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綿綿細雨,終結了炎熱的夏季,秋天到了。
夜沉沉,影昏昏,大病初癒的靈芝坐在迴廊上,聽着”滴答滴答”的雨聲,感到心正隨着夏日的消逝慢慢枯萎。
她一向樂觀豁達,從來不是一個悲春傷秋的女人,可如今,來到這個世界,她彷彿把幾輩子的憂愁哀傷都積攢到了一起,總難開懷。
進長樂宮已經兩個月,張良一直無音訊。偶爾聽人說,劉邦大勝,漢軍駐紮邯鄲;轉身又聽說,漢軍追擊叛軍去了匈奴。
張良,自當跟隨他們去了吧。
韓信的死,雖然早已被歷史註明,可那日目睹他被殺,她的感覺仍和當初目睹牀上一窩蠕動的毒蛇一樣,極度的恐懼、孤獨和悲傷幾乎讓她發狂。
過去,她連人家殺魚殺雞都不敢看,可那天卻被迫目睹與她有着深厚情誼的朋友人頭落地,看着一個鮮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消失。
她要如何將那血腥的一幕忘記?如何將心中的罪惡感驅逐?
是她,只想到他幫她搬運編鐘,卻忘了鍾室是他的死亡之地;是她,天真地以爲縱使他會死,她也不會直面他的死亡。卻不料,皇后竟利用她與韓信的友誼,利用她的無知,讓她成爲被史學家忽略,卻令她刻骨難忘的”幫兇”。
最初幾天,她幾乎無法閤眼,一閉上眼,就看到韓信的音容笑貌:
陽光下,帶着上九天攬月,下四海捉鱉的豪情,他說:過來,陪我說說話。
初相逢,胸懷凌雲壯志,他說:領八方疆土,統百萬雄軍,那纔是大丈夫所求。
懸崖上,目蘊鐵漢柔情,他說:自第一次與你相見,你便入了我的心。
屠刀前,沐浴似血殘陽,他說:不是你的錯!
……一切的一切,都那般栩栩如生、歷歷在目。
然而,逝者已逝,那雙生動清澈的眼睛已經永遠閉上,那顆鮮活透亮的心已經永遠停止了跳動。
望着細雨濛濛的夜空,她痛苦地悼念死去的朋友,思念着遠方的子房。
子房,曾以爲毒蛇是我最深的夢魘,如今才知,還有比那更可怕的夢魘。我要你回來,現在就回來!
淚水盈睫,她哽咽輕吟:”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爲情!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過去讀這首《秋風詞》,她也曾傷感,卻不過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欲賦新詞
說愁”,而今才知,這詩文字字句句如風似霜,浸透了相思欲絕的苦痛。
相思自古最傷人,更何況此刻細雨如淚,暗夜無盡,而她的相思又帶了幾多絕望、幾多悔恨,其痛其難自然更甚於李白的斷腸詩篇。
淚流不絕,眼角卻掃到一個移動的黑影。
匆匆抹去淚,那人已到身前。
“別害怕!”精瘦矮小的年輕人,很機靈地說:“我叫洛義,是鍾室虎賁。”
靈芝不語。
她從沒見過這個人,而守門的虎賁是不能隨便進來的。
洛義看出她的疑慮,忙將腋下的包袱取出遞給她,小聲說:“大人給你的。”
聽他稱呼“大人”,靈芝知道他是張良的族人,不由心口狂跳,抓着包袱含淚急問:“是子房回來了嗎?”
洛義搖搖頭,“尚未,還在路上。”
荒蕪的心田彷彿吹過一陣春風,再現融融生機。“他還好嗎?”
“不好……大人病了。”
“病了?”胸口一墜,她問:“什麼病?”
