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已經等在門外,面無表情的建成侯站在車邊,看到他們出來時,他轉身登上旁邊的一輛馬車。
張良沒有看他,而是看着匆匆跑來的張虛谷。
“大人,隸臣真怕趕不上呢。”張虛谷喘着氣說。
“不會,你總是剛剛好。”張良接過他手裡的小包遞給靈芝。
“這是什麼?”靈芝接過。
“餓了大半天,路上慢慢吃吧。”張良輕柔地說。
抱着溫熱的小包,靈芝看看一向愛笑的張虛谷嚴肅的臉,再看看張良氤氳的雙眼,內心一片悽惶,但她不願表現出柔弱讓他們更擔心。強嚥下了口中的酸苦,她轉身走向馬車。
張良跟過去扶她上車,然後退到車道外。
“留侯多保重,我們後會有期!”建成侯在車上對張良說,神情頗爲得意。
“後會有期!”
張良冷然回禮,烏黑的雙眸因倒映了斑斕的晚霞而閃爍出奇異紅光,俊美無儔的面龐平添了一抹攝人心魄的瑰麗。
建成侯心中一顫,無端端生出些懼意來,他轉開眼,“開拔!”
車馬啓動,靈芝沒有回頭,卻知道有雙恍如浸血的深情目光一直追隨着她。
子房,保重!她默默地說,一轉眼,看到左鄰的車內,建成侯正瞪着一對陰鷙的眼睛,似奇似疑地看着她。
她沒有逃離,而是靜靜地回望着他。
“姑娘是一株美麗的毒草,也是一劑神奇的良藥。”建成侯神情詭異地說,“可別把自個兒糟蹋了。”
靈芝沒說話,依然沉默地看着他。
她的冷漠讓想要挑釁她的建成侯失了耐心,輕聲吆喝車伕一聲,便見他的車如山石滾坡般,向前“隆隆”而去。
“顴高面窄下巴削,不是奸臣也是盜!”靈芝暗自咒了句,便將視線由遠去的馬車拉回到身前兩個背對着她的男人。
趕車的男人年約三四十歲,穿一身步卒長衣,坐在他身邊御板上的,是個肩膀寬闊,目光陰鬱的年輕人,穿着類似甲冑的粗布戰衣。
他們不時回頭看她,但從不說話。年老的車伕瘦小的面頰彷彿風乾的臘肉,露在袖子外的手臂倒是粗壯有力,一條條鼓起的血管串連着執繮的大手;年輕人的臉上則像刷了層漿糊似地緊繃着。
靈芝也不理他們,在這世,除了張虛谷,再也沒有合她意的車伕。
月出時,建成侯並沒有繼續趕路。午後的那場暴風雨留下的積水泥濘處處可見,爲了安全,他下令住宿於一個小鎮。
那夜,靈芝住在一對老夫婦家中,與他們同榻而息,一夜無言。
次日清早啓程,建成侯一路催促,車顛馬顫,一衆兵馬前赴後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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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芝坐在左右搖擺的車內,望着遠近山水和車前兩個男人,想起往日相伴左右的子房和張大哥,愈加悵惘心痛。眼前的馬車還是馬車,人也還是人,山路還是那樣曲折蜿蜒,天空還是那樣深廣湛藍,然而景物雖同,卻情非人否,再也沒有了那份平穩舒適和甜美溫馨的感覺。
心中難過,餘下的路程,她全然沒了賞景的興趣,只默默地抱緊自己。
那一日結束時,靈芝覺得全身的骨頭肌肉都被顛得鬆軟扭曲了,無一處不痛,無一處不酸。當建成侯下令在客棧住宿時,她竟對那個“不是奸臣也是盜”的男人有了一絲感恩之心。
像蝸牛一般慢慢地爬下車,她咬着牙、彎着身,想舒展發麻的腰腿,卻一個趔趄,差點兒趴下,幸好一隻手抓住了她。
“當心!”建成侯的聲音穿耳而過。
感激之心消失,她抽出胳膊,蹣跚退開,”我能站穩,謝建成侯關心。”
本以爲她的冷淡會惹怒這位朝中炙手可熱的貴戚,不料卻聽到他並無惡意的笑聲。靈芝霍然擡頭,看到他瘦削的臉上的確佈滿笑容,眼睛也不再陰森晦暗。
“姑娘果真是個奇女子。”建成侯的目光掃過她全身,再落回她臉上,彷彿發現新大陸似地說:“不抱怨已是難得,連痛的臉色都白了也不吭聲,倒是女人中少見的。如果我不叫歇,難道你就這樣一路痛到長安去?”
