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會首回頭努了努嘴,賬房們連忙來到隔壁,挪開靠牆的木架,他們用鑿子將牆上的木板起掉,露出裡面的密室,地面上擺放着四五個大箱子。
“擡出來!”
衆人七手八腳將這些箱子擡到賬房中央,箱蓋打開裡面全是一疊疊的賬冊。蕭華眯着雙眼踱步來到箱子前,抓起其中一冊隨手翻了幾頁,才滿意地點點頭道:“不錯,這纔是真賬冊。”
他命商會諸人將假賬清走,與元載盤膝坐在地上左手賬冊,右手算盤細細驗算,副會首索性垂手站在一旁,隨時準備答疑解惑。
他用拇指在嘴邊蘸溼,將賬冊一頁頁地翻起來,眉頭始終舒展嘴角含笑,看到關鍵處還用手指着賬簿給別人瞧:“這是你們商會去年三月的盈利,其中十五萬緡解運到了庭州,十萬緡解送到了武威城。這些錢最終都到了誰的手上?”
副會首捅着雙手立在地上,眼觀鼻鼻觀心不動聲色。
“不說?還是不敢說?”他淡然笑道:“我就說嘛,天下還有誰有這個能耐把商路驛站鋪到印度去?你們就算不說,最終到了大明宮紫宸殿上,聖人心裡面可是清清楚楚。”
他又底下頭仔細翻閱,又譏誚翹起了嘴角:“喲,這是解送給小勃律的歸仁軍的錢財,這是撥給護密國主的絲帛,這是在發放俸祿酬勞吧?想不到你們把整個西域都買通了,果然是大手筆,大手筆!”
元載眉心突然凝聚到了一塊,握着賬簿的手都不由自主地顫抖,他快走幾步挪到蕭華身邊,指着其中一個條目悄聲說道:“六萬緡折換黃金五千兩,馱運至進奏院差使曹安定轉運至開化坊錦繡華庭。”
他握着賬冊瞪大了眼:“錦繡華庭是什麼地方?”
元載湊到他耳邊低聲道:“楊氏虢國夫人的府邸。”
蕭華的眼角垂了下來,手掌緊攥着賬冊的書脊猶豫半晌,才緩慢地說道:“先把這一頁折住,稍後再說。”
從瞧見這一條糟心的賬冊條目開始,蕭郎中的眉頭就沒有舒展過,他時而擡頭看看站在一旁表情逐漸倨傲欠揍的商會副會首,時而低頭顫抖着手指輕輕搖頭,賬冊上皆是觸目驚心的內容,讓他雙眼似火辣辣的燒灼,心中彷彿被掀起了驚濤駭浪。
“天寶十一載,元正,送胡椒一石檀香四十斤至開化坊楊國忠府邸。”
“初五,送胡椒五斗,檀香案几一架至十六王宅永王府。”
……
接下來還有延王李玢、盛王李琦、濟王李環,信王李瑝……玄宗諸子但凡活着的都送了個遍,最可恨的是他們連太子都沒有漏下,朔方靈武城的太子別業分兩次共運送了三萬貫。楊家三姐妹春夏兩季都能獲得三兩的龍腦香,其價格在東市上是一錢四百三十貫,其總價位達兩萬貫。
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是天寶十二載六月到如今,每月都有六百多斤的紫檀木被送至會昌華清宮,用於修建貴妃檀香木湯,而從天寶十二載九月開始,又有大量的檀香木被送進了長安城興慶宮的交泰殿。
怪不得他們有恃無恐,原來整個長安城的上層建築都被小小的胡椒給綁架了啊。
蕭華氣血攻心,瞬間眼前一黑,慌忙用手扶住了案幾。商會副會首假惺惺地走到他的身邊將他扶住,嘆氣說道:“我說不讓尊使看吧,你偏要看,如今受不了哇。現在補救還有機會,我就當兩位尊使沒有看見,重新將這些賬冊封在暗室板牆的背後,當做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住口!”蕭華大口地喘息怒聲說道:“爾等詭詐!以暴利賄賂宮廷、百官、以爲這樣就能夠阻嚇我?明日就將這些賬冊裝車,星夜兼程運回長安,我必敲響登聞鼓,擡棺上殿死諫陛下,定要將西域商會胡椒貿易這顆毒瘤連根拔起!”
樓梯上傳來一個幽暗陰沉的聲音:“你都說它是瘤了,長在身體裡與五臟密不可分,人不摘它或許還能活很長時間,可一旦要摘掉它,就免不了開腸破肚,到時候不但摘掉了瘤,還害死了人。那麼你就是一個庸醫,你就是禍亂天下的罪魁禍首。”
“誰在說話!”蕭華和元載從案几前站起來,轉身往這邊望去。
卻見一名戴着銀色面具身穿玄色缺胯袍的男子從樓梯上走下來,他在穿廊間站定,有不怒自威的氣場遠遠傳播過來,站在穿廊間和賬房中的副會首和先生們宛若向日葵一般朝向他躬身叉手。
蕭華已經猜出了來人的身份,但他還是揹負雙手挺胸問道:“閣下是什麼身份,敢跟朝廷命官這樣講話。”
對方叉起雙手在胸前,面具後方發出了笑聲:“在下戴望,涼州戶曹參軍,也是西域商會的會長。”
“原來是李大夫的身邊的善財童子,閣下爲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戴望聽到這話並不生氣,坦然笑道:“簫郎中,你是否還記得昨夜在敦煌城垂月坊慕莊館中說過的話,你空有一腔熱血,欲報效聖人,還要上殿死諫,雖刀斧相加而不變其志。而現在你只有兩個選擇,要麼把這些賬冊帶走送到長安去,給楊國忠和安祿山看看他們要查的是誰。要麼你就當做沒有看過這些賬冊,我會給你假的賬冊和替罪羊,你回到長安之後一樣能夠立功受賞。前者關係到你的身家性命,後者關係到你的官途前程,請簫郎中,哦,還有元司直詳加思慮。”
元載感覺自己的後背汗毛直豎,四肢冰冷發涼,這簡直就是在地獄入口和人間做選擇。他目光擔憂地望向了蕭華,怕他因爲清官的尊嚴而一時產生衝動,把天給捅出一個窟窿。查出真相不但得不到任何升賞,還會把朝廷上下全得罪了,而這些賬冊不僅僅是燙手的山芋,而是真正的洪水猛獸。
趁着這緊張的關頭,元載開口笑道:“這些分明是假賬冊,剛剛的纔是真賬冊,還請各位把真賬冊給取上來,我們詳細查驗後好回去交差。”
“元載!”蕭華怒聲喝道:“發生了的事情怎麼能當它沒發生?我做不到掩耳盜鈴,自欺欺人!我要把這些賬冊運到長安面程陛下,細數西域商會之罪惡。告知聖人它身後的這些人居心叵測,企圖以財貨來掌控朝廷!”
元載苦口相勸道:“你拿着這些賬冊根本進不了長安,進了長安也見不了陛下,楊國忠會善罷甘休嗎?太子殿下和諸王會甘心嗎?就連陛下和貴妃娘娘……他們喜歡的是檀香木,而不是你這個言語刺耳的忠誠義士。”
“我意已決,爾莫再相勸。”蕭華將目光冷冷地投向戴望:“我便是要教你們知道,我大唐不缺忠義之士。”
戴望再度朝蕭華叉手行禮:“雖然你的忠義沒有用對地方,戴望依然深感佩服。”
簫郎中哆嗦着嘴脣咬緊了牙關,從齒縫中吐出聲音:“把賬冊給我全部裝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