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青鸞淺褐色的瞳眸緊緊一縮, 蒼白的臉色泛起奇異的紅潮。脣邊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施施然坐到青玉案後,雙手左右一拂, “開宴。”
手掌輕擊, 絲竹聲起。
衆人只覺曲調舒懶徐緩, 又有說不出的歡快之意, 就如同初春花苞慢慢綻放, 又似晨起少男嬌慵伸腰。留心細望,不見樂師,帷幔重重, 香風陣陣,竟聽不出樂聲是從哪個方向發出的。
姬青鸞見大家臉上都有詫異之色, 笑意更甚。手捋着發間垂下的紫金絡, 輕輕晃着碧玉斛, “京中一別,數月有餘。汝等在陣前浴血, 餘後方苟安。今日這場酒宴,拳表小王敬佩之情,諸位皆要盡興。”
大家紛紛舉杯,盅、尊、觥......竟是什麼酒器都有,碧玉翡翠, 琺琅瑪瑙, 形態各異, 異彩紛呈。
姬漾嫌棄的看着手裡拿着的雙耳鎏金銅飾的耳杯, “此物不爽, 換大杯來。”
顧輕容連忙遞過她的翠玉觚形杯,“你用我的, 我酒量淺。”
大家酒過一巡,姬青鸞雙手又輕輕一擊。
樂聲隨之而變,曲調變得輕快起來,還伴着纏綿悱惻之意。就像是少男巧巧畫眉,細細上妝,有說不出的喜悅期待,等着去見他的情人。
曲調正急,帷幔一掀,一排人魚貫而入,每人手裡都有一個白玉盤,淺綠杭綾,上衣下褲,發挽日月雙鬟,皆是弱齡少女打扮。但身形窈窕婀娜,面容清秀,笑容羞澀明亮,分明就是一個個弱冠少年。
衆人大喜。
自小就在脂粉堆中廝混,過慣了溫香暖玉的生活。要說在軍營中最渴望的就是男人。
一下皆是眼若銅鈴,口流垂涎。
衆少年縱是經過□□,深諳媚人之道,乍一見這一羣綠幽幽的眼神,蓮步也不由微微散亂。
姬漾三杯下肚,興致正濃。哈哈大笑,直接把從她跟前經過的大眼睛彎彎的少年拽了出來。
少年驚呼一聲,手裡的洪字雞絲肚皮就灑在了姬漾水色青外衣之上。
姬漾把人扯到懷裡,見少年身體簌簌,急着用手去撣那雞絲,大大的眼圈已微微泛紅。不由直接就在那嫩滑的臉袋上啃了一口,“寶貝,你可別哭。哭了姐姐還得心疼死。”
咔嚓一撕,將外衣甩掉,摟着少年就調笑起來。
大家一見哈哈大笑,姬青鸞又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都心癢難耐,紛紛搶了對眼的男子入座。
一時滿屋俱是驚呼之聲。
姬青鸞跟前也有一個柔弱少男,應是平時服侍她的,只在她腳下跪着,爲她捶着腿。
姬青鸞斂下眸子,看着他捶腿的小手輕輕發抖,一挑嘴角,將他的下巴擡起,“青兒,給誰擺臉呢?”
叫青兒的男孩慌忙搖頭,臉色頓時煞白,“主子,沒有。青兒只是一時捨不得哥哥。”
他們這些人本都是王府自小養的伶人,平時姬青鸞挺喜歡,這才帶到了荊州。但現在,姬青鸞分明就是把這些人都賞了下去。這裡面就有他嫡親的哥哥,就是姬漾懷裡的那個。他又害怕又難過,這才失態。
姬青鸞平時喜怒無常,稍又不慎,輕則買賣,重則棒殺。一時之間,他已嚇得一身冷汗。
姬青鸞大拇指輕輕撫摸着他的臉頰,眼神不辨喜怒,聲音輕飄飄的說:“青兒既然捨不得哥哥,本王就讓你們兄弟團聚。姬漾是中山王嫡女,又是本王表妹,隨了她,也不枉本王平時疼你們一場。”
青兒眼淚一下涌了出來,聲音輕顫,“王爺......”他面容娟秀,眉眼尤其楚楚,此刻淚眼相望,不亞梨花帶雨。
姬青鸞放下手,袍袖一拂,“去吧。”
青兒只得重重磕了三個響頭,踉蹌着退了下來。
姬漾一隻手還在少年衣裡,見青兒下來,哈哈一笑,也扯進了懷裡。她左擁右抱,這邊哺個酒,那邊親個嘴,胡天胡地,無所顧忌。
“王瑀有事來遲,王爺不要怪罪。”
王瑀來之時,衆人正是意興飛揚,酒杯亂飛,媚眼亂拋。她清清冷冷的聲音一響,大家的聲音頓時低了一線,等見到她身邊的人時,抽手的抽手,整衣的整衣,都是一臉尷尬。
王瑀的身後跟着一位緋衣少男,眉眼斜飛,姿容勝雪,麗色奪人。雖然王瑀月白色寬袖遮擋,也能看出兩人雙手緊緊相握。
姬青鸞的身子一下子就正起來,狂熱的眼緊緊盯着月奴,喉頭不由得吞嚥一下,“絕色,王瑀,你竟藏着此等佳人。”
王瑀微微一笑,緊緊攥着月奴的手,迫他一同向前走,“王爺謬讚。誰人不知王府後院網括了大江南北各色佳麗,怎會把月奴這小小姿色放在眼裡。”
姬青鸞一勾脣角,炙熱的眼神一直盯着月奴。看他玉般的臉頰襲上緋紅,冰雪一般的目光冷冷的看着她,眼裡不由露出癡迷的神色,“數百佳麗,我只願換他一人,王瑀,你可願意?”
