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跟着徐修陽足足三拜九叩, 臉上都更沉了幾分。只有顏卿之打了個哈哈,“哪裡話,大家都是心急大將軍的病情。既然都尉如此說, 就請梅神醫施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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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珈一張臉沉得像鍋底一樣, 只把目光落在徐修陽身上, “我只能讓她清醒, 至於清醒多長時間, 就看她自身的造化,有什麼話,抓緊時間說。先把她們都清場。”
徐修陽深吸一口氣, 心知現在還不是悲痛的時候,轉身對顏卿之大眼一瞪, “等什麼, 還不走?”
衆人皆悻悻, 只能跟她走出帳外。
王瑀一出帳門,就看到了素衣金環抱着醫箱默立一旁的慕容曉, 只覺幾天未見,他清減許多。溫柔的目光在他身上微一眷戀,就輕聲說道:“進去吧,你師父在裡面等你。”
慕容曉不敢擡頭,抱着醫箱匆匆就進了帳。
帳外等待的人們只覺心急如焚, 帳前的一片草地頃刻之間全部踩趴在地。
王瑀默默立在帳前, 身姿挺拔, 眼神堅若磐石。
顏卿之忍不住會拿眼看他, 看一次就痛心疾首一次。王嬛什麼命, 兩個嫡女,一個老謀深算, 朝堂上游刃有餘:一個臨危不亂,戰場上談笑退敵。再想想自己的兒女,唯一擅長的就是吃喝玩樂。掙了大半輩子,還不知將來祖業能不能守得住。
此女,絕不能留。
終於,慕容曉紅着眼挑開了帳門,“留良侯、神武將軍、昭武將軍、安策將軍……折衝都尉,宸姨喚你們進來。”
一觸到那淡漠到看破一切的眼眸,多麼急躁的心情都剎那平靜下來。
王宸斜倚在軟枕上,脣邊還浮着淡淡的笑意,胸前的箭已經拔了,覆上了厚厚的白紗。帳裡面瀰漫着濃厚的藥味,還有掩蓋不住的血腥之氣。
梅珈低頭收拾好物事,最後看了王宸一眼,目光裡已有晶瑩淚意。
王宸微微擺擺手,“再見吧,老夥計,謝謝你送我最後一程。”
梅珈毅然轉身,大踏步離了營帳。
王宸的目光一個一個掃過帳內將領,有幾個人都已哽咽出聲。她輕輕笑了笑,“將軍難免陣上亡,哭什麼哭?”目光轉向顏卿之,“卿之,除我之外,你官銜最高。說說,我走之後,軍隊由誰統帥最好?”
顏卿之緊抿着脣,半晌才澀然說:“請大將軍示下。”
“呵呵,”王宸幾聲輕笑,胸前的白紗已漫出鮮紅血漬,勉力擡起手,止住了徐修陽的上前,“叫這一聲大將軍很勉強吧,馬上就可以不用叫了。”未給她在此開口的機會,目光轉向王瑀,柔聲喚道:“瑀兒,你過來。”
王瑀跪到她的牀榻前,哽咽着喚了一聲,“姨娘。”
王宸擡手慢慢撫過她的眉梢,眼角,眼某深處出奇溫柔,默了半晌,方開口說道:“瑀兒,姨娘可以教給你的都教了,你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今後神威軍就是你的了。你可有把握拿下一柱天?”
王瑀堅定地點點頭,“姨娘,你等着,瑀兒三日之內必攻下一柱天。”
“好孩子,好孩子,”王宸一邊笑一邊輕咳,已有鮮血從脣邊溢出。她漫不經意的以袖抹去,目光一凜,“王瑀聽令!”
王瑀身軀一震,擡首答道:“末將在。”
“我就將帥印與你,當着衆將立下軍令狀,三日之內攻下一柱天,將西林逐出太橫。”
王瑀迎着她的目光,看着她包含期望的眼神,“末將尊令。”
顏卿之面色一寒,看了看周圍幾人,竟都是面無表情。心下一凜,這幾人,雖不是顏系之人,但平時大多中立,安策將軍溫如玉更是素日與她親厚,但她已是遞了好幾個眼神過去,她竟是視而不見。
好一個王宸!
她心中起疑,面朝着王宸倒退幾步,轉身就要離帳。
王宸含笑注視着王瑀,眸子深處卻閃過一道極銳利的寒光,平舉左手,輕輕一抹。
王瑀深深的注視着她,眸中神色數次變幻,終是輕輕點了點頭。
電光火石。
顏卿之離帳門不過兩步之遙,就聽身後一個淡漠的聲音傳來,“神武將軍留步。”聲音越來越近,到最後一字時,竟似緊貼身後發出。
顏卿之半生戎馬,已經對危險有了近似直覺的敏銳。聽聲音不對,立刻就橫移兩步,再回身面對來人。
王瑀似已算準了她的路線,秋露劍堪堪就停在她胸腹一寸。
顏卿之的瞳眸已緊縮成一點,狠狠盯着手持尖刀利刃正行殺人勾當卻似明月入懷神情疏淡的王瑀,“你可知若我放聲一叫,你王家馬上就是九族連滅的下場?”
