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九年初秋,西域經略大使方重勇,以“對大唐天子不敬”爲由,向西域石國派出使者問責。
使者從北庭金滿城出發後沒過多久,方重勇又以瀚海軍中熟悉碎葉地區民情的精騎兩千人爲前軍開路,自己親率銀槍孝節軍三千爲中軍緊隨其後。
通過“弓月古道”,從庭州開拔,前往由突騎施親唐勢力所控制的碎葉鎮。
而安西遠征軍餘部,則是一分爲二,各五千人,分別由管崇嗣與王難得二人代管。其中一部殿後,一人雙馬,在前軍出發五日後才動身。
另外一部則是將坐騎全部換成駱駝,一人三駝,搬運糧草輜重。
爲什麼大軍不一股腦的出征呢?
因爲碎葉鎮到庭州之間,只有弓月城一處大型補給點。萬人以上的隊伍,攜帶馬匹與牲畜上路,後勤壓力太大了,大軍尋找水源都是一件極爲麻煩的事情。
分進合擊,纔是正確的打開方式。
不得不說,北疆的氣候,比南疆要溼潤許多。庭州所在的地段,乃是西域爲數不多,依靠降水就能維持農耕的精華之地。大唐把西域的戰略支撐點設在庭州,其實也是因地制宜的選擇。
一路走來,方重勇看到了庭州這條“走廊”上唐軍所建立的一系列戍堡,最大,也是離金滿城最近的那個,就是岑參詩句裡面提過的唐輪臺。
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說的就是這個輪臺城。
這是一座位於湖泊一側的小城,坐落在地勢相對較高的一處山丘上。
說是“小城”,其實也有金滿城的內城那樣大,是一個呈長方形的城池,其長約一千米,寬約六百米。雖然只有內外兩層嵌套的結構,但城牆卻異常高大,易守難攻。
這個據點,與金滿城距離不遠,二者互爲犄角,互相守望。它在防禦北方遊牧民族入侵的時候,作用是無可替代的。算是庭州第二大的重鎮。
除了唐輪臺以外,其他一系列戍堡,也就最多能屯紮數百人,都是以“守捉”爲名的小城。從最靠近金滿城的張堡守捉,到最西端的東林守捉。
這一系列小城,都是建在河邊上,防備着北方遊牧民族沿着河道滲透到庭州。以點成線,構成了庭州防禦西北兩個方向的防線。
方重勇聽夫蒙靈察介紹過,北庭的情況有點特殊,或者說西域的駐軍都比較特殊,其戍堡的屯守並不是把那些守軍固定在一處。總體來說,就是每個守捉只有幾十個人的固定編制,日夜駐守在戍堡內,維持戍堡和烽火臺的日常運作。
只有面臨緊急情況時,纔會讓周邊牧民也進入戍堡,一同參與守城。
而大量正規軍兵力,是以“流動哨”的方式,通過日常巡視和“打卡”,來確保周邊區域安全。所以這些守捉與瀚海軍之間的關係,並非如河西那邊是平級單位,而是其兵員都是來自瀚海軍。
也有部分來自本地軍戶,不在大唐兵部的賬冊上。
不打仗的時候,就分兵駐守。打仗的時候就集中起來變成野戰軍,這更像是漢代戍邊軍隊的標準編制配備。
一連多日行軍,方重勇帶着三千銀槍孝節軍,來到了一處規模大得駭人的湖泊邊上。這裡水草豐美,到處都是飛鳥在灘塗上棲息。
他翻身下馬,隨即又微微皺眉,看着湖岸邊插着的那塊巨大木牌,忍不住長嘆了一聲。
只見那塊木牌上寫着:此處鹽湖,人畜皆不可飲用。
落款是瀚海先鋒軍。
這是安西遠征軍的前鋒部隊,他們到此地後,擔心方重勇他們是外來的客軍不知道本地內情,特意在這裡留了個牌子。
如果沒有知情人提醒,誰能想到這個水草豐美之地,居然是個鹽水湖呢!
“封常清,你去周邊尋找一下,看有沒有小河小溪流向此地,我們面前這湖泊必爲活水。”
方重勇對身邊擔任參軍的封常清吩咐道。
“方大使,此湖周邊共有河流二十三條,可供飲馬,無須擔憂水源缺乏。末將現在便指引大軍到最近的一條河岸邊屯紮即可。
嗯,那條河叫雙河,就在西邊不遠。”
身材矮小的封常清指着西邊的方向說道,手裡還拿着一個小冊子,邊看邊說道。
誒?
方重勇有些意外的看了封常清一眼,他突然發現,這一位好像很有當參謀的資質啊!
