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熟睡中的靈芝被張良喊醒,發現天剛矇矇亮。
“什麼事?”看到他臉上的笑容像個頑皮的孩子,她驚訝地問。瞧他那模樣,可一點兒都不像謀冠天下、冷冽如月的謙謙公子張留侯啊。
“快起來,走,我帶你去逛馬市。”他興沖沖地說。
原來今日附近小鎮有馬市,客棧主人邀張良幫忙選馬,他要靈芝一起去。
本來靈芝很想拒絕,她想睡覺,而且她從不喜歡喧鬧的集市和煩雜的人羣,可是看到他殷切的目光,她不忍掃他的興,便匆忙起身,跟他們在大堂內吃了奴僕準備好的朝膳後,一同上了馬車。
馬市距離客棧不算遠,當他們抵達時,太陽剛從東山頭露臉,她不僅第一次看到古代騾馬買賣的交易現場,還見識了她的心上人在古代做生意的高超技巧。
稍後,當他們買馬歸來,與心滿意足的客棧主人分手,徒步往山上走去時,她欽佩地對他說:“子房,你好厲害!既有眼光,又有手段。”
張良略顯吃驚地看着她,逗趣道:“‘美我者,其心必陰。’你突然這樣讚美我,倒讓我惶惶不安了。”
“我是真心讚美你。”她笑顏如花地看着他,令他忍不住握住她的手。
“爲什麼?”
“因爲你很會做生意。”想起二十一世紀的商場精英張梓凡,她暗自驚歎果真是同一個人,無論在什麼時代,都那麼擅長控制對手。“馬主人被陸老闆惹得都翻臉想走人了,你短短几句話就讓他改變了態度,價錢沒變,生意成了。”
他微笑道:“那沒什麼,我與陸兄只是性格不同,他太性急,傷了馬主人的自尊,纔會讓他拒絕交易。”
“所以你就大讚他的馬和他養馬的手藝,並暗示他這樁生意對他的好處,然後讓他高高興興地接受你開出的價?”
“被你發現了。”張良沒想到她會注意到那個細節,“那應該說你更聰明。”
“沒你聰明,我不會見機行事,也沒有那麼豐富的知識,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根本不知道如何與人討價還價。”她便說邊回想道:“選馬的時候,你是怎麼說的,看皮、測蹄、摸槽、齊……齊膀,對嗎?”
“對!”他讚歎道:“你的確很聰明,我只是隨便說一次,你就記住了。”
“那不是聰明,是因爲我喜歡聽你說話,所以能記住。”
“真的嗎?”他追問,“‘喜歡’是不是表示你’會’聽我的話呢?”
感到了陷阱,她謹慎地瞅着他,“如果我說會呢?”
他站住,握着她的雙手將她拉近,充滿渴望的眼睛與她對望,“那就聽我的安排,不要離開!只要你留下來,我們興許還有機會。”
果真是陷阱——誘惑她放棄未來的陷阱。
她放開他的手退後,“不,只有這件事情我不能聽你的。”
“靈芝,雖然目前我做這樣的安排,可……”他想抓回她,但她立刻跑開。
“可快到中午了,我今天還沒見到張大哥呢!”
知道她故意把話岔開,以此表明不想再說這事,張良深感沮喪。此前他一直希望能最後說服她留下,但顯然他已傷透了她的心,她根本不願留下。
山越高,路越難行,密林岩石間,兩人不能並行,只能互相跟着,一路無言地走向靈芝墜落此間的山崖。
這座藏於密林中的陡峭山崖,就像鷹嘴般凸出于山體,因爲位於陡坡上,因此顯得格外高大。靠近山崖的山坡上,只有幾棵不高的杉樹,但花草繁盛,長滿了低矮的灌木和黃燦燦的長矛草。
張良指着那一片長矛草問她:“你當初就是在這裡跌倒的?”
“是的。”靈芝跟上他走向崖頂,“據說一個閃電劃過,我就跌了下來。我想,那閃電就是時光隧道。”
“真令人匪夷所思。”他注視着這片山坡,喃喃地說,“雖然害你跌倒,但我還是很感謝時光隧道,是它讓你來到了我的面前。”
“感謝?”她迷惑不解地看着他,“它把我帶來這裡,給你添了這麼多的麻煩和痛苦,你卻要感謝它?”
“我的確感謝它把你帶來,因爲你,我才明白了什麼是情愛。”
他深情的表白令她一陣激動,脫口就說:“明白了又有什麼用?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這可以說是個本能的響應,卻不料話由一口出,痛煞兩人心。
張良深瞳一閃,耀出黑亮而森冷的精光,隨即又是一黯,默默地看了她半晌,然後轉身走上山崖。
看着他蕭瑟的背影,靈芝後悔自己總是在不經意間傷害他。說過不恨的,爲何又時時刺激他,難道自己心裡對他的遺忘還是有恨的?
