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章 騎虎難下
“殺!快殺出去!”
回紇宰相頓英賀大喊着,看着四面八方,列陣嚴實,緩慢合攏的朔方軍,已經急得滿頭大汗。
他心中懊悔,這一趟當真是不該來靈州城。
其實他就是來找點樂子的,平日裡見慣了大唐官員鼻孔朝天,現在想找點尊嚴回來。
沒想到,中了圈套!
之前李國貞示弱,還讓頓英賀有些好奇。因爲在回紇高層的算計當中,朔方軍派人來討說法纔是正常操作,如此一來,便進入到回紇人預設的拉扯當中。
雙方討價還價,鬥而不破,纔是正理。
說白了,回紇只是鐵勒九姓中的一支,草原上,雖然是他們一家獨大,可還比不得當年突厥那樣隻手遮天。特別是有盟誓碑的約束,回紇人是不敢明着翻臉的。
之所以要鬧一下,無非是現在吐蕃勢弱,導致大唐、吐蕃、回紇之間的力量對比失去制衡。如今達扎路恭擁立新贊普,導致國內兩派惡鬥不止,暫時無暇顧及邊境。
所以回紇人對於大唐的“統戰價值”也隨之降低。
反過來說,回紇也感受到了“脣亡齒寒”的危險。趁着現在兵馬雄壯,控弦二十萬。要是再不折騰一下,那就折騰不動了!
於是,回紇人的這一番試探,雖然意味深長,卻又不是真要跟大唐翻臉。
然而令頓英賀沒想到的是,他們只想鬧一鬧要幾顆糖吃,但朔方軍卻不打算慣着他們。
“停手!我是回紇宰相!我要見李節帥!我要……”
頓英賀對着唐軍軍陣的方向大喊着,話還沒說完,一支利箭正中腦門!
一箭飆血!
黑暗中,他仰面倒地,死活不知。
失去了主心骨,回紇衆多首領如同無頭蒼蠅一般到處亂撞,想從朔方軍的步兵陣型中突圍。然而,李國貞這次發了狠,各種細節都考慮到了。
別說步兵陣型密集還有刀盾兵擋路,就算偶爾有幾個殺出重圍的猛士,一身帶傷的突出後,卻發現早就有養精蓄銳的唐軍輕騎,在一旁虎視眈眈等着他們。
這些人都是人手一支火把,蓄勢待發。而且李國貞還在逃到黃河對岸的各個浮橋與渡口,安排了朔方軍的銳卒守衛。
主打的,就是不留任何一個漏網之魚!
盟誓碑前的殺戮在持續,而靈州城城頭,李國貞與張齊丘看着盟誓碑前沖天的火光,臉上露出複雜而糾結的表情。
時而欣慰,時而遺憾,時而擔憂,時而釋然。
他們內心的想法很多,然而誰都沒有下令讓殺戮停下來。
“在聖人立下的盟誓碑前背信棄義,聖人一定很不高興。”
張齊丘忍不住嘆了口氣,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在這種事情上,他是吃過虧的。
若是沒有當年楊玉環莫明溺亡那檔事,他現在早就升官了,何苦一直當營田使呢?
那位長安聖人的心眼,可不是一般的小!
只不過,在張齊丘看來,大唐不僅僅是基哥一人的,也是朝廷的,是邊軍的。很多時候,國家利益要高於天子的利益。大唐的榮耀氣象,關係到所有人。
特別是邊境上的唐人。
收拾回紇人,本來就是箭在弦上,這次不過是恰逢其會罷了。
“聖人一定會不高興,但這樣的事情,總要有人來做。
豈能因爲聖人不高興,就割大唐的肉,去餵養這些豺狼?
餵飽了他們,再讓他們來咬我們?”
李國貞搖了搖頭,顯然心意甚爲堅決。
狄夷禽獸而已,對他們要講什麼道義?
道義是跟人講的,這是前提!
