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案子交到了平陵手裡,他初一看郎再一的狀子,忍不住笑起來,這分明是商人心思,錙銖必較;再一看郎得一的狀子,他驚呆了:黃虹?是自己的那個黃虹嗎?天底下不會有那麼巧的事情吧?
轉頭平陵便跟同僚打聽郎又一的經歷,這才知道,前幾年郎又一曾在楚州任知府,調任工部侍郎的時候,比聽小岑說的黃虹被藏嬌的時間晚了一年,這人時間地點,都對得上。
平陵思忖着郎得一爲什麼願意爲黃虹出頭來爭家產,有兩種可能,一是從他的言語來看,是極其尊敬郎又一這個大哥的,所以對大哥的遺言將毫不猶疑地照着執行,二是事關自己的那一份遺產,如果那個遺孀把郎得一的那一份給了他,也許就不會有這個案子了。
平陵心潮澎湃,錢哪,掌控着多少人的生活。
平陵按捺不住心裡的激動,放下狀子便去找郎得一。
那郎得一聽聞刑部侍郎前來求見,猜測是爲自己的案子,急忙迎了出來:“自大人,有事傳喚小人前去便是,何勞親自上門。”
平陵忙應酬幾句,開門見山便問起郎得一狀子上的事來。
不消一個時辰,平陵便知曉了郎又一納黃虹爲外室,舉家從楚州右遷至上都,黃虹一直沒有所出,郎又一暴病而死,死前的遺言,大嫂棄才嚥氣的郎又一遺體於不顧,打上黃虹的住所去,把黃家四口硬是趕出了京城的全部經過。
平陵裝作不經意地問郎得一:“那黃虹後來出了京城以後又去了哪裡呢?要是她也來同你一起出面告狀,這案子成功的機率要大一些。”
郎得一說:“自大人,你不知道,我那大嫂對黃虹積怨已久,那天差點就要殺了那黃虹,虧得費媽媽勸阻她說要積德,二小姐眼看要說人家了,又想招一個上門女婿,鬧出人命來以後人家覺得家風不好,尋不到合適的人家,這才放過那黃虹。”
“後來我聽寶釵——就是我大嫂身邊的丫鬟——說了,當天我大嫂就叫管事唐選押着黃虹一家坐上回楚州的船去了,唐選親自看着他們上船的,要是叫她一起來作證,那還得跑一趟楚州,我哪有那功夫。”
“哼,也怪我三哥不肯給我作證,明明大哥去了的時候他也在場,聽見了大哥的遺言,可二哥一回來他就說自己當時太傷心,什麼也沒聽見……”
平陵再聽不進去,心裡悲涼萬分,自己跟黃虹和娘同住在京城裡一年多,竟然不知彼此的消息,這是何等的悽慘!
平陵不敢再問下去,怕流露出自己複雜的心情,他無心交談,口中諾諾幾句,便告辭出門。
清風拂面,平陵只低着頭踽踽獨行,絲毫沒有感受到風帶來的涼爽。
本以爲這輩子再也無法知其下落的那個女子,竟然在自己已經無望了的時候突然又出現了,而且竟然做了自己同科進士的兄長的外室,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這天下是何其大又何其小啊!
從郎得一的描述來看,郎又一對黃虹還算不錯,藏得很緊,除了郎得一在楚州的時候見過黃虹外,其餘郎家人都沒見過她,他又一直壓制着唐嘉,所以唐嘉在他一嚥氣後立即去找黃虹算賬也是憤怒的
總爆發。
黃虹,你到底是爲什麼走到這一步啊?
太陽高高掛在天空,出遊的仕女們頭紗飄拂,香氣四溢,平陵目不斜視往自己住處走,這一刻,他下了決心,要回楚州去。
當晚,平陵去了貝磊家,跟貝磊做個告別,講了自己的計劃和打算,貝磊一聽有了史娘子和黃虹的下落,對平陵的決定也表示贊成,兩人分析着將來的種種可能,約定保持聯繫,到深夜才話別。
貝娘子在兩人說話的時候準備好了一個包裹,送平陵出門時就遞給了他:“這是我和官人的一點心意,你別拒絕。”
平陵看着這不是一家人勝似一家人的兩口子,沒有拒絕,伸手接過了包裹,另一隻手握着貝磊的手半天捨不得鬆開:“兄長,珍重。”
可我怎麼聽說愛卿的父親是失蹤了?”
“家父的確失蹤多年,母親現在抱恙在家。最近有同鄉在外遇到家父,說是屢試不中,他無顏回家,一直在外漂泊,身體漸漸不佳,這才動了回鄉的念頭。不料才一到家,就病體不支,驟然去世。臣懇請陛下準請,以了臣爲人子應盡的最後義務。”
那白崇君不知平陵這番話的意思,一聽他說自己已死,心裡就不是滋味,臉上還得保持鎮定。
百善孝爲先,回家奔喪,這是誰都沒有理由阻攔的,而且誰也不會拿這種事來開玩笑,詛咒自己父母。
平陵請求解官持服,那是有法可依的,父母死,官員應離職回家,居喪期一般爲三年,如遇朝廷確實要重用的,方可起復。
皇帝臉色難看,想了半天才說:“准奏!”