“那個先不忙,本大使要考考你。”
方重勇擺了擺手,繼續問道:“此番出征,糧草輜重不能缺少,可這一路上,能夠補給的地方不多,維持糧道非常重要。本大使欲在庭州金滿城和碎葉鎮之間找一個糧秣中轉地,你以爲選在何處爲好呢?”
這個問題看似很容易回答,實則不簡單。
因爲糧秣中轉,本身就涉及到戰略思想,以及用兵的謀劃。如果不能猜透方重勇在想什麼,那麼也就無法選擇讓他看中的地點。
封常清想了想,然後面色沉靜回道:
“節帥,如果按普通的方法,那自然是選在從漢代以來的固有補給點,也就是弓月城所在地。
但是末將打聽到,那一帶且不說弓月城早已廢棄,如今只剩下斷壁殘垣。就說附近的河流也處於季節性斷水的狀態。
若是將糧秣中轉地設在這裡,入秋之後恐怕會有不測之事發生。”
聽到這話,方重勇不置可否的微微點頭,等待封常清的下文。提出問題的同時,你還得有解決問題的辦法,不然就是百無一用。
他相信封常清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弓月城往南走,就是伊犁河。此河在這一段東西走向,我們在伊犁河東岸某處選一個好地方築城,末將都想好了,就叫伊犁城。聽聞此處水草豐美,樹木繁多,乃是一塊風水寶地。
將牛羊和馬匹養在這裡,不僅不會被拖瘦,還會養得肥壯!以此處爲後勤支點,此番西征石國,不在話下。”
封常清越說越激動,恨不得方重勇立馬下令建設伊犁城。
“原來是伊犁河谷啊,那就難怪了。”
方重勇抱起雙臂,喃喃自語的說道。
來自千年後的人,誰會不知道伊犁河谷是什麼地方啊!
這是新疆乃至整個西域的精華之地,只是目前處於突騎施與大唐勢力的夾縫之中,恰好把這塊風水寶地給漏了!
新疆的地形,就是一個“雙臂環抱”的局面。阿爾泰山、天山、崑崙山等山脈將一塊麪積極大的盆地包裹其中。
南面的南疆,最西邊的山脈高聳,擋住了地中海那邊的季風,導致無法形成降雨。
北面的北疆,最西邊雖然也被山脈擋住了,但卻沒有完全擋住!
這些山脈不僅絕對海拔低,還像老太太的牙齒一樣,四面漏風。
於是有些地方,就把西邊地中海的季風給漏進來了,在局部地區形成了降雨區。其中伊犁河谷,便是這些區域裡面的佼佼者,自然條件優越。
不得不說,封常清還是很有幾分戰略眼光的。更重要的是注重實地考察,收集情報。
從地形上說,伊犁河谷不像是弓月城那樣,卡在翻山之前的節點上,軍事防禦的作用不那麼明顯。但是考慮到此時大唐對於西域的掌控力度,那麼這點缺陷也可以忽略不計了。
“在伊犁築城麼……”
方重勇在心中權衡利弊。
築城的話,就算一萬多丘八一起動手,要完全建好,最快也要一個月吧?而且還不知道當地能不能找到合適築城的材料。
可是如果築城完畢的話,等於是把戰線往前方推進了數百公里!這在後勤上的好處,不言而喻!
“這樣吧,你也不必跟着隊伍了。現在就回金滿城,拿着本大使的軍令,調動金滿城周邊的所有工匠,來伊犁河谷與大軍匯合。
丘八們出死力氣沒問題,但築城不是靠蠻力就可以的,還需要工匠。
去吧,現在就動身,帶幾個親兵一起去!”方重勇當場寫了一份軍令,並讓封常清拿着自己的金質魚符一起,脫離了隊伍奔赴金滿城。
等封常清離開以後,方重勇這才鬆了口氣。
大唐當年在碎葉鎮的戰略塌陷,一直沒有完全緩過來,以至於連伊犁河谷這樣的地方都沒有實控。當然了,以後世的觀點看,碎葉鎮距離新疆的中心都太遠了,更是在雙臂環抱的地形以外,地緣上就先天不利。
但是伊犁河谷這塊地方,卻又在力量輻射範圍以內。因爲那搖搖欲墜的清政府不給力,哪怕左宗棠當年拼盡全力,卻也只保住了半個伊犁。
現在在伊犁築城,可以影響千年後的運勢麼?