王瑀緩緩搖頭,寵溺的看了月奴一眼,“這可是一隻會傷人的野貓。王爺,休要妄言。”
攜着月奴的手坐到姬青鸞旁邊青玉案後,持起眼前的夜光杯,“王瑀來遲,自罰三杯。”
一杯仰頭而盡,身旁纖纖玉手持起景泰藍倒流壺順勢倒滿。等三杯見底,底下之人轟然叫好。
王瑀含笑看了衆人,“王爺今天果然豪氣!衆姐妹好豔福,阿奴,你真是來錯了。”
月奴冷喝一聲,身形修竹一般挺得筆直,視線只停留在身前三尺。
大家訕訕一笑,見冰美人並無特別不悅的反應,這才舉箸提酒,卻也只是和身邊人小小調笑,不敢肆意褻玩。
姬漾也放開了懷中兩人,只讓他們斟酒佈菜。青兒失神的看着姬青鸞悶頭喝酒,不禁喃喃說道:“本以爲花公子已是人間絕色,卻不想世間還有此等顏色。也不怪,也不怪主子......”
旁邊的哥哥急忙一拉他,笑着倚向姬漾,“將軍,爲何諸位大人......好像都有些......怕這位公子?”
姬漾把杯中酒一飲而盡,懶懶一笑,“他可是有名的‘蛇蠍’美人,大家都怕被蛇鑽‘洞’啊。”
少年不禁紅了臉,偷偷笑着,捶了姬漾好幾粉拳。
姬青鸞與王瑀拼了幾杯,鳳眼斜睨,“你到底有什麼好?男人一個兩個都追着你跑。”
王瑀大笑,搖搖頭,“王爺說笑。”
姬青鸞冷哼一聲,對侍立在旁的青衣人打了個眼色,爲首之人躬身退下。
不多時,絲竹聲退,反而響起了清清洌洌的琵琶聲。先是珠迸玉濺的三兩聲,漸漸連貫起來,嘈嘈切切,婉轉明麗。
重重簾幕之中,突然現出一雙水袖,蝶翼般翩撻開來。似流風迴雪,似銀蛇盤旋,舞衣薄如清霜,一層一層在猩紅地毯上旋轉開來。
琵琶正急,鐵騎突出,銀瓶迸裂。
舞者旋轉到場中央,綠腰阿娜,婉轉分流。低迥時如破浪出水的芙蓉,急舞時如風中飛舞的白雪。
衆人皆醉。只覺這人這舞如初生明月,朗朗光輝。酒杯停在脣邊,菜餚半含嘴中,竟連一點聲響也不敢發出。
窄窄的長袖迎空而舞,腰肢柔軟的好似三月春柳。他從右肩側過半個臉來,星眸迷離,恰在夢中。修長的舞衣飄起,直欲乘風而去。
顧輕容輕輕一嘆,喃喃自道:“‘低迴蓮破浪,凌亂雪縈風。墜珥時流盼,修裾欲溯空。’今日之後,這綠腰之舞怕就再也不得見了。”
姬漾半倚在青兒身上,聞言冷冷一哼,“他若是不癡心妄想,還一樣千金一笑,錦衣玉食。”
弦正急,舞正急。爲誰傾情一舞,爲誰淺吟低唱。相見難見,欲訴難訴,千種情思,萬點閒愁,盡在這拂袖飛袖,眉眼風流。
一曲既罷,衆人鴉雀無聲。
“啪啪啪”,王瑀含笑拍手。望向姬青鸞,“王爺果然真風流,花卿都能讓你收入囊中。從此之後,恐難見這傾世一舞。”
姬青鸞陰鬱的望着她,笑容中有一絲譏誚,“別人我不知道,妹妹若是想看,容容必定是願意的。”
伸手一拽,緩步上來的花想容踉蹌幾步,幾乎跌倒到姬青鸞身上。煙眉微不可及的一蹙,花想容正起身形,眼簾輕垂,“王爺,將......軍。”
姬青鸞將他往懷中一樓,將他的下巴挑起,陰鷙的眼直直的望着他,“容容,王將軍是我今天座上主客,去替我敬她一杯,嗯?”