不一會,遠處的火光漸漸小了,若有若無的喊殺聲,也漸漸停了下來。
李國貞與張齊丘二人都不約而同鬆了口氣。很多事情沒做之前很緊張,做了以後,也就那樣了。
每個人都會做自己認爲正確的事情。
很多時候,他們帶着極爲主觀的認知。他們認爲這些事情該做,於是就做了。哪怕這些事情看起來非常瘋狂,讓人無法理解。
正在這時,盔甲上沾滿了乾涸血跡的僕固懷恩,上前對李國貞抱拳行禮道:“節帥,回紇人已經全部清理了,無一人漏網。末將前來複命。”
他那張經年累月被風吹得皮膚粗糙的面龐,顯得異常堅定。年紀雖然不大,看上去卻異常老成。
這次設局對付回紇人,僕固懷恩是出了大力的,可謂是前前後後打滿全場。
他的犧牲不小。
畢竟,僕固族,在鐵勒九姓剛剛開始反抗突厥人的時候,僕固部和很多鐵勒部族一起,與如今的回紇部結盟。是屬於“大回紇”的一部分。
是後來因爲各種原因,才分開的,關係很親近。某種程度上說,僕固懷恩這次交上來的“投名狀”,含金量十足。
當然了,回紇與“回紇”並不是一回事,這也可以解釋爲什麼唐軍之中不少回紇騎兵,但他們又不屬於回紇,不聽回紇葉護的號令。
此時此刻,僕固懷恩已然沒有回頭路可以走,只能跟着大唐,一條路走到黑了。
“做得好!”
李國貞微微點頭,對僕固懷恩的觀感明顯有所改變。
“節帥,回紇人吃了這麼大一個虧,勢必不可能善罷甘休的。末將建議集中兵馬,擊破回紇牙帳。”
僕固懷恩面色凝重請戰道。
“他該來便來,我們讓他們有去無回!主動出擊風險太大,而且我們不佔理。”
李國貞擺了擺手,顯然是沒把僕固懷恩的話當回事。
僕固懷恩嘆了口氣,沒說什麼。
他知道李國貞的意思,只是不甘心罷了。
李國貞估計很快就會被朝廷拿下,押送回長安,由天子處置。
所以這位朔方節度使當然不在乎回紇人怎麼報復!回紇人再厲害,難道還能打到長安不成?
然而,僕固懷恩與他的部族,卻沒法遷徙到長安啊。回紇人要是報復,他們首當其衝,他如何不慌?
“僕固將軍啊,其實我們也想安慰一下你。
可是,我們被調職,估計也就這幾天的事情了。那封信還是你寫給天子的,你應該最清楚不過了。
新的朔方節度使,現在肯定已經在路上。
等他來了以後,你再與他商議軍務便是。回紇人的報復來得也沒那麼快,肯定會等到入冬,草場枯竭的時候,再進行動員。
就算我們現在信誓旦旦給你保證,說了也不頂用啊。”
張齊丘拍了拍僕固懷恩的肩膀說道。
“末將只是……唉!”
僕固懷恩無奈搖頭,這些事雖然他早就知道,但李國貞與張齊丘二人如此直白的說出來,還是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真尼瑪坑爹啊!
他在心中罵了一句,卻又毫無辦法。
夾縫中求生存,就是這麼難!人生往往就是這麼無奈!
一個鐵勒九姓出身的人,想在大唐出人頭地。吃不了苦,受不了委屈,忍不了壓榨,那是沒辦法辦到的。
要奮鬥就會有犧牲,這件事在僕固懷恩身上體現得很充分。
“對了,趁着新任節度使還沒來,某給你寫一份調令,調你去東北面的豐州(九原市)橫塞軍。
這樣,你就不會跟回紇人面對面了。”
李國貞好心提議道。
靈州肯定是回紇人主攻方向,而繞路到豐州,需要奔襲數百里,不太值當。李國貞此意,也是想讓僕固懷恩避開回紇的軍隊,不要與之正面對抗。
免得打出火氣,事後不好當和事佬。
沒想到僕固懷恩一口拒絕道:“倘若回紇人敢來,僕固部必爲先驅。他們不服,就打到服氣爲止。” 草原民族,講究強者爲尊,以實力說話。伱客氣卻沒有實力,別人是不會尊重你的。
“如此也好吧。”
李國貞微微點頭,心中略有些愧疚,但很快便將這些雜念刨除。
做了就做了,多想無益。
還是直接幹吧!
……
“…………
你曾有一些英雄的夢想,好像黑夜裡溫暖的燈光。
怎能沒有那希望的力量,只能夠挺胸勇往直前。
你走在,這繁華的街上;在尋找,你該去的方向。
你走在,這繁華的街上;在尋找,你曾擁有的力量。”
騎着馬兒哼着歌,方重勇領着銀槍孝節軍不疾不徐的趕路,此刻面前的景物豁然開朗。
一條黃色的“巨龍”,攔住了去路。接下來,只能向左或者向右走。
那是浩浩蕩蕩的滔滔大河:黃河!
周圍原本的青青草原,如今深秋已然枯萎殆盡,只剩下遍地枯黃。與渾濁的黃河渾然一體,構成一幅壯闊而蒼涼的畫面。
方重勇他們現在已然到了黃河岸邊!這裡,便是靈州了,雖然還沒到靈州城!