少見多怪!靈芝看他一眼,並未回答。
建成侯狹長的眼睛閃了閃,仍聲平氣和地說:“用過晚膳早些睡吧,明天的山路更險,自己留神些。”
說完,他徑直離去。
靈芝對他突然關心起她來感到迷惑不解,但想到他說的明天山路更險,也無心追究,橫豎是要聽命於他的,現在,先找地方躺下養身要緊。
趴在指給她的臥席上,她便再也不想動了,連晚膳都沒用,可是渾身的痠痛絲毫不見緩和,害她輾轉難眠。
深夜,忽聽腳步聲走近,她警覺地回頭去看。
這間房內住了好幾個女客,但她隱約感到來者必定是爲了她。
果真,帷幕掀開,建成侯走了過來。
她強忍身體的不適,迅即坐起,防備地看着他。
“別緊張,我是給你送這個來的。”他很自覺地站在距她三步外的地方,將手裡的東西扔過來,“取一丸化水,抹在痠痛處,不然今夜你睡不成。”
匆匆說完,他很快消失在帷幕外。
算他識時務。
靈芝等他走後,揭開那個用錦緞縫製的香囊,意外地看到內有幾顆鴿蛋大的藥丸,尚未湊近鼻端,就聞到濃濃的,類似跌打止痛膏類的味道。
是給她治痠痛的藥,他爲何對她這麼好?
她一邊用水將藥丸化開擦揉痛處,一邊想:黃鼠狼給雞拜年,他不會真心對她好,警惕性絕對不可失。
擦抹過藥後,痠痛的確減輕了,她有了後半夜的好眠。
翌日再上路時,她已經不像昨晚那樣疲憊和笨拙。
“怎麼樣?好多了吧?”看到她利索地爬上車,建成侯走過來問。
“好多了,謝謝侯爺。”靈芝雖然討厭他,但還是真心感謝他給她藥,讓她好好睡了一覺,今天的確感覺輕鬆了許多。
“不必謝,我只是不想讓皇后看到你半死不活的樣子。”他神情淡漠地說着,走
向自己的馬車。
靈芝也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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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路漫漫,潼山道崎嶇。一江環繞,掩不去羣峰迭嶂的雄峻;垂藤暗木,遮不住蒼巖峭壁的嶙峋。
俯瞰山下奔騰的黃河,遠眺跌宕起伏的山脈,靈芝猜想,這一帶便是後世所稱的潼關。元人張養浩的《潼關懷古》躍然心頭,她感嘆此請此景真合了“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的意境。
狹窄的山路不能車馬並行,建成侯將騎兵分爲兩部分,一部分護衛着他先行,令靈芝的車緊隨兵馬之後,又令餘下的兵馬護衛斷後。
“山道雖窄,但不需減速,依次行進便可。”建成侯立在車頭對衆人說,又對靈芝的車伕和護衛說:”你二人照顧好靈芝姑娘!”
二人承諾,隊伍按照他的命令盤蜒上山。
靈芝暗自猜想,這支軍隊應該是建成侯的私家軍,不僅裝備良好,而且很有紀律性,也很聽他的話。
山道越走越險,當靈芝看到前方建成侯的馬車轉過一個彎道時,忽聽身後傳來騷亂。她回頭去看,驚訝地倒抽了口冷氣。
一個身着甲衣,腿扎行騰,頭戴平頂盔,面覆長巾的騎士正策馬而來,沿途騎兵竟無人擋得住他。
就在靈芝翹首以望時,那人已騎到她的馬車邊。與覆面巾上方露出的明亮瞳眸相對時,靈芝心頭一震,尚來不及呼喊,就見那人拔出腰間匕首往馬身上連刺幾下。
馬吃痛受驚,嘶鳴着揚起前蹄。
靈芝因這突然的一簸,身子不穩地往後栽去,肩膀狠狠地撞在車欄上。
劇痛中,她抓着車板睜大雙眼,看到那個刺馬的騎士已經調轉馬首,往後方逃逸,一路撞翻了幾個士兵。
“快抓穩,馬驚了!”
“小心……有刺客!”
一片呼聲響起,她無暇關注那個逃逸的刺客,只能緊緊抓住車板,心驚地看着受傷的馬拉着車子在狹窄的山道上狂奔。前面的騎士紛紛掉頭想阻止它,後面的人馬也高聲呼喊。然而,這一切不僅沒讓負傷的馬停下,反而令其奔跑得更加瘋狂。
顛顛簸簸中,御座上的護衛翻落車下,發出慘叫;車伕暴筋的雙手幾乎把繮繩扯斷,但馬車仍不受控制地往山道旁無人阻攔的懸崖奔去。
靈芝坐在彷彿就要散架的馬車裡,絕望像狂潮一般涌上心頭。
難道,自己就要死在這荒山野嶺,連與子房的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一聲淒厲馬嘶伴着車伕的驚叫令她渾身冰涼,還來不及做出反應,她的身子就隨着翻覆的馬車撲出車外,隨後天空傾覆,她在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中輕輕飄起、快速墜落。
風聲、喊聲、馬鳴……
枯藤、老樹、岩石……
所有的一切都化爲一道黑影飄來,然後她撞上一個黑色的物體,並感到有人抱住了她下墜的身子。
傻瓜,這樣撲來,不過多死一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