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他, 與我們……有何干系?
慕容曉苦澀的勾了勾脣角,這就是他喜歡的女人,冷情冷性。心裡的某個角落被她悄悄填滿, 卻也升起了一種兔死狐悲的悲涼。
王瑀緊擁着他, 直到他的髮絲鬢角已有細密的汗珠, 纔在他額頭上落下一個輕吻, 輕聲說道:“好好睡一覺, 我得趕回去主持宸姨的葬禮。過了這一天,我讓夏雨再來接你。不準再鬧脾氣,好好吃藥。”
想起身時, 才發現衣角被慕容曉緊緊攥在手裡。
眼裡閃過一絲愉悅的笑意,輕輕颳了一下他的鼻子, “捨不得我走?”
慕容曉一雙黑黝黝的眸子靜靜的注視着她, 確實捨不得, 天朝已經大勝,交戰雙方短時間內都沒有實力再發動大規模的戰役。他與王瑀還能再相聚幾天?
過不了多久, 她就是盛京賞花遊湖的翩翩美佳人,他還是山野村間救死扶傷的遊方郎中。
多看一眼,便就少一眼。
王瑀只覺得他的目光纏綿到極處反而透着一股刻骨的悲涼,眉頭一皺,極是厭惡這種凡事不在掌握的感覺, “曉曉, 放棄你小腦瓜裡的想法, 乖乖等我來接。若是再不把身子養好, 我就把阿蠻丟回老家。”
慕容曉撇撇嘴, 偷偷在心裡算一下,到了後天, 他身上的惡露也該止住了,用點藥調理調理,應付她還是可以的。
把頭悶在被裡,甕聲甕氣的說:“知道了。”
王瑀沒有再出聲,只感覺被子被人往下拉了拉,屋裡一片寂靜。
慕容曉一直沒有睜開眼,只這樣靜靜的躺着,努力捕捉空中淡淡的蘭麝之香。
王宸等人的葬禮粗獷悲壯。
平地之上用合臂粗的古木搭成三層樓閣,王宸三人的棺醇呈品字排列。
三軍將士皆臂挽黑紗,慟哭於地。
華容跪於王宸靈前,痛哭失聲,“嗚呼王宸!想君當年,雄姿英發;哭君早逝,俯地流血。忠義之心,英靈之氣;命終三紀,名垂百世,哀君情切,愁腸千結;惟我肝膽,悲無斷絕。昊天昏暗,三軍愴然;主爲哀泣;友爲淚漣。”
在華容慷慨悲涼的祭文聲中,王瑀面色肅然將第一支火把扔上高臺。
“嗚呼王宸!生死永別!樸守其貞,冥冥滅滅,魂如有靈,以鑑我心:從此天下,更無知音!”
王瑀長跪,雙手拱地。
火光騰空而起,帶着數萬人直上雲霄的哭聲。
從此天下,更無知音。
宸姨,你且在天上看着,我如何幫你守住這萬里錦繡河山!
九月二十一日,仁宗聖旨到。
追封王宸爲一等鎮國公,諡號神威;追封顏卿之爲二等忠勇伯,諡號仁武;封王瑀爲驃騎將軍,暫統南征軍,原地待命;其餘有功人員,俱都加封。着太女帶二位將軍靈柩回京,即刻啓程。
王瑀正式成爲了西南邊境的無冕之王。
長長的甬道,青銅燈座,火光跳躍,人影重重。
清晰的足音一直綿延到甬道最裡面的石室。
赤銅打造,鏤空雲紋,中間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龍,古樸的令牌靜靜躺在纖纖玉手之上。
毫無表情的守衛看了令牌一眼,便沉默的打開石門上中部開廣鎖。
“咯吱”,沉重的石門慢慢推開,黑色的朝雲靴沿着臺階一步一步走下來。
石牢很寬敞,卻因數不清的刑具而顯得擁擠。地面上很乾淨,空氣裡卻瀰漫着濃濃的血腥味。
東面牆壁上有一個人,雙手雙腳都被銅環緊緊扣死。她的頭不自然的右垂,頭髮披散下來,遮蓋了大半張臉。
身上一襲小菱紋的木錦長袍,垂下來的髮絲也很柔順飄逸,這個被禁錮的人看起來竟然出奇的乾淨。
黑色的朝雲靴一步一步移到牆上人的面前,腳步雖慢卻不見遲疑。
“花無傷,你可是想要見我?”平和寧靜的聲音,尾音稍稍向上捲起。
“呵……”幾聲氣力不均的輕笑,牆上之人緩緩擡起頭來,青絲滑落,露出一雙斜斜上挑的桃花眼,似喜似嗔,欲訴非訴,眼波橫送望着來人,聲音暗暗喑啞,“曉曉,你終是願意來看我。”
慕容曉靜靜的看着他,目光中淡淡憐憫,“當日笑傲山林,今日身陷枷鎖。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花無傷凝視着他,神情歡喜無限,“曉曉,你來看我,我很高興。”
慕容曉低嘆了一口氣,見她擡頭這一細微的動作都非常吃力,知她肯定受了嚴刑拷打。她既是別國的內奸,想必命不久長,終是硬不下心腸,慢慢說道:“還有什麼事放心不下,可託付於我,我盡力而爲。”
花無傷近似貪婪的看着他,緩緩搖搖頭,“我真心喜歡你,又怎麼會爲難你。我只是想臨去之前,見你一面。曉曉,你離我近一些,好不好?”