這是不同於關中的蒼翠與山巒迭嶂,不同於西域的黃沙漫漫。這是方重勇從未見過的景色。
一望無際的草原!
“節帥,沿着黃河向西走,是豐安軍駐地;沿着黃河向東走,便是靈州城了,在此屯紮的是經略軍。沿着黃河繼續往東北走,便是豐州的橫塞軍與榆林的振武軍。
請節帥下令,末將好給大軍引路!”
身爲行軍嚮導的車光倩,策馬上前對方重勇稟告道。
與河西節度使麾下的兵馬分佈密集不同,朔方軍分佈範圍極廣,彼此之間相距極遠!
主要還是兩個大部組成。
南面的豐安軍與靈州城的經略軍是一部分,而北面的橫塞軍與振武軍是一部分。後者在安史之亂後,被單獨劃分出來了一個振武軍節度使。
這裡打仗都是高來高去,奔襲而至,別指望步卒氣喘吁吁的來回趕路。
等你趕到的時候,黃花菜都涼了,河套草原,就是騎兵的主場。
沒有馬,啥都別提,直接洗洗睡吧。
“嗯,大軍在此屯紮一夜,明日我們便一路向西,去豐安軍駐地。”
方重勇用馬鞭指着西面說道。
“誒?”
車光倩一愣,有些迷惑不解的詢問道:“節帥,我們不是去靈州麼?靈州是往東邊走呀!”
他有些不明白,爲啥方重勇要選擇去豐安軍。
“我們去豐安軍駐地,也是在靈州啊,又沒說一定要去靈州城?
節度使人在哪裡,哪裡就是辦差的地方。
先去接管豐安軍,再看下一步計劃。”
方重勇擺了擺手,顯然不希望按別人的套路出牌。
此時天色將晚,大軍便直接在黃河岸邊紮營。結果還沒吃晚飯,顏真卿便找到方重勇,商議大事。
“殿下,我們何故要去豐安軍駐地?”
一見面,顏真卿就開門見山問道,絲毫不墨跡。
“因爲我害怕呀。”
方重勇一臉無奈的說道。
聽了這話,顏真卿如同被人蛋糕糊臉,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只得安靜的等待下文。
“現在我們對靈州的情況一無所知,而靈州城,又是李國貞等人的老巢,經略軍也在那邊。
我們貿然前往,還要拿下李國貞,拿下張齊丘,甚至還有他麾下一些將領。
顏相公就不擔心麼?”
方重勇笑眯眯的問道。
“殿下所言極是,唉!”
顏真卿長嘆一聲,他只是有點不明白,爲什麼天子要讓也跟着方重勇一起來朔方。想來想去,恐怕還是天子擔憂方重勇擁兵自重,將朔方軍邊將收攏旗下。
帝王心術,對武將保持着天然的猜疑。
“殿下莫非是想先到豐安軍駐地屯紮,然後打探消息,看看回紇使節是不是已經遇難?”
顏真卿想到這一茬,頓時恍然大悟說道。
如果回紇人沒來過,那是一種處理辦法。如果回紇人已經被幹死了,那又是另外一種處理辦法了。
二者是不能混爲一談的。
“確實,就是如此。”
方重勇微微點頭,沒有否認自己的打算。
在朔方,顏真卿是他必須要團結的人,也是政治盟友,二人倒黴是一起倒黴的。
所以方重勇也不介意說實話。
“如此也好吧。”
顏真卿總覺得這次聖人的命令很坑爹。
“對了,聽聞回紇控弦二十萬,不知道此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顏真卿忽然想起這一茬來,心中沒底。
那是二十萬騎兵啊,不是二十萬頭豬!回紇盛產馬匹,並且還有不少富裕,賣給大唐的同時,其實也悄悄的賣給吐蕃人。這些年部曲壯大了不少。
當真是不可小覷。
“顏相公,豐安軍駐地向西南走,便是烏蘭關。而烏蘭關向西不遠,便是涼州武威城,亦是赤水軍的駐地。
若是回紇人猛攻豐安軍,則河西兵馬幾日可至。
朔方軍指望不上,河西軍還是指望得上的。”
方重勇微笑解釋道。
聽到這話,顏真卿都不得不佩服方重勇人脈資源豐厚了!這位平西郡王,當真是令人驚喜連連啊。
正當二人相談甚歡之時,門外何昌期稟告道:“節帥,朔方經略軍軍使渾瑊求見。”
這就來了?
方重勇與顏真卿二人對視一眼,朔方軍的人來得好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