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仙芝又逃走了麼?”
白水城附近的大食軍營地內,阿布穆斯林看着齊雅德薩里送來的所謂“戰報”,上面寥寥數語,便將唐軍動向說明白了。
爲什麼要說“又”呢?因爲這一路上,每次高仙芝都會停下來休息,等大食軍追上來以後,才從容離去。
這其實也是一種心理戰術,是兩軍主將無形中的意志比拼。
阿布穆斯林帶着數萬大食軍精銳,慢慢悠悠的一路追了幾百裡,連唐軍的毛都沒有摸到,更像是在“歡送出境”。當然了,若是高仙芝真的帶兵一路返回碎葉,阿布穆斯林也會非常欣慰,甚至還想給他送個勳章。
“總督,高仙芝且不說,那位坐鎮碎葉的大唐西域經略大使,也很有意思啊。
據康國和史國的兩位使者回來說,那一位的態度,似乎比較保守,沒有進取石國的意思。只要我們不在石國駐軍,他應該都不會有什麼大動作。”
齊雅德薩里微笑說道,言語裡充滿了鄙夷。
猛士都會敬佩猛士,而鄙夷那些膽小如鼠之輩。高仙芝雖然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但他縱橫沙場,能征善戰。不僅能打,還能在被圍困的情況下,把自己的隊伍帶出柘枝城,齊雅德薩里心底裡是佩服的。
但唐國那邊的所謂“大使”,前前後後乾的那些破事,就令人不敢恭維了。
派使者過來威脅,是色厲內荏,外強中乾。
接待康國與史國的使者時,又暗示他跟高仙芝有仇,所以放任大食攻略石國,對高仙芝見死不救。
很顯然高仙芝就算能安全返回碎葉,事後也必定會遭到這位大唐西域經略大使的清算!
很多人外戰外行,內鬥倒是一套一套的,齊雅德薩里心中深深鄙夷這樣的人。
因爲類似這樣的人,在黑衣大食國內也有很多。他們跟阿布穆斯林不對付,明裡暗裡的掣肘,給自己人添亂,給敵人幫忙。
此時此刻,齊雅德薩里心中都有些同情高仙芝了。
“不必提他,大唐也是大國,不同派系的官員不能精誠合作,互相拆臺太正常不過了。
只要那位大使不來破壞我們的好事,他要和談,那就跟他和談。不在石國駐軍,我們也可以答應下來。”
阿布穆斯林擺了擺手,顯然沒把方重勇放在眼裡。
不,應該說這位大唐的西域經略大使,壓根就沒有進入阿布穆斯林的視線,一直在被他當做一個手無縛雞之力,毫無帶兵才能的文官在看待。
阿布穆斯林在社會基層混了很久,也很明白所謂的“權貴”是什麼玩意。
而他打聽到的消息,就說方重勇是一個很受大唐天子信任的“權貴”,並暗示其真正的本事很有限。
事實上,從對方率領的那一支唐軍所作所爲看,好像這一路也沒有聽說有什麼過人的戰績,更像是個專門負責後勤的二線部隊。
阿布穆斯林下判斷的最重要依據,就是方重勇一直放任高仙芝在石國攻城略地,極盡搜刮之能。既不阻止高仙芝胡來,在出了事以後也不派兵救援。
這態度已經很明顯了,方重勇就是在借刀殺人,然後等高仙芝被幹掉後,再與大食議和,最後雙方各退一步。
阿布穆斯林的打算,是實控康國,讓石國倒向黑衣大食這邊,但暫時不向其派兵駐紮。
等唐軍退走之後,再進一步攻略石國。
正在這時,有大食將領求見,阿布穆斯林讓對方進來,此人正是麾下勇將:賽義德本侯梅德。
“總督,末將並未阻攔高仙芝離去,特來向總督通報。”
賽義德有些不好意思的行禮道。
阿布穆斯林擺了擺手,安慰他道:“無妨的,本總督畢竟給你的軍令是嚴守白水城。既然高仙芝沒有攻打白水城,那麼你不出城阻攔他,便是遵守軍令,並無錯處,無須擔憂。”
聽到這話,賽義德鬆了口氣。黑衣大食軍法森嚴,若是阿布穆斯林追究下來,還真是個麻煩事。
“從白水城抽調五千精兵,隨同本總督一起出徵。
明日開拔,前往怛羅斯城。”
阿布穆斯林看着賽義德說道。
“謹遵總督號令,那末將這就去準備。”
賽義德行禮告退後,阿布穆斯林總感覺好像有什麼事情是被自己給忽略了。
“總督,怛羅斯以東各城,皆毀於戰火,並未重建。
就算是碎葉城,如今也不復當年之繁華。
高仙芝若是真的逃回碎葉,我們要如何處置呢?”