慕容曉聽她語氣輕顫,小心翼翼又滿含期盼,忍不住又上前兩步,伸手撫上她的手腕。
花無傷微微偏着頭,追着他的眼睛,漫不經意的說:“不用診啦,你那情人下手頗有分寸,在沒拿到她想要的東西之前,她不會讓我死的。”
慕容曉的手緩緩滑下,面色一瞬蒼白。真氣相撞,毒性相剋,經脈盡斷,生機已毀。她的體內就像是一個戰場,任何東西都是支離破碎。
這個人固然大奸大惡,但當初對他卻有幾分迴護之意,直視着她的眼睛,慕容曉真心說道:“把從大營偷走的東西交出來吧,何必這般生不如此。”
花無傷緊緊盯着他的眼睛,片刻垂下眼簾,脣角微微下彎,“你爲了她,來見我?”語氣漸漸低沉,“求求我,說不定……你一開口,我就告訴你……”
慕容曉皺了皺眉,眼中多了幾分冷漠,“你好自爲之。”
花無傷看着黑色的朝雲靴原地一旋,絲毫停頓都沒有,就向石門走去。
“曉曉,曉曉……”聲音沙啞難聽,宛若最粗糙的沙粒。慕容曉只微微一頓,繼續往外走。
“曉曉—曉曉—”氣息漸漸急促,“哇——曉曉!”一聲比一聲沉痛,一聲比一聲絕望,最後一聲更是猶如杜鵑啼血,撕心裂肺。
慕容曉心腸一軟,雙手已觸及石門,人又折返回來。
花無傷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鮮血混着白沫子不停的從嘴角溢出,眼珠幾乎要從眼眶突出,面容恐怖。看他回來,嘴角抽搐着一撇,“呼……呼……曉曉……呼……”
慕容曉目光復雜的看着她,半晌從隨身的小藥囊中拿出一枚渾圓的丹藥,送至花無傷脣邊,淡淡說道:“嚼後吞嚥。”
花無傷毫不猶豫的張開嘴,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慕容曉,合着血沫用力咀嚼丹藥。
慕容曉看着髮絲沾染到了她的脣邊,尾端已被她咀嚼入口,不由伸手替她一拂。
花無傷一僵,下意識的將頭一偏。
只這一瞬,慕容曉就已看到她的右臉有一片炙烤的血肉翻騰的傷疤。
花無傷默默的偏着頭,好半晌呼吸才恢復平靜。再開口時聲音裡有淡淡的自嘲,“呵,看到了,很醜吧。”
慕容曉只是默默的看着她。
花無傷斜睨着他,咧開嘴露出了一個無聲的笑容,眼底是深深的悲涼與厭棄,“我就是傻!明明知道不管美的醜的你都不會多看一眼,還費勁心機想讓你看見最美的一面。”
慕容曉緩緩開口,“你不必如此,我也不值得你爲我如此。”
花無傷看着他清風明月般立在那,眉眼不動,心中愛極又恨極,只微微一笑,“王瑀何才,值得你如此對她?”
慕容曉微微一抿脣,直直的對上她的眼,“情之一字,確實無理可講。”
“那便是了,我待你,與你待她都是一樣的。”她的語氣漸漸轉柔,目光中充滿愛憐,“曉曉,你想讓我幫王瑀嗎?”
