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杜士儀把寢室讓給了王家兄弟,自己則是獨眠於澹然樓的東邊書房中。儘管是給崔小胖子準備的屋子,但四面書架上到處都是碼放得整整齊齊的書卷,他趁着臨睡之前翻了兩卷,一時心中癢癢舊癖發作,險些又要秉燭夜抄書,最後還是忍了又忍方纔回牀睡下。
時而想想此次同來的楊綜萬和幾個石工,還有那重重的一箱子端溪石,時而思量明日便要回樊川故居,杜曲舊地,本應旅途勞頓的他竟是始終精神炯炯難以入眠。而更讓他一時沒法安心睡着的,還有西邊寢室裡王家兄弟以爲他已經睡着,低低交談起來的聲音。
“阿兄,咱們此次回了長安,你打算住在哪兒?聽說平康坊北里諸妓雲集,士子衆多,若有好詩賦立時便會廣爲傳唱,不如……”
“那種風月之地,說得好聽是才名,說得不好聽便是風流薄倖名。再說,你阿兄又不是初來長安求取功名的時候了,何必到那種地方揚名?”
“可是……那阿兄此次回來,幾位大王那兒總應該投一下帖子拜望……”
“十五郎,這京城中每年四處投遞墨卷,希冀博人青睞的士子多了,你知道緣何少有爲人所重?真才實學之外,風骨亦是不可或缺。哪怕我就是賃得陋室偏屋,只要一二文會中大放異彩,自然會有人代爲揚名,道是王十三郎已經回來了,幾位大王自會下帖邀約。你不要因爲杜十九郎今年要應京兆府解試便患得患失。他與我萍水相逢卻一見如故,我敬他的人品,他亦敬我的禪心,孰勝孰負,卻得解試之後見分曉!”
王維這一次回來,果然是應今年京兆府解試的!
杜士儀知道王維不是京兆府人,此番應試,必屬寄籍,這在時下並不奇怪。京兆府和同華二州,素來是科舉文華最盛之地,也是全天下舉子趨之若鶩的地方,不但鄉貢進士人數多,而且若得京兆府前十名等第,最終及第的可能性遠超那些窮鄉僻壤出身的鄉貢進士。
哪怕京城大居不易,也不知道多少人節衣縮食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此謀求進身之階。而如同王維這般,從三年前開始便遊於兩京公卿貴第,一時名聲赫赫,卻一直拖到今年方纔應試,自然不可能只是爲了區區京兆府等第,而是奔着第一名解頭而去的,難怪王縉會有那樣的顧慮!
只是那一句相敬之說,他聽着不禁露出了一個會心的微笑,打了個呵欠便合上了眼睛,再不去聽人家的兄弟私語。漸漸的,他便沉沉睡了過去。整整一夜,他甚至彷彿連一個夢都沒做,乍一睜開眼睛的時候,外頭已經是天光大亮了。
洗漱過後,杜士儀與王家兄弟一塊用了早飯,王戎霆便再次過來了。提到其父王卿蘭,王戎霆便滿臉歉意地表示父親一大早上朝去了,恐怕至少要午後方纔能回來,臨走前請他致歉云云,又讓後頭僮僕送來三支長方木盒,道是父親贈予三人的禮物。杜士儀三人謙辭再三,最終方纔收下,卻是都開口告辭。待到又叫上了杜十三娘,前去鄭氏的寢堂辭別,鄭氏卻又送了杜十三娘一方銀泥帔子,笑說正是今年京城流行的式樣。
得了別人的禮物,無論杜士儀還是王家兄弟,自然也都預備了回禮。王家兄弟是洛陽冰心坊所制的一盒箋紙,而杜士儀則是一方杜十三娘所繡的尺屏,以及一卷自己親手抄錄的當年玄奘法師所譯《般若多羅密多心經》。在洛陽時他便知道兩京信佛的公卿士大夫及貴婦衆多,他此前書佛經靜心兼練字,也不知道抄過多少佛經,昨日又從王戎霆口中得知鄭氏信佛,方纔送了如此回禮,自然讓鄭氏很是高興。
待到杜士儀又和崔家姊弟道了別,聽崔小胖子說了些極其言不由衷的臨別之詞,他方纔帶着杜十三娘和王家兄弟一塊出了內宅。門前兩撥隨從都早已預備好了,王維和王縉不過僮僕二人,從者三四人,而杜士儀卻發現自己那輛當初得自崔韙之的牛車旁邊,除了田陌和幾個石工之外,竟還有劉墨等崔氏家丁。不等他詢問,和他較熟的劉墨便上前深深行禮。
“杜郎君,夫人和五娘子還有十一郎君此前都吩咐過,杜郎君回長安期間,讓咱們隨侍左右。如今杜郎君要帶十三娘子回樊川杜曲探訪,咱們自然應該隨侍左右。”
杜士儀這才發現,崔韙之派給崔小胖子的人想來都留在了王宅,眼前這些個都是當時跟着自己出城追人的家丁。儘管崔家人這一片完全把他當成自己人地好意讓他有些頭皮發麻,可他想想如今身邊乏人,當即也就不再客氣,笑說了一聲有勞。
再次對送出門來的王戎霆道別後,他先把杜十三娘和竹影一塊先送上了牛車,繼而又自己上了馬。一前一後兩撥人出了光德坊北門,王維便駐馬等了杜士儀上前,因笑道:“杜十九郎,今日就先別過了,等你安頓下來,我一定會去樊川杜曲一訪友人,想來那時候,絕不會有人不知道你住在哪兒!”
