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芝也沒多問,轉頭看着沉沉夜空,心情漸漸平和,想着不久前呂翠兒的吵鬧,猜想他的失眠是因爲他的妻子,而那也是她的錯。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讓你們夫妻失和。”懷着內疚,她真誠地說。
“別說傻話。”他輕叱:“那跟姑娘沒關係,起來吧。”
他本意是要安撫她,但他的話聽在靈芝耳裡,卻帶着一種疏離和不屑與她談論他妻子的意味。
再有教養的她也是情竇初開、矜持驕傲的女孩,哪能接受心愛的人甩給她這樣的態度?當下窩了一肚子氣。
不談就不談,他要寶貝那個野蠻女人由他去,犯不着在她面前秀恩愛!只是她自己,幹嘛要對他那般懺悔歉疚?別忘了,他可是劉邦的說客呢!
“何必起來?你的皇帝不是要來嗎?讓他在犯罪現場懲罰我不是更好?”一口氣堵在胸口,她的一連三問,無不帶着冰冷的鋒芒。
“哪有什麼好?姑娘不該激怒陛下。”她陡然改變的態度令人不解,但張良依舊不慍不火地勸她。
“激怒又怎樣?大不了讓他殺了我。”靈芝頂撞他,他越平靜,她越生氣。
張良忽然蹲下身,平視着她的眼睛,疑惑地問:“姑娘爲何突然如此激動?我說了什麼讓姑娘不高興嗎?”
靈芝瞪着他,胸口急劇起伏。從得知他有妻子起就累積在心的負面情緒突然爆發,她有種想要傷害他的衝動,雙手往他肩上一推,大罵道:“你,混蛋!”
他往後跌了一步,並未倒地。但一雙眉峰陡然升高,嘴角緊抿,烏黑的眼眸如同兩孔爐口,迸發出驚人的火焰。“在下做錯了什麼嗎?”
他的質問彷彿戳在氣球上的一根刺,她頓時泄了氣。自己這是幹什麼?吃醋?吃一個毫無意義的醋,而他是何其無辜!
所有的衝動散去,她用雙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低喃道:“對不起,我不該衝你發火,失去記憶不是你的錯,娶妻生子也不是你的錯,怪只怪老天捉弄。”
他看着她,眼神深邃難解,”太晚了,姑娘回永璋殿吧。”
“好煩!”她忽然揚起臉,大大的眼睛瞪着他,臉幾乎貼到了他的臉上。
他迅疾退開,”姑娘爲何煩?”
“聽到你’姑娘姑娘’地叫,我就煩!”她蹙着雙眉瞪着他。“如果你好心點別再那樣喊我,小女子會很感激!”
“好吧,我試試看。”明顯的敷衍,但他平靜如水的目光終於讓她泄了氣。
“我不想回那個牢籠!”她厭惡地說,他關心的只是她的存在,根本不關心這座華麗的宮殿在她心目中只是一座監獄。
他彷彿沒聽見,站起身,“走吧,我送姑娘回去。”
又是姑娘!靈芝不理,看看身後痛恨地想:自由與她只隔着這堵牆,卻可望而不可即!
“夜深了!”張良的聲音再次傳來,依然溫和平靜,卻有種堅定的力量。
瞪着地上的修長身影,她很想用力踩他幾腳,跟他吵一架,可那種動作太弱智,有損美女形象,她不屑爲之。
都是這個時代害的,如果再不趕快離開,她也會變成像呂翠兒那樣的潑婦!
儘可能優雅地站起來,她問:“皇帝要來,我怎能睡?”
“陛下已經就寢,今夜不會來。”
靈芝嘴角一撇,“少裝了,我聽見你急着派人去報告了。”
張良淡淡一笑,“我不報,陛下就不知道嗎?”
靈芝醒悟,默了默,嘴角露出輕蔑的笑,“是啊,這是他的地盤,任何芝麻綠豆小事也休想瞞過他的耳目,搶個頭功,拍個馬屁,應該的。”
張良眼中寒芒一閃,“放肆!”
第一次見他有了脾氣,靈芝什麼也沒說,聳了聳肩,提腳往回走去。
張良跟上來,語氣復歸平淡:“那不是拍馬屁,謹言慎行不光可爲自己免災避禍,也能保護他人。”
簡短一語,如醍醐灌頂,靈芝清醒了。
她一直跟他頂着勁,無非是發泄因他的失憶而讓她陷入困境的怨氣,發泄對他娶妻生子的妒意,卻忘了在他眼裡,她根本就是個路人甲,他能一直撐着溫和的態度容忍她,已經是她交了好運!更何況,她不該忘記這是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古代社會,他是臣子,劉邦是皇帝,一言不慎就要掉腦袋!