雲鬢微微汗溼,氣息仍是凌亂,正對着她的眼裡卻是毫無表情。直到她把手放開,才一挽羅袖,捧了一杯酒,轉向王瑀。
“將軍,想容敬你。”依舊是低沉磁性的聲音,依舊是冰雪一般的容顏。長長的睫毛掩去了眼中的心事,白玉杯中卻泛着輕輕地漣漪。
王瑀笑看他一眼,正要持杯就脣。旁邊突然伸出一隻手直接把酒杯搶去,“你喝了太多了。”
花想容錯愕的一擡頭,看着那溫溫白玉已停在瀲灩紅脣之上。流離的眸光透過長長卷曲的睫毛看着他,一點一點將酒傾入口中。
心中悲涼潮水一般席捲而上,幾盡窒息的痛苦。那般明豔,那樣的緊緊依偎。慢慢看了王瑀一眼,拼盡全力才讓自己粲然一笑。
這微笑太美,就像開到極盛的海棠,反而有花事將謝,殘紅遍地的淒涼。
王瑀朝他安撫一笑,回頭向月奴嗔怪道:“阿奴,不可無禮。”
白玉杯在同色的指尖上旋轉,紅脣微微嘟起,鳳眼斜斜的睨着她,嫵媚之中露着孩子似的天真,“人家也只是擔心你。”
姬青鸞哈哈一笑,“美人吃醋了,容容,你還不過來?”將花想容攬過來,嘴脣流連在他耳畔,低喃的耳語,“心碎了吧?死心吧,你已經是本王穿過的一雙破鞋!你就是脫光在她跟前,她都不會看你一眼。”
花想容僵硬的身體漸漸柔軟過來,望着姬青鸞的眼裡有奇異的光芒,手掌緊抵着她的胸口,脣畔一抹淺淺的笑,“想容自是王爺的人,生亦然,死亦然。”
腰間手臂緊緊摑着,冷冷的視線毒蛇一般窺視着他。依舊清淺含笑,眉眼盈盈。
本就是戲子,最擅長賣笑。只要不摻真心,若論虛情假意,誰人還強的過他們?
姬青鸞的呼吸漸漸急促,這個男人一顰一笑,雖嫌清冷,偏生還帶着深入骨髓的嫵媚。不由自主就想起這薄薄舞衣下,銷魂蝕骨的身軀。手臂再收緊幾分,嘴脣湊到小巧的耳垂旁,“今兒晚上等我,咱們大戰三百回合。”
將他推開,振衣站起,對王瑀說道:“妹妹,你與我到旁廳一聚。”
跳躍的燭火映得王瑀眉眼深深,眉宇之中深藏憂色,捧着黃綾之手似在輕輕顫抖。。
姬青鸞倚在大紅鸞鳳靠背之上,半邊臉隱在陰影之中,強忍着心中得意的喧囂,“妹妹,女皇這道密旨你可看的明白?”
王瑀將黃綾合上,雙手捧給姬青鸞,長嘆一聲,“王爺,王瑀難以從命。”
姬青鸞怒然而起,“王瑀,你想抗旨嗎?”
“王瑀不敢!”身似青松,巍巍不動,“只是顏卿之涉及通敵叛國,朔方中高級將領三百二十四人都已被我上了鎖銬,明日即將送往京城,王爺想接管朔方軍是不成的了。”
“啪”掌中青花瓷杯瞬間四分五裂,姬青鸞的聲音已是冰寒刺骨,“你可有證據?”
“自然,顏卿之勾結西林,利用一柱天密道,奇襲傷了大將軍。後又放奸細入營,奪了大將軍的首級。一己私利,害我□□不世名臣,狼子野心,其心當誅。好在天理昭昭,奸細已經落網,顏卿之與木達爾來往書信也已搜到。既然王爺替天巡狩,王瑀就代二十萬南征軍求取一個公道。”
王瑀的目光猶如出鞘利劍,雪亮冰徹。姬青鸞避開她的目光,顧不上完美的儀態,頹然落座,“本王自會覈實,若真相真如你所說,自會上奏女皇,還王家還南征軍一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