慕容曉迎着她的目光,略一遲疑,終是點了點頭。
花無傷眼波流轉,似歡喜又似煩惱,輕輕說道:“你幫我梳一梳頭,我就告訴你,王瑀想要的東西在哪兒。”
花無傷的頭髮很密,如不用力,梳子就梳不到底。
慕容曉的動作很輕,手在輕輕顫抖。
花無傷的呼吸就拂在他的脖頸,離得這般近,他可以清晰的聽見她粗重的呼吸。
終於,將頭髮鬆鬆挽起,慕容曉的心裡悄悄鬆了一口氣。即使知道她手足被縛,這個女人依然讓他感到危險。
“梳好了嗎?”花無傷的聲音低低響起,喑啞的,暗暗撩人,就似情人低喃的耳語。
慕容曉心頭微悚,胡亂的點了一下頭,就想抽身遠離。
“呀!放手!”脖頸上傳來尖銳的疼痛,慕容曉又氣又怒,拼命將花無傷用力一推。
“咚!”花無傷的頭重重的撞在牆壁上,剛挽好的頭髮又散落下來。她嘴角滿是鮮血,一邊大笑一邊咀嚼,“曉曉,這纔是我中有你。”
慕容曉捂住脖頸,恨恨的瞪着她,渾身都在發抖,“瘋子,瘋子!”
石門關了又開。
王瑀清冷的目光靜靜的看着閉目假寐的花無傷,後者懶洋洋的睜開眼,斜睨着她,猩紅的舌頭舔了舔嘴角,“王瑀,你的男人味道不錯。”
王瑀斜長的鳳眼微微眯起,“不要試圖激怒我。我已經滿足了你的要求,簽字吧。”
花無傷看着遞到面前的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張,嘖嘖說道:“何必這麼心急,我既然答應了曉曉,必然不會讓他失望。王瑀,你說曉曉到底看上你那一點?”
那麼清那麼幹淨的一個男子,她都捨得利用。爲什麼,偏偏選擇她?
王瑀冷冷的看着她,一言不發。
“無趣,”花無傷撇撇嘴,“其實輸在你手裡,我也不冤。家世不如你,心智不如你,識人不如你,連搶男人都搶輸了。我可以給你你想要的東西,只是我有一個最後的要求。”
“你說。”
“我死之後,你就把我葬在一柱天最高的那棵棲鳳梧上。這一局棋,我已中途退場,我就在這最高點上,看你們最終誰輸誰贏。”
“好。”
右手許久已未活動,繞繞指腕,花無傷看也未看王瑀遞過來的東西,刷刷就簽上了自己的大名。
把筆一擲,花無傷直直的注視着王瑀,嘶啞着聲音說。“對他好一點兒。”
王瑀將紙摺好放入袖內,淡淡看她一眼,“我的男人不需旁人操心,來世再見。”
石門緩緩關上,隱約可聽見石室內瘋狂淒厲的大笑。
王瑀脣邊一抹譏諷的笑意。
這般瘋狂的失去理智的愛情,拼盡全力也換不回他真心一笑,真是令人厭棄。
花無傷咬得很深,靠近鎖骨的一塊皮肉都被她撕扯了下來。
河裡的水很清,清晰可見水裡的卵石和碧綠的搖擺着的水草。
慕容曉坐在河邊的岩石上,皺眉摸着脖子上的傷口。他只是草草的敷上了些止血的草藥,花無傷的氣息讓他極度厭惡。
“呵呵,哥哥,大家都在找你,怎麼一個人躲在這兒?”懶洋洋的語氣,華麗的腔調,月奴分草拂柳而來。
慕容曉快速的拉了拉衣領,淡淡迴應,“月奴公子。”
天已入秋,月奴仍雪白着一雙赤足,套着木屐,就這樣踢踢踏踏的走到他的跟前。明眸上下掃視了他一遍,“一個人偷偷的生悶氣?難道是……我們的王大將軍惹你了嗎?”
慕容曉站起來,看着他笑靨如花,心裡越發抑鬱,“我出來已經很久了,月奴公子自便。”
月奴笑意盈盈的看着他轉身離去,待他走出幾步後,方揚聲說道:“哥哥,軍隊中出了一件奇事。那個敵國奸細花無傷竟然盜取了先大將軍的人頭。全軍震怒,聽說要將她凌遲處死,割上三百六十刀呢。這個熱鬧,哥哥可以去看一看。”
慕容曉的身形明顯一頓,隨即又加快了步伐,竟是急匆匆而去。
月奴咬着下脣,臉上百媚千嬌的微笑,眼底卻是意味不明,百般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