本想道歉,但因觸動了心傷,她什麼也沒說,靜靜地走在他身後。
站在石崖上,面對四面青山滿面風,靈芝的心胸大爲開闊。轉向他,見他憑風而立,任風吹揚起博襟廣袖,翩然似仙,面淡若菊,更顯孤獨憂鬱,不由心頭抽痛,黯然道:“原諒我,能在這一世與你相見,我該感恩,不該抱怨。”
張良氤氳的目光轉向她,柔聲說:“你有權抱怨,該祈求原諒的人是我。”
不想再流淚,她如霜的水眸由他溫柔的眼轉向雲氣漂浮、青蔥濃郁的山嶺。
張良也很配合地眺望着四周的景色,然而沒過多久,他忽然微眯起雙眼,凝視着遠處山頂的白霧,久久不動。
察覺他的異樣,靈芝問:“怎麼了?”
他看着她,神情落寞地說:“也許你盼望的機會就要來了。”
“什麼意思?”靈芝問,旋即嬌容一亮,“你是說會下雨?”
他不情願地點點頭,“就在今天。”
“真的嗎?”她敬畏地看看他,再仰頭望着湛藍的天空,見一片澄清中只有淡淡的幾朵白雲,疑惑地說:“天氣這麼好,你怎麼知道會下雨?”
“經驗和感覺。”他的反應冷淡。“走吧,看木屋去。”
“如果今天有暴風雨的話,我最好守在這裡。”她看看山崖四周說。
他蹙眉:“萬一我判斷有誤呢?”
靈芝不相信他會判斷錯誤,可是看看晴朗的天空,又有點遲疑,如果沒有雨,她留在這是的確有點傻,於是在他的催促下,她跟着他走下山崖。
張虛谷和幾個男人在屋外砌牆,一看到他們,便迎了上來。“大人,姑娘。”
靈芝笑道,“張大哥,你們真快,已經蓋好了!”
“不算快。”張虛谷依然一副笑摸樣,指指正在幹活的人,“如果不是大人早早就派他們來,我們也不能這麼快。”
靈芝走過去與砌牆的男人們說話,張良問張虛谷:“今晚能上來住嗎?”
“能,隸臣已經搬了不少東西上來,等
下午再把餘下的物什搬上來,咱們就可以不住客棧了。”
“很好。”張良隨口應着走進屋去,陰鬱地想:也許她再也不需要住進木屋。
看出他情緒不好,張虛谷走到靈芝身邊,對她說:“姑娘也進屋看看吧,如有什麼地方不妥,還可以改。”
靈芝看着眼前這張拙樸憨厚的臉,心頭涌起一股熱浪,感激地說:“張大哥,謝謝你們……爲了我,讓大家受累了。”
張虛谷笑道:”哪裡的話?要謝,姑娘該謝大人,是大人安排的一切。”
是的,她的確該感謝張良。
看着走進主屋的修長背影,她喉嚨哽住。他就像她一樣,記得她所說過的每一句話。而儘管他不想要她離開,儘管他不記得他們的未來,但他仍默默地盡他所能,幫助她實現她的願望——返回未來。
“張大哥……”她衝動地抓住張虛谷的手,“好好照顧他,在這一世,你們纔是他真正的親人。”
“會的,隸臣們就是拼了命也會照顧好大人。”張虛谷向她保證。
靈芝感激地對他笑笑,放開他的手,走進木屋。
門邊有兩個男人在用草墊和竹蓆鋪地板,屋內的牀榻、案几都已擺放好,甚至連臥具和他們的衣物都已搬來。
這是靈芝第一次走進來,她摸摸剛裝上的木門和厚實的牆壁,驚訝地問:“這只是個臨時住所,爲何費這麼大的事,弄這麼結實?”
“不弄結實,你不怕半夜野獸上門?”正在查驗橫樑的張良放下手臂,對家僕說:“你們先歇會兒吧。”
“是,大人。”兩個男人放下手裡的活,走出木屋。
等聽不見外面的腳步聲後,他才繼續說:“我要它結實牢固,因爲不久後我會來這裡隱居,等待時光隧道把你送回來。”
“你相信我會再來?”他的回答讓她瞪大了雙眼,難道他以爲時光隧道像他的馬車,可以來去自如?
“我必須那樣想。”他真的能看穿她的思緒,“我知道時光隧道神奇難求,你一旦離開,我們今世將不可能再相見。可是,你知道我爲什麼要那樣想嗎?”
“爲什麼?”他落寞的神情讓她心口一悸。
“懷着那樣的希望,我的餘生會比較容易度過。”
“子房……”眼淚充滿了眼眶,她不知該如何安慰他。直到此刻,她才真正體會到他做出放棄她的決定,同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她走近他,碰觸他的手臂,輕聲說:”好好過日子,你會沒事的。”
史書上究竟是怎麼記錄他的晚年的,她無一印象,但她知道他會好好地活下去,因爲他是智謀超人的張良,是她千萬年不變的摯愛!
“是的,我不會有事。”他微笑,“只要別忘記,我們終有一天會在一起!”
她說不出話來,只能用含淚的眼睛看着他。
他以火樣的目光注視着她,彷彿要將她娟秀的容貌烙印在腦海裡。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瞬間,忽然晴天一個驚天霹靂。
“大人,暴風雨要來了!”屋外傳來喊聲。
兩人倏然驚醒,靈芝跟着張良跑到門外。只見屋外山風驟起,雖沒有下雨,也看不到閃電,天空依然晴朗,但遠處出現了恍如黑色巨龍般的烏雲。
張子房的聲音在風中飄散:“虛谷,帶大家回客棧,今天不能再上來,等暴風雨過後我自會下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