絲毫的牽連,他當然是知道的。
在他登基攬過大權之後,說是想要除去礙眼的何相自己獨攬所有大權樹立朝中威信,到不如說他是私心更多一點,他私心的想要除去她身邊的所有人,將死死她禁錮在他的後宮中,天下都是他的,這樣便再沒有任何一個人反對他,奈何的了他。
他想除去何相的心思最先是被沈洛察覺,那男子對何家似是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又加之他本身才華橫溢,自然得到他的倚重,他們一起密謀,如何一步步取得何相的信任,再將何家一網打盡。
可是,當那一日終於到來,隨之而來的,卻並不是沈洛帶回了她的人,在相府被滅時候,她與混亂中死於刀刃之下。
這個消息,在他聽來,卻覺是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話,當時他就想大喝一聲,對着他那已經作古的父皇——不是說她是亡國禍水,你見過哪有這樣早亡的禍水?
他猶記得,當時想笑,卻是拼命也擠不出半點笑意。
……
記憶一點一點自內心深處某個平日裡自己不願意觸碰的角落裡復甦,視野已經完全模糊,李澤昭費力的眨了眨眼睛,卻依然無濟於事,此時,肺腑裡的疼痛也漸漸弱了,口腔裡不斷有鮮血翻涌而出,他覺得這樣很不妥,身爲一國之君,這樣丟盡了顏面,於是他就要擡手。想去擦掉口中,鼻中涌出的鮮血,這時候才發現,他已經連動動手指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目不能視物。但耳畔能感覺到有微弱的衣袖帶風的聲音,接着,他的鼻息間,聞到了一縷淡淡的。似是久違了的若有似無香味,幽蘭。
他已經說不出話來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一切皆有因果,即使他身爲帝王,坐擁天下,即使那被稱之爲禍水的女子已經香消玉殞,他,風雨飄搖的大漢,仍舊避不開那已經被打上烙印的命運。
國終究是亡了,不是爲她。也因爲她。
腦子已經再不能思考。最後一點零星的念頭貫穿了他的整個腦海。
——如果。那一年沒有遇見她,如果那時候沒有預見那占卜。
這一切,會不會不一樣呢?
何夢錦面無表情的看着眼前的人氣息微弱。直至沒有生息。
她才恍然回過神來,自己竟然已經在這裡保持着一個姿勢站立了太久。
李澤昭就這麼死了。雖然告訴了她何家覆滅的原因,但他最後一句話卻又似另一個謎團。
不過,人已經死了,也無處查證,即便追查個水落石出天下大白又如何?已定的事實,誰也改變不了。
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孰對孰錯,都可以在這一刻畫上句號。仇報了,恨了了,但她的心卻沒有絲毫的大仇得報的快意。
反倒是越發沉重。
何夢錦忍不住長嘆了一口氣,這一瞬間,覺得自己這一生蒼涼如同漂洗的白紙。
這時候,殿外響起一聲通傳聲:“孟公子。”
她回頭,就見到小五有些心急火燎的朝殿內奔來,手中還緊攥着一封塗了火漆的信函。
小五雖然是個話嘮子性子,但正經起來也是個穩重的性子,尋常不會這般心急火燎,再加上他手中拿着的信函,何夢錦眼尖的發現封口上有一蝶形標記。
那是他們茗記內部人人皆知的暗號,也是遇到緊急或者重大重要事情時候的信函特有的標記。
她下意識的加緊了步子去迎小五。
而門口的李蕭然也意識到了事情的緊急,抱着何昕,朝何夢錦走去。
尚未走近,李蕭然就是一愣,腳下的步子頓住了,只見拆開信函飛速掃過的何夢錦面色一凝,不過,只一瞬間,隨即恢復了常色,歸爲了平靜。
真真正正的平靜,仿似沒有看到信函前一般,甚至比以往任何一個尋常安寧的時刻更爲平靜。
平靜的讓人害怕。
只見她仔仔細細的將信函收好,待李蕭然走近,她還轉首對他微微點頭,示意他安心。
猶如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可越是這樣,卻越發讓人覺得心似被狠狠的揪在一起一般。
李蕭然本要脫口而出的關切,也被她的一個眼神給阻擋在了喉頭。
接着,就見她轉身,朝殿外走去。
殿外的陽光依然如斯昏暗,映襯着她單薄的身形,仿似隨時都有可能被這肆意的寒風所吞噬湮滅。
她的步子卻走的很穩。
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候都穩。
纔出殿門,就迎上了一道比琉璃比世界上任何奇珍異寶更爲奪目的目光。
不知什麼時候,賀蘭珏已經站在了玉石臺階之上,就在皇朝殿外,目光熠熠的看着何夢錦。
何夢錦的身子站的筆直,迎着他的目光,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ps:
看到讀者印象裡有童鞋添加了“不要虐”的印象,我覺得還好吧,貌似我也沒怎麼下毒手啊o(╯□╰)o,咋就成了後媽呢……不過也就這一段,後文應該不會有這麼慘烈了,希望看文的童鞋不要拍我……
最近的章節挺重要的,我寫的也很小心翼翼,再沒有以前那般隨意,但越是小心就越會容易成了囉哩叭嗦磨磨唧唧的拖沓累贅的裹腳布,畢竟很多時候自己樂在其中體會不到,如有不適,或者有什麼建議的,希望你們告訴我,我會認真的改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