“王兄這是激勵我回鄉之後務必要揚名?”杜士儀哈哈大笑,就在馬上抱手對王維頷首道,“等到家中收拾好了,請王兄和王十五郎一塊到家中小聚!今日先別,翌日再會!”
王縉見杜士儀笑着下了邀約,當即點頭應道:“杜十九郎,後會有期!”
兩撥人就此道別,杜士儀一行往南出城,而王維兄弟則是一路往北。坐在寬敞的牛車中,車又平穩,杜十三娘忍不住端詳着阿兄剛剛遞給自己,說是王家郎主所贈的長條木盒,顛來倒去看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竹影在一旁笑着說道:“娘子若真想知道王家郎主送了什麼,何妨打開看看?郎君既然交給娘子,自然是無妨的。”
聽了這話,杜十三娘終究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撥開蓋子,打開一看,盒中卻是躺着一支竹管筆。這竹筆的筆毫隱隱呈紫色,她輕輕用手觸碰,只覺得其毫短而硬,再見竹管上隱隱有一個宣字,她頓時輕聲喃喃自語道:“竟是宣城紫兔毫……王家郎主這一出手着實大方!幸好我在洛陽時也繡了些東西,阿兄也預備了回禮,否則便要出醜了!”
出長安城安遠門,沿往南的通衢大道行出不多遠,一行車馬就拐上了一條兩邊綠樹如茵的小道。隨着那些似曾相識的景象映入眼簾,杜士儀只覺得塵封多年的某些記憶逐漸復甦,一時竟有些心神恍惚。當初乍然成爲另一個人來到這個陌生的時代,他雖然很快便接受了杜十三娘,但卻一直都抗拒着踏上樊川故地。可如今這一回來,那些景象卻不僅僅是衝擊,還有一種熟悉的親切感,讓他繃緊的神經漸漸鬆弛下來的親切感。
京兆杜氏的起源,是因爲當年漢宣帝徙高官富資者充實杜陵,建平侯杜延年以兩千石遷徙其中。其後雖有不少後代徙居別地,但大多數仍是以杜陵爲郡望。如今的杜陵早已衰敗不堪,但杜氏羣居的樊川卻仍然欣欣向榮。
杜曲分南杜北杜,南爲杜固,位於潏水南岸,南倚神禾原,北爲杜曲,在潏水北岸,北倚少陵原。南杜北杜隔河相望,均爲諸杜所居。有道是累世衣冠,無論是南杜還是北杜,衣冠戶比比皆是,縱使田間小童也往往能歌善詩,一片風雅氛圍。雖則因爲山野風光極其出衆,因而除卻世代居此的杜姓諸家之外,也有不少朝中官員再次建造別業莊墅,但十姓九杜,卻是毫不誇張的事實。而杜士儀和杜十三孃的祖宅,便在北杜。
一別三年,就連杜十三娘也忍不住挑高了車簾,貪婪地看着這故鄉的景緻。當車馬經過一戶人家前頭,她先是愣了一愣,隨即高聲叫道:“停車,停車!”
“十三娘?”
杜士儀回頭才叫了一聲,卻只見車門突然被人推開,緊跟着,杜十三娘竟是提着裙子自己從高高的牛車上跳了下來。還不等緊隨其後的竹影上去扶着她,她已經到了柴扉前用力敲了幾下,旋即高聲叫道:“大媼,大媼!”
隨着這聲音,那屋舍裡頭很快有了動靜。一個身穿粗布衣衫的中年婦人一面擦手一面從屋子裡出來,看到杜十三孃的一剎那,她彷彿是突然呆滯了,緊跟着方纔露出了又驚又喜的笑容,竟是疾步衝到了柴扉前,有些慌亂地打開了柴扉,這才緊緊抱着杜十三孃的雙臂道:“小娘子,真的是小娘子!可終於回來了,這幾年傳言什麼的都有,奴還以爲……還以爲……”
她一時激動得連聲音都顫抖了起來,等到目光落在馬上的杜士儀身上時,她的聲音更是一下子斷了。她越過杜十三娘,有些跌跌撞撞地來到杜士儀面前,這才伸手捂着口鼻,一時聲音哽咽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見此情景,杜士儀連忙翻身下了馬,卻只見婦人突然一把抱住了他,竟是失聲痛哭。一時間,路上偶爾過往的其他行人無不側目。
對於這突如其來的親近,杜士儀最初很有些不習慣,待見杜十三娘低頭拭淚,竹影亦是眼圈紅了,他只覺得眼前依稀浮現出一個年輕乳媼的面龐,僵硬的身體也就柔軟了下來。樊川故地,還有多少承載着他腦海中那些記憶的故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