唉,原來自己並不是什麼超然脫俗、明辨是非的理智之人。
暗暗嘆了口氣,她望着婆娑的月光,歉疚地說:“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你是對的,我的確不該亂說話。”
張良表情未變,但心裡卻爲她的聰慧明理感到欣慰。
注視着她在黑夜裡,更顯得晶瑩白皙、美麗脫塵的容顏,一股淡淡的,宛如夏日清晨的山風涼爽地拂過他的心頭。
今夜之事,他開始時並不想向劉邦稟報,因爲他知道得知靈芝逃跑,劉邦一定會大發脾氣,誰知發怒的帝王會做出什麼事情來?但另一方面,他也深知劉邦個性好猜忌,如不稟報,恐生事端。同時,他也不希望讓靈芝誤以爲自己能袒護她,從而繼續這類冒險嘗試,因此他改變主意。
這個女子天真單純,要想在皇宮裡自保,她必須先學會謹慎。
“宮女逃跑本不必驚動陛下,”他解釋道,“可你的情況特殊,不報告恐有隱匿之嫌。向陛下稟報事情,都得先經黃門侍郎。那些黃門都很精明,得知宮女沒逃掉,他們自然不會在深夜打擾陛下安寢。”
靈芝露齒而笑。終於聽到他由“姑娘”變成“你”,感覺還行。而他並不是真心告發,只是做做樣子,報等於沒報,今夜劉邦不會來,也讓她心頭一鬆。
“陛下明天還是會知道的。”見她微笑,張良提醒道。
“知道就知道。”她輕鬆地說,”得到今夜的緩刑也不錯,何況我還領教了你處事面面俱到、謹慎細心的本領。”
張良看着她,卻沒有她那樣的輕鬆。
看着他在月光下輕蹙的眉頭,她感嘆道:“看你這樣,我算是知道什麼是’伴君如伴虎’了。做人家的臣子,就算功勞再大,也是要處處賠小心。”
張良道:“本來如此。”
見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靈芝啞然,這是愚忠,還是明哲保身?
“你真的想逃走嗎?”走過花園時,他問她。
“是。”她的回答毫不含糊。
他胸口一緊,”你想去哪裡?”
“返回我來的地方。”
“二十一世紀?”他凝眉。此刻他們正穿過一片花木,月光婆娑,花枝的陰影在她身上舞動出一個個綺麗的光影,他感到有點心神恍惚。
靈芝不想隱瞞他,豪氣地說:“是的,我要返回二十一世紀!”
“怎麼回去?”她的自信令他不安,難道她有仙
道魔術?
“搭時光隧道。”
“那是什麼東西?”
“把我從未來帶到這裡的時光飛船。”
“飛船?”
“就是運輸工具。”看到他擰得緊緊的眉頭,她簡單比喻道,”就像你們的馬車,只不過它是時光車,坐上它,我就能返回未來。”
聽她越說越玄,張良忽然站住,“難道真有那東西把你帶回兩千多年後?”
“是的。”靈芝肯定地說,“既然它能把我帶來,就一定能把我帶回去。”
張良感到匪夷所思,卻也半信半疑。“它在哪裡?你能找到它嗎?”
“能。”靈芝充滿信心地說,“它應該就在我墜落這一世的地方,也就是你遇見我的那座土地廟附近的山崖下,只要去那裡,我一定能找到。”
說到重返未來,她水汪汪的眼眸生動地閃爍不停,他彷彿被人捅了一刀,鬱悶地問:“你說與我……有誓約,卻想獨自離去?”
她身軀一震,擡起眼看着他。他的雙眸如同月光般深沉寧靜,流瀉其中的感情如一道溪流暖暖地穿過她的身體,激起她內心深處的顫動。
“你要我留下嗎?”她問,白皙的臉上露出期待的紅暈。
注視着那抹動人的紅暈,張良的眼神深奧得如同黑洞。
她無法看懂那樣的眼神,卻感到心“砰砰”亂跳,難道,他想起什麼了嗎?
快想起來啊!她在心裡呼喚,忍不住試探他:“我爲你而來,自然想跟你在一起,可是如果我留下,你願捨棄你的夫人、兒子和富貴榮華嗎?”
他僵住。
對於榮華富貴,他早已看淡,可她所說的一切對他來說是如此難以置信,他不記得跟哪個女人有過山盟海誓,又怎能草率地許她未來?
不管他與呂翠兒的感情如何,她是他的妻子,況且還有他的兒子,他不可能撇下他們不管。
他的沉默回答了一切,靈芝感到心痛。在他心裡,他的妻子遠比她重要。
她知道自己不該嫉妒,但妒意仍如惡魔般吞噬了她的希望。
轉頭繼續往前走,她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鬆,“瞧,你捨不得放棄這裡的一切,而我對你來說只是一個過客。”
她話裡的苦澀,聰明的張良豈能品味不出?但她說得沒錯,他對她的記憶僅止於十天前的初次見面和今天的再次相逢。因此,一旦她離開,她充其量是一個在他生命中留下痕跡的“過客”。
沒法否認,他只能轉移話題,問道:“陛下決意要你,你如何能逃離?”
他只考慮他的君王,並不介意她的去處;只考慮他的妻小,並不在乎她是否會爲此心碎;更或許,爲了自己,他還巴不得她遠遠離開。
想到這些,靈芝哀傷,痛恨命運對她的一再戲弄。
“我會想出辦法的。”她踏上永璋殿的臺階,堅定地回答。
他望着她的背脊警告道:”爲了你的小命,千萬不可輕舉妄動!”
她冷然一笑,“我的小命不值得留侯擔憂。”
“靈芝……”
靈芝?他終於喊了她的名字,不再綴上該死的“姑娘”。
心頭涌過一陣暖意,但她仍無動於衷地走進大殿,將門用力關上。
張良深邃的雙目靜靜地凝視着面前赫然關閉的硃紅大門,俊挺的面龐籠上了一層薄薄的冰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