王瑀淡淡一笑,“只要你還能叫的出口。”
顏卿之鬚髮皆張,張口就要大呼。
一個拳頭卻比她的聲音還快,在她張嘴之際就已經狠狠擊在她的臉上,頓時臉上就開了花,紅的、白的、黑的……什麼都有。
顏卿之身形後退兩步,正想借衝勢闖出帳門,一片驚鴻劍影已然掠到,沒給她任何反應的機會,就已直直沒入了她的胸口。
顏卿之身形屹立不倒,眼角掛着兩道細細血線,神色猙獰,目光緩緩的從衆人身上轉了一圈,慢慢的咧開她那已然無牙的大嘴。衆將之中有心存愧疚之人,默默將臉扭開,徐修陽卻大步上前,滿臉怨毒憤恨之情,握住秋露的劍柄,猛的一旋,“老鬼,這幾十年你魚肉兵士,也該夠本了。”
顏卿之猛的抓住她的手,一口吐沫帶着鮮血就噴了出來。徐修陽掙脫不出,就被血污濺了滿頭滿臉,心中大怒,拽住秋露,狠狠的飛起一腳。
顏卿之笨重的身形被她踹的後縮幾步,血箭一般噴射出來,眼看就要撞到帳門,卻突然止住。
王瑀單手提着她的身軀,目光淡淡的往徐修陽身上一掃,再轉向一直閉目養神的王宸,“宸姨,我把她處理一下。”
王宸這才睜開眼,疲倦的點了點頭。
王瑀拖着顏卿之就往她牀榻後面走,窸窣幾聲之後就沒了聲響。
王宸看着剩下幾人,雙眸之中是即將解脫的超然和明悟,看了看徐修陽,柔聲說道:“敏之,你已四十過半,凡事不可再衝動,沒有了我,你總不能指望着晚輩給你收拾亂攤子。”
徐修陽怕她說話再費力氣,一個勁的點着頭,“我知道,我只是,一時沒忍住。若不是她,若不是她,你怎麼就會……”
王宸擺擺手,看向溫如玉和歐陽雲天,“爲了南征軍的團結,也爲了我的一點兒私心,說不得要拖你們二位下水了。”
溫如玉眼含熱淚,上前握住她的手,“這條命二十年前就該是你的,大不了我就舍了這一身肥肉與你去了。”
歐陽雲天見她神色安然,不見痛苦之色,心知已是迴光返照,擠開溫如玉,沉聲說道:“大將軍,有什麼囑咐我們?”
王宸的目光突然燃起灼灼戰意,定定看着幾人,“把西林趕回戈壁。”這是她一生的執着,爲了它,她什麼都沒剩下,包括自由,包括阿敏。
幾人鄭重的點點頭。
“聽從王瑀的指揮,等她攻下一柱天,再散佈我與顏卿之的死訊。還有,”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一片沉凝,“即使大勝,也不要讓西林全軍覆沒,放了木達爾。戰後,不要讓王瑀回京。”
幾人都點頭答應,這涉及朝局動向,王瑀羽翼未豐,確實需要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來提高她的人氣與威望,也可牽制女皇,讓她在架空王家軍權上有所顧慮。
王宸交待完之後,神情慢慢柔和,目光的焦距開始渙散,四周看了看,“瑀兒呢?”
牀幔後傳出細微的動靜,王瑀的清冷的聲音響起,“姨娘,我在這兒。”伸手握住在空中揮舞的手臂,王瑀看着她漸漸失去神采的雙眸,心中一痛,慢慢的將臉依偎在她冰冷的掌心,“姨娘,瑀兒在。”
還有一人跟在她身後出來,其樣貌身形居然跟顏卿之一般無二。直接就在王宸牀前跪下,“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大將軍。王興去了。”
衆人仔細看她,果然與顏卿之分毫不差,心知王宸必是謀劃良久。再一轉想,她那般心高氣傲之人,早早定下此等計謀。恐怕也是自知命不長久。
見她娘倆兒俱都真情流露,歐陽雲天怕她們還有體己話說,拉了拉徐修陽,“顏將軍,留良侯,諸位,咱們先到帳外等候吧。”
王宸輕輕撫摸着王瑀的臉,“瑀兒,姨娘已把你推到風口浪尖,王家百年榮辱就在你一人之肩,你怕不怕?”
王瑀緩緩搖搖頭,王宸這麼做,確實激進了些,但這的確是讓她掌握軍權最迅速的法子。
王宸嘆了一口氣,笑容裡有深深的寂寞與無奈,“瑀兒,姨娘太累啦,不想再撐下去了,不要怨姨娘。”
這麼多年強撐病體,爲的就是王家百年榮耀,內心深處還隱隱期盼着能得到他一句原諒。
現在,這一切都不在需要她惦念。
所以,那一箭襲來時,她推開了身前年輕的侍衛官。
眼前漸漸昏暗,又漸漸光明。
一望無際的梔子花海,他袍據紛飛,皓齒明眸,緩緩向前走來。白玉簫橫與紅脣之上,漸吹漸近。
王瑀只覺王宸的雙手漸漸下滑,忙用手緊緊握住,急急看向王宸,見她脣畔含笑,眼底雖無焦距,卻是無限溫柔愛憐,有細碎的哼聲輕輕逸出。
仔細傾聽,依約是一曲《盛世無雙》
聖元十四年九月二十三,王宸殯,生年四十二歲。
天朝失去了一顆最璀璨的將星,神威軍失去了她們最愛戴的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