“聽說是勞累過甚,吐血了。”
“吐血!那病得一定很重……”靈芝的淚水滴落在懷裡的包袱上。
“姑娘別擔心,留侯醫術極好,他不會有事的。”
醫術雖好,可哪有醫生救自己的?靈芝的心又痛又急,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走了,被人發現可就糟了!”洛義說着,迅即沒入黑暗中。
一切出現得那麼突然,又消失得那麼迅速。
如果不是懷裡的包袱,靈芝會以爲這是她相思成夢。
她匆忙回房,顫抖的雙手解開包袱,裡面有幾件柔軟輕盈的素紗內衣,布料精細的褲子——有襠的那種,還有一雙用皮革和葛布做成的褐色皮鞋,是自她來到這個時代後穿過的鞋子中最堅固耐穿的那種。
這些,都是她急需的東西。
她繼續翻找,想找到他的書信,卻在包袱底看到一個類似香囊的小袋。
解開來,滾出幾顆金色珠子和幾塊光滑溫潤的玉石。拿起來看看,她知道那是金子熔成的金珠,玉石則像瑪瑙,她不確定那是不是他給她的“錢”。
香囊下,還有一把象牙做的馬蹄形梳子,長約十釐米,寬約6釐米,齒列細密均勻,面上雕刻有不知名的動物和花,剛好可以綰住她散亂的長髮。
他在病中仍惦記着她,想着她!可惜沒個字條傳情,令她深感遺憾。
懷裡抱着那堆東西,她既充滿甜蜜的期待,又深感憂慮不安。
子房,你在歸途中,有虛谷大哥和衆家僕照顧必定無事,是嗎?你必定無事……
淚水浸溼了枕蓆,她再次一夜無眠。
在憂慮和期待中熬過數日,這天並非晨昏時,鐘樓突然響起了鐘聲,那悠長不絕的聲音不同於往日報時,靈芝想一定是宮裡有大事。
在鍾室住久了,她已經知道,漢朝皇宮的報時是晨鼓暮鍾。
宮裡有專門的計時官,以沙漏爲定時器,根據刻度分夜漏和晝漏。夜漏盡時,表示天要亮了,這時,皇宮和城門上的鐘鼓樓上鼓聲響起;晝漏盡時,則表示黃昏到了,於是鳴鐘表示。其它時候,如皇帝出征、朝廷祭祀、皇宮慶典集會等,也要以敲鐘或鳴鼓來昭示天下,讓宮苑內人人可聞。
她詢問敲鐘人,得知是劉邦還朝,皇后召喚所有人前往前殿迎駕。
她急切地想出去相迎,因爲她渴望見到隨劉邦回來的張良!
可是皇后沒有召喚她,守門的虎賁兵不讓她離開。
無奈又痛苦中,她只能等待,相信他很快會來,他們很快能見面。
可是三天過去,張良沒來,音訊全無。
她憂心如焚,擔心他病情惡化無法來看她,擔心他未隨劉邦返回……
焦慮像春天的野草般在心頭蔓延,糾結着她的整個心房。
入秋的夜,幽暗而清冷。深重的帷幕似把睡着的人與鮮活的世界隔了開來。
“子房——”
數日飲食不安的靈芝,在奇異的驚悸中忽然醒來,習慣性地輕喚張良的名字,可這次,她意外地聽到一聲似有若無的迴應。
心兒通通直跳,她驀然起身,掀開帷幔。
自韓信死的那天起,她每晚都點着燈,但屋內仍有很多地方照不到。
目光緩緩掃過房間,當她美麗的烏瞳定在門前時,沉靜的雙眸隨着一聲突兀的吸氣聲,迸射出喜悅的光芒。
子房!是他站在那裡,繾綣的目光正落在她臉上!
別讓這次是假的!千萬別!
望着那心愛的身影,她默默哀求,不敢移動,不敢說話,害怕一點小小的移動會把眼前的景象驅散。就算這又是夢境,是錯覺,她依然珍惜見到他的機會。
可是,當視線越來越清晰時,當那摯愛的影子動作時,夢境變成了真實,她的心狂亂的蹦跳,低喊一聲,她奔過去,撲進了期待已久的懷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