方重勇不知道最後會怎麼樣,他只知道很多事情雖然很麻煩,卻也需要有人去做的。
反正來都來了,不如順手建一座城吧。
軍中保密是頭等大事,方重勇至今沒有將自己的真實想法告訴任何人。
別看他又是氣急敗壞對石國發出“外交詔令”,又是急吼吼的帶兵出征石國,顯得一切都是那樣急切。
可實際上,他並沒有攻打石國的打算。
那些髒活累活,方重勇雖然沒有明說,但高仙芝會把那些都包辦的。要是連這個都看不出來,高仙芝也不需要在西域混了。
方重勇的目標,始終都只有黑衣大食而已。
所以這一路行軍,就不能走得太快。當然了,這一點他肯定不能明晃晃的說出來,那樣軍心士氣就散漫了。
在伊犁建城,確實是一個拖延時間的好藉口。車光倩已經帶着人繼續向西偵查,那邊的情報也會源源不斷的傳來。
等高仙芝出現在石國南面的時候,方重勇覺得自己那時候再動手也不遲。
“阿郎,這裡好多草藥,我去採藥了啊。”
阿娜耶忽然湊過來小聲說道。
“這是鹽湖,你可別到湖裡洗澡啊。”
方重勇隨口交待了一句。
“阿郎把妾身當什麼人了!我是想多采藥,後面萬一有事,可以給軍中提供一點藥材嘛。”
阿娜耶對方重勇做了個鬼臉,帶着何昌期等人一起走了。
“嗯,美女,加神醫,加王女的人設,很穩。天降女神,普渡蒼生,善哉善哉。”
方重勇盯着阿娜耶的背影,若有所思。
石國大亂,民不聊生。懂醫術又是王室血脈的阿娜耶出現在石國都城,宛若神女下凡,拯救蒼生。
這個故事很不錯。
沒有高仙芝配合,阿娜耶在石國百姓眼裡只是個傀儡;有了高仙芝一路打砸搶,阿娜耶就是活菩薩了。
誰好誰不好,都是靠同行襯托的,沒有比較就沒有鑑別。
“傳令下去,全軍開拔,向西行軍,到雙河岸邊紮營。”
方重勇對段秀實吩咐道。
……
“你說的是真的麼?”
太子李琩面色平靜,雙目直視程元振問道,不怒自威。
“回太子,確實如此。
與虢國夫人相好的兩位俊俏郎君,這兩人最近,一個吃河豚中毒死了,另外一個在鬧事被馬車衝撞死了,只相隔一日。
坊間傳言,是虢國夫人捨不得他們的美色,拉着他們一起到了陰曹地府。”
程元振小聲說道。
“最近還有什麼大事沒有?”
李琩繼續追問道。
“回太子,民間的事情又多又亂。可要說朝堂上的大事,就只有鄭叔清被聖人加封同中書門下三品。但他又不干涉宰相事務,依然擔任大理寺正卿。
鄭叔清最近將不少中樞小官,以收受賄賂的理由下獄,不知道他在搞什麼鬼。”
程元振面露疑惑之色說道。
同中書門下三品是什麼意思呢?
其實可以直接從字面翻譯,就是跟中書門下的這兩個三品宰相同列,但是官職卻不是這個,只是有資格參政議政。
簡單說就是皇帝告訴宰相:這是朕的狗!朕的耳目,你們招子放亮點!
“嗯,然後伱還聽說了什麼?”
李琩微微點頭繼續追問道。
“奴還聽說,虢國夫人不是死於飲酒過多,而是因爲生活不檢點,得了某種怪病死的。
坊間傳言這是在遮掩其醜,當然了,這只是坊間傳言,傳言。”
程元振被李琩死死盯着,心裡直發毛,聲音都帶着顫抖。
其實這些事情如果單獨拿出來,似乎一點問題也沒有。
鄭叔清本就是大理寺正卿,加個同中書門下三品也實屬正常。
虢國夫人生活不檢點,死於那方面的怪病也不稀奇。
至於她的面首出了意外,也不是什麼捅破天的事,純屬巧合而已。
可是若將這些事情都串聯起來,裡面的陰謀味道就太重了。
世間哪裡有那麼多巧合?如果巧合太多,就說明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興風作浪!
“你去查一下,那些近期被鄭叔清下獄的官員,跟虢國夫人之間,有沒有什麼不堪入耳的傳言。
孤聽說很多人爲了跟虢國夫人一夕之歡,不惜贈送厚禮,你查一查,這些人現在怎麼樣了!”
李琩死死捏着程元振的手腕,語氣急促而沉重!
“明白了明白了!請太子放心,放心!”
程元振手腕被捏得生疼,連忙保證道。等李琩鬆開手,他如蒙大赦的出了太子東宮,去打聽消息了。
等他走後,李琩臉上露出一絲神秘的笑容,自言自語道:“老禽獸,可讓我抓到你的狐狸尾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