齊雅德薩里有些不甘心的詢問道。
這要是勞而無功,白跑大幾百裡的路,耗費的糧秣都不是個小數目。
聽到這話,阿布穆斯林笑道:
“我們到怛羅斯,不亞於逼着大唐籤城下之盟了。到時候那位西域經略大使,不想談也得跟我們好好談談。他們那邊不是有句話叫君子引而不發麼?我們在怛羅斯蓄勢待發,高仙芝被嚇破膽逃竄,唐軍拿什麼跟我們打?
按照我們的意圖,簽訂盟約,這纔是上上之策,換做是你,伱要怎麼選呢?
就算我們耗費了那麼多糧草,可是石國皇宮裡的財寶,足以抵償軍費開支了,你想想我們是賺了還是虧了?”
說到這裡,阿布穆斯林眼中寒光閃過。
戰爭是殺人奪寶,可戰爭又不僅僅只是殺戮。如果僅僅把眼光放在殺死多少敵人上面,那麼目光就太過於短淺了,乾脆點說就是匹夫之勇!
黑衣大食的軍隊雲集怛羅斯,而唐軍敗退不敢交戰,這本身就是一種弱勢的表現。
相信蔥嶺以西的國家,都知道要怎麼選擇。
“怛羅斯,怛羅斯……”
阿布穆斯林在腦子裡回憶,那個地方的地形是怎樣的,如果要打起來了,要怎麼臨陣發揮。
……
碎葉河以北的羯丹山下,旌旗獵獵。
安西遠征軍站在道路的一旁,突騎施人則是在站在另外一旁,雙方都沒有騎馬。而道路的盡頭,則是黑褐色的山體,那裡有早已建成,不知年月的祭壇。
祭壇前插着一根很高的木杆,木杆上掛着一面羊毛線編制而成的袋子,袋子裡裝着專用的羊毛氈。
這裡頭還有很多門道,但是方重勇看不懂,他只知道這是突騎施人在祭祀祆神,從突厥人那裡繼承下來的傳統。
其實吧,突騎施人在乎的不是祭祀哪個神明,也不在乎祭祀儀式要怎麼走。
這些都是門面工程,他們真正在意的,是新十姓可汗爲誰,能不能帶領他們吃香喝辣。如果不能,那麼祭天儀式再漂亮,也沒有什麼卵用。 今日便是冊封移拔爲新十姓可汗的冊封之日,此刻便是祭典正在進行時,由大唐西域經略大使方重勇,代表大唐天子,對突騎施某部首領移拔進行冊封。今日之後,這個新十姓可汗,便可以名正言順的號令突騎施各部了。
方重勇的步子,可謂是穩如泰山,日拱一卒。不知不覺中悄咪咪的把很多重要但不顯眼的事情都給辦了。
“殺馬,祭天!”
方重勇大喊了一句,祭天儀式正式開始。他也不知道爲什麼要殺馬,反正,規矩就是這麼定的,走流程就行了。
他此刻不由得有些走神。
不熟悉的人物,無聊的儀式,按部就班的流程。方重勇無聊得想打哈欠,但他知道,現在無數雙眼睛都盯着自己,任何傲慢與隨意的態度,都可能會影響到大局。
人是社會的動物,當某個人套上擁有社會屬性的頭銜後,這個人就不再是從前的模樣。他爲了適應身份,不得不調整自己的策略,使得自己看起來與頭銜更加適配。
正當他愣神的時候,儀式已經進入到下一步。一個身材矮小的突騎施漢子,牽着自己的坐騎,來到祭壇旁邊。他拔出腰間短刀,將戰馬一刀斃命,隨後取出馬血盛放於碗中,將其放置在祭壇上。
然後跪在地上,五體投地一般匍匐向前,然後再拜,看起來十分虔誠。
此人就是移拔,看起來不起眼,可是眼光卻很準。
封常清被