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紅木方桌上, 放着一碗烏黑的湯藥。
藥上已沒有絲毫熱氣,顯已是放置很久。
慕容曉就呆坐在桌旁,臉色煞白煞白, 目光直直愣愣的, 彷彿神魂去了很遠的地方。
屋裡很靜, 靜的能清楚的聽到一聲嘆息。嘆息極輕極淡, 卻仿若從胸腔裡硬擠出來, 讓人覺得壓抑痛楚。
慕容曉終是伸出手去。
他手型纖長,應善拈花微笑,此刻指尖卻拼命向裡彎曲, 整個手都在止不住的打顫兒。這樣的一雙手,卻堅持着, 一寸寸的, 向那碗湯藥伸去。
就在指尖堪堪離碗一寸之際, 門突然被人大力的撞開。梅珈的聲音氣急敗壞的傳了進來,“曉曉, 曉曉。”
慕容曉心下一顫,手大力的抖了一下,一碗湯藥整個就被他扣在了桌子上。
“師……父……”乾澀的聲音從嗓子裡強擠出,慕容曉的全身都在不停的輕顫,巨大的恐懼已如潮水一般洶涌的將她淹沒。
看到徒弟蒼白的臉色, 梅珈的話馬上止住, 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目光就轉向了桌上粘稠的藥汁。
她的臉馬上就青了, 大踏步的走過去, 沾了一點藥汁放在鼻下聞了聞,猶不死心, 又放在嘴裡舔了舔。騰地一下就轉過身,眼裡頓時滿是血絲,梗着脖子問道:“曉曉,這是什麼,這是什麼?”
慕容曉緊緊抿着嘴,一句話也沒有說,靜靜的跪了下來。
梅珈睚眥欲裂,劈手就扯開了他的衣襟,單瓣蓮花閃着銀色的柔和光芒,一下就灼痛了她的心。
“啪!”梅珈狠狠一個巴掌扇過去,用手狠命點着匍匐在地上的慕容曉,嘴脣嚅囁着,半天才說出一句話,“孽徒,孽徒!”噌噌倒退幾步,一下就栽到身後的椅子上。
慕容曉只覺身處萬載冰窟,冷的連眼淚都冰凍了。強撐起身,爬到梅珈身旁,抱住她的雙腿,聲音空洞飄渺,“師父,師父……曉曉知錯,你別生氣。”
梅珈一張紅臉已是蠟黃蠟黃,強壓下心頭一口氣血,一腳就將慕容曉踢翻在地,“騰”的一聲離了椅子,就向外奔去。
還未走兩步,雙腿就被人死死抱住,“師父,是曉曉的錯,你要打要罵,就衝着曉曉來。”
梅珈不禁老淚縱橫,痛心疾首,“孽子,你被她害成這樣,還替她着想,師父白養你了十八年!早知你這般自輕自賤,還不如在荒山野嶺讓野狼把你吃了。”
慕容曉心知自己已傷透了師父的心,內心悔恨交加,卻又擔心梅珈不管不顧發作,牽連王瑀,只得強忍着內心煎熬,低低說道:“師父,不關王瑀的事,她,她並不知情。”
梅珈數聲冷笑,“沒想到我‘藥醫不死人’到教出個癡情的好徒弟!不管她的事,難不成你自己一個人就有了孩子,還是我徒弟神通廣大到這幾天就又找了一個新女人,並跟她上了牀?”
慕容曉羞愧難忍,趴在冰涼的地上,眼淚終是一串一串往下掉,“師父……師父……”
畢竟是自己從小帶大的徒弟,他斷斷續續的嗚咽就像是九天的冰雪一點一點澆熄了她內心的火焰。梅珈不禁長嘆一聲,聲音衰老無力,“曉曉,你先起來。”
慕容曉爬起身來,依舊跪在梅珈跟前。
梅珈看着他,目光痛心入骨,緩緩說道:“曉曉,你知不知道,你這一碗藥下去,輕則墮胎,重則喪失生育能力?”
在□□,行醫之人是嚴禁給孕夫開打胎藥的。□□男人受孕不易,若是流產,很容易造成終身不孕。在世家裡,若是夫侍流產,一般都會遭到驅逐或是賤賣。
是以,慕容曉的行爲纔會讓梅珈暴怒。
慕容曉仰頭望着她,煞白煞白的小臉更顯得瞳孔幽黒幽黒,喃喃說道:“師父,我已經算好了分量,不會有事的。”
梅珈半晌慘然一笑,“罷了,終是師父沒有給你教育好,王家是高枝,咱們攀不起。收拾收拾,咱們回寒谷。”
“不!”慕容曉惶然一聲驚呼。他之所以扼殺這個孩子,就是想要留在王瑀身邊,他想要陪她打完這場仗,平平安安的看着她回到京城去。
梅珈的目光狠狠的瞪着他,森然一笑,“曉曉,師父在這兒,這個孩子,無論無何我都不會讓你打掉。爲了自己的一點癡念,就想殺死自己的孩子,你與那些賣兒賣女的禽獸何異?”
看着他委頓在地上,臉上滿是悽苦無助,一雙眼睛混合了希翼與絕望直直的盯着她,梅珈只覺得心肝肺就像讓人在火中烹烤,煎得滋滋作響。
屋裡一時靜聲,只剩下梅珈呼哧呼哧喘粗氣的聲音。她本來年紀就大了,驚聞王宸噩耗馬不停蹄的跑了一天一夜,又毫無防備的被慕容曉當頭一棒,現在頓覺精力不濟。
慕容曉蒼白着臉從地上爬起,從多寶格上藍花小瓷瓶裡倒出了兩粒硃紅丹藥,合着水一起遞給了梅珈。
梅珈看都未看,一把就悶進了嘴裡。等氣力稍稍恢復,對慕容曉淡淡吩咐道:“王宸出事了,王瑀的手下找到了我。馬上收拾,跟我一同去。”若不是她想借此師徒重歸於好,也不會正好撞破慕容曉所做之事。
慕容曉猛然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宸姨?”