平陵忙俯身道:“謝陛下恩典!”
他跨出宮門的一剎那,感到肩膀上輕鬆無比。
平陵的東西昨夜早已整理完畢,貝磊來打了個照面就忙公事去了。
平陵派人去買了匹馬,正在遣散下人,就聽有人來報:“齊王駕到!”
平陵忙迎了上去,齊王下了轎,三步並作兩步走了過來,一把握住平陵的手:“自大人,節哀順變!”
平陵忙低頭做悲痛狀,齊王便叫人擡東西過來,平陵一看那七八口箱子,一下子急了:“王爺這是何意?”
齊王忙解釋說:“自大人,你這一回去開銷定然不小,又解了職,俸祿自然也沒有了,那你靠什麼生活?”平陵一想,齊王是知道自己的出身的,自己家中確不富裕,但是現在也不便對齊王說自己的打算,故而也就不言語了。
齊王只道自己的話產生效果了,就搖搖平陵的手:“自大人,你就收下我這點心意吧。”
平陵爲難地說:“王爺你看,現在家裡的下人我都一一遣散了,並不準備帶人回老家,我自己的行李也只收了一些必需的衣物,多餘的我都嫌累贅不要了,你這些箱子……”
齊王一拍腦袋:“我怎麼糊塗了?”回頭就叫賀薇:“你趕快帶着人把這些東西擡去銀號去,換成銀票拿過來。”
平陵原不想受對方的恩惠,結果弄巧成拙,只好接過賀薇換回的銀票,說了些客氣的話。
齊王心生感觸:“自大人,你這一去不知什麼時候能回來,等三
年以後我一定請求大哥重新起用你。”
平陵口中唯唯諾諾,心裡卻說:“我這一去好比脫了牢籠的老鷹,你們哪裡還羈絆得了我?”
齊王依依不捨,坐了半天才走。
平陵看着空空的庭院,把自己的東西往馬背上一馱,牽着馬就離開住處。
雖然天色已近黃昏,但京城裡已經沒有自己留戀的東西了,平陵回頭望望高大的城門,冷笑一聲,撥轉馬頭,正待拍馬而去,就聽一聲叫:“自大人。”
平陵回頭一看,原來是祝攬秀,他忙跳下馬來。
祝攬秀也牽着一匹馬走了過來:“自大人,無官一身輕啊。”
平陵不知他的意思,便點頭說:“還好還好。”
祝攬秀說:“我要前往登州辦個案子,可與自大人同路一段。”
平陵知道這祝攬秀常常有外出公幹的案子,於是說:“紀大人又要辛苦一段時間了。”
祝攬秀也不客氣:“哪裡,我喜歡這個行當。”
想想又對平陵說:“自大人雖然解官持服回鄉,可到了家鄉,你這去職的二品官員有時候還是很管用的,你如果遇上什麼事,直接找當地官府,人家也得賣你幾分面子。”
平陵知道他是在教自己,忙說:“謝謝祝大人提醒。”
走到前面路口,祝攬秀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自大人,在我面前你就別一直裝作沉痛的樣子了。我看難受的應該是白尚書。”
平陵大吃一驚,難道祝攬秀知道自己與白崇君的關係?
祝攬秀好像看出了平陵的驚疑,忙道:“自大人,我從事這行已經好些年了,看過的、親手摸過、處理過的頭骨不知有多少。我發現,子女跟父母的頭骨相似的比例極高,當然,一般人是看不出來的。不過,你就當我是胡猜的,可是,你們單是容貌就有點像……再會,自大人!”
祝攬秀一躍上馬,拱手作別,平陵呆愣愣衝祝攬秀拱手,目送他遠去。
原來,不是所有的秘密,都能保藏得住。
一路上,平陵邊走邊想着自己回到楚州以後的情景,還有,要做的事。
既然黃虹他們已經在楚州了,自己也不用急,慢慢走,一個多月後,平陵終於回到了楚州。
他住進了自己上次進京趕考時和貝磊一起住的那家客棧,放下行李,便四處遊逛,尋找合適的宅子。
娘和自己在楚州沒有自己的房子,現如今自己手頭寬裕,有了條件,還是得好好找個落腳點,定居下來,俗話說,安居才能樂業,等把房子找好了再說。
重新走在楚州的大街小巷,平陵心裡感慨,這些熟悉的街道變化並不大,只是人的變化大多了。
平陵在街上游走,心裡卻猶豫:“什麼時候去見黃虹?”
那種名叫近鄉情怯的恐懼,那種患得患失的恐懼,那種唯恐見面卻不是原來的那個人的恐懼,一直在他心裡起起落落,阻礙着他邁向西坊的腳步。
在祁家,在考場上,在官場上,平陵都從來沒有這麼猶豫遲疑過,這種遲疑,甚至超過了他對母親的思念,心想還好娘現在跟着黃虹,至少是安全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