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支良莠不齊的隊伍沿着山坡草場,繞過棉花田,沿着徙多河的上游迎接即將到來的吐蕃軍。
通常來說,軍隊的行進路線不會離河流太遠,但爲了防止與敵人擦肩而過,李嗣業派出六騎,分別朝不同的方向偵查。
行進出四十多裡地,天色暗了下來,派出去偵查的騎兵也迅速返回,向李嗣業報告吐蕃軍隊的方位。這些吐蕃人帶着識匿部的俘虜,行動速度也相當緩慢,如今正在喀喇崑崙山脈的一座雪峰下方休整,距離他們仍然有三十里地。
李嗣業下令在河邊就地紮營,兵卒們崗哨輪流警戒。
由於附近雪峰和高原氣候的影響,五月份的夜裡也十分冰涼,徙多河嘩啦啦流淌的聲音讓人脊背生寒。李嗣業把軍官們召集到一起,圍着火堆商議明天的戰事。
“必須分出一部分兵力拖住庸護持,我們再以優勢輕騎從背後直搗吐蕃武士,消滅這五十多名桂射手後,奴從兵自然潰散。”
“問題是誰來拖住庸護持兵。”李嗣業的眼睛在衆人的臉上掃過,一字一頓地問道。
田珍主動開口說:“不如這樣,我率領左隊和伽延從大將軍的部衆一起,正面接觸庸護持,守捉使你和藤牧率領右隊埋伏好,等到雙方陷入膠着後,你們再率領右隊包抄他們的後路。”
李嗣業斷然搖頭道:“不可,吐蕃人敢來蔥嶺劫掠,事先不可能不做偵查,他們知道守捉城的兵力是多少,一旦看見守捉城唐軍,必然有所警惕,我們的襲擊不再具備突然性。”
田珍雙手一攤:“那你說,該怎麼打?”
李嗣業突然反問道:“吐蕃人爲何會繞過鉢和州,來蔥嶺劫掠識匿部。”
“打草谷唄!吐蕃邊境軍隊就靠這種勾當發橫財。”
李嗣業又問:“既然已經劫掠了財物人口,爲何還要朝守捉城而來。”
藤牧插嘴問道:“難道是爲了蔥嶺守捉?”
田珍哼了一聲:“一個百人駐守的守捉城,還真不值得他們大老遠跑一趟。”
李嗣業不再和他們賣關子,直接了當地說道:“吐蕃軍本來就是奔着識匿部來的,只是沒有得到想要的東西。”
伽延從一直默不作聲,此刻突然緊張地問道:“吐蕃人想要什麼。”
“他們想要你。”李嗣業盯着他的眼睛:“金吾衛大將軍,識匿部的國主伽延從。只要把你俘獲帶回吐蕃,就相當於攻滅了識匿部,這可是很大的功勞。”
伽延從沉默地向後坐倒,突然狂躁地大喊出聲:“如果他們要我!那我就自縛雙手!親自去跟他們談,只要能換回我的妻兒族人,我死不足惜!”
“大將軍,”李嗣業眯着眼睛道:“別想得太多了,老虎是喂不飽的,與其你過去自投羅網,倒不如當個誘餌搏一把。”
“怎麼搏?”伽延從粗糙生滿老繭的雙手,緊緊地抓住了李嗣業的手。
“你和你的三百部衆佔據地利結陣而守,正面相抗吐蕃千人隊!”
圍着篝火的軍官們都倒吸了一口冷氣,李嗣業還真敢提!伽延從是聖人親授的大將軍,讓他身陷險境,出了什麼差錯,朝廷可是要追責問罪的。
伽延從能答應嗎?爲了他的族人,這個中年漢子也許真的敢於搏一把,但這風險實在是太大了。
李嗣業看懂了衆人的想法,語速緩慢地說道:“風險越大,獲勝的機率越大,此戰若敗,就算大將軍你能夠苟活,你的幾千族人將被帶到吐蕃爲奴,殘存的百餘人能讓你識匿部重整旗鼓嗎?明天一戰就是你識匿部的生死存亡之戰,是興還是亡,請大將軍細細思量。”
伽延從不禁雙目愴然,透過黑暗望向遠方巨人般的雪山,隨之他把目光收回來,問李嗣業:“李嗣業,你呢?你的人呢?我們識匿部覆滅,你們蔥嶺守捉難辭其咎!”
“當然,”
“你的仕途也即將終結!”
“是的,我們是捆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
伽延從貼近了他的臉,低聲問:“你這隻螞蚱明天怎麼做?”
“大將軍明日堅守苦戰之時,我蔥嶺守捉一百二十騎將從背後插入敵軍陣型,將吐蕃武士斬盡殺絕。爲了不使敵人生疑,你讓所有部衆裡衣外穿,全軍素縞,用旗杆掛起白幡,顯現出全軍悲憤赴死之意。”
這個想法伽延從明白,這是爲了迷惑吐蕃軍,可他伽延從付出的也太多了,李嗣業你還能想出更絕的計策嗎?要演出殯大喪!如果明日戰敗,可真就成了給自己出殯了!
計策商議已定,衆人各自散去休息,伽延從在兩個兒子的攙扶下,身心疲憊地往自家的營帳而去。
大將軍突然嘆了口氣道:“我不想把阿蘭達嫁給李嗣業了。”
“爲啥?”兩個兒子異口同聲地問道。
“他這個人行事太冷僻了,沒得一點兒人情味兒。”
若失羅沉默了半響,開口說:“我倒是覺得,這是目前最好的計策,剛纔我旁邊也想了許多方法,但沒有能超過這個的。”
伽延從盯着兒子看了一眼,說:“你也是個冷血的,跟我一點兒都不像!明天你就留在李嗣業騎隊中,別跟族人們在一起,我不想看見你!”
長子查失幹也怒瞪了弟弟一眼:“滾回唐軍騎隊裡去,我也不想看見你!”
伽延從掙脫小兒子攙扶,查失幹推搡了弟弟一把,將他推出營地之外,兩人快步疾走,頭也不回地鑽進了氈帳中。
若失羅沉默地站在冷風中,蒼白的臉上擰着幾分不甘和委屈,父親氈帳的簾幕封閉着,他看不到丁點兒端倪,便咬牙一甩袖子,掉頭跑進了漆黑的夜色裡。
他突然停住腳步,反思之下想明白了什麼,嘴角擠出澀澀的笑容,淚水卻從臉頰流淌下來。
“混賬東西,趕緊躺屍睡覺!”伽延從擡腳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