雖然早就知道王宸心病已成,離世只是早晚的事,可認識她的人誰都不會相信也不會接受那一身儒雅風流談笑用兵的女子竟會英年早逝。
“舊疾犯了嗎?”
梅珈搖搖頭,一臉正色,“被敵人冷箭所傷,生死不明。”
王宸真的快死了。
一支黑羽箭深深的插入了她的左胸。
自從被飛騎拼死搶回,她一直昏迷未醒。
這個消息被中軍大帳嚴密封鎖,知道真相的不足十人。
王瑀帶着她的千人府軍趕到時,王宸整裝待發,坐在馬上,笑着和她一擊掌,“等姨娘回來,咱們娘倆好好喝一杯。”
再回來時,已是滿身血跡,氣息懨懨。
王瑀馬上飛鴿傳書暗香,讓他們找尋梅珈的下落。
所幸,梅珈自慕容曉離後,並未返回雪谷,就在漢城住下,師徒倆開了一個小醫館,條幅就是“一天不過三。”
所以,暗香很容易就找到了她們,並把消息傳了出去。
梅珈師徒趕到時,雖然持有太女密信,還是遭到了侍衛的重重阻截,就在梅珈眼睛一瞪,就要拂袖而走的時候,留良侯親自迎了出來,呵斥了侍衛,把梅珈迎入了大帳。
梅珈見那侍衛雖然躬身後退,眼底神色卻極爲桀驁。心中不禁暗暗嘆了一口氣,王宸若死,這南征軍馬上就得四分五裂。
縱是已有心理準備,見到王宸時,梅珈還是忍不住心中唏噓。
昔日翱翔於藍天的蒼鷹,今日已折翼跌落在泥土中。
她面色枯黃暗淡,臉上卻也隱有一種超然的解脫。雙手平放在身體兩側,胸口上還正正的插着一支黑羽箭。
見梅珈進來,帳中人都注目以視。梅珈成名已久,平素一向與王宸平起平坐,這些人倒是都沒敢怠慢,紛紛沉着一張臉,點頭招呼。
梅珈統統未予理睬,淨了手,直奔王宸。她把脈一向快準,此刻卻沉吟良久,連換了三種手勢,終是長嘆一聲,眼中已有淚光閃爍。
帳中人見她神色一變,各人表情也都豐富多彩。
留良侯徐修陽第一個出聲,“梅神醫,到底怎麼樣?”
梅珈穩了穩情緒,“這裡誰是主事之人?”
徐修陽看也未看身後,“有什麼話,神醫但講無妨。”
神武將軍顏卿之輕咳一聲,“不若先請神醫偏廳喝茶,大家一起聽一聽,也好商議。”
徐修陽雙眼一翻,冷哼一聲,“再議?再議大將軍這口氣都沒了。神醫,如何救治,你就說吧。”
顏卿之旁邊站着的一個方口朗目的中年女子淡淡開口,“留良侯,大將軍身系全軍安危,豈能以你一言定將軍生死。”
王家嫡系將領眼睛都立了起來,眼看帳內火藥味十足,再一言不合,就有可能大打出手。
南征軍中,本就有兩股大勢力,王家和當朝貴夫的孃家——顏家。顏家是軍中新貴,女皇這幾年一力扶持。若天下再太平個十年,沒準真能把王家在軍中的勢力逐步吞食。
王宸若在,顏卿之就是帳前聽命,若不在,倒真無人能壓的過她。
“各位如果真的要打,帳前有練武場。這是我姨娘養病的地方,誰都不準喧譁。”一道清冷的聲音淡淡響起,王瑀從病榻左側轉了過來。鳳眸微微眯起,清晰可見凌厲的殺氣。
她一開口,帳中倒有幾分沉寂,還有幾人躍躍欲試,王瑀眼神一掃,從懷中掏出一物,“誰耽誤了我宸姨救治,別怨我劍下不留情。”
想要開口的,碰到王瑀充滿煞氣的目光,再看看她手中高擎之物,俱是往後小退一步。王宸已是死定了,犯不着跟一個小輩賭自己的身家性命。
徐修陽冷冷一笑,見顏卿之等目光閃爍,眼神遊移,就是不往王瑀身上瞅,顯是想要裝作不識得王瑀手中之物。她“咚”的一下跪倒在地,對身旁的將領訓斥道:“蠢貨,不長眼。見到先帝御賜黃金劍,還不下跪?”
太宗在位之時,最愛黃金。親手打造了一對黃金劍,一柄賜予了當今天子,另一柄就給了當時的睿敏長皇子。因他愛玩微服出宮,更金口玉言,此劍如朕親臨,上誅貪官,下斬惡吏。睿敏年輕時,倒真是拿着它幹了不少轟轟烈烈的大事。隨着他嫁進王府,此劍才銷聲匿跡。不料,此刻在王瑀身上出現。
顏卿之等人無法,只得也隨着帳中人一同跪下,氣勢頓時挫了不少。
王瑀把小金劍奉於桌案,渾身氣勢隱而不發,“王瑀不敢冒犯各位長輩,但梅神醫一向負責姨娘病情,姨娘對她也最是信任,爲了不耽誤姨娘病情,王瑀迫不得已出此下策。萬望各位長輩看在家父身上,不要怪罪。”
大家跟着徐修陽足足三拜九叩,臉上都更沉了幾分。只有顏卿之打了個哈哈,“哪裡話,大家都是心急大將軍的病情。既然都尉如此說,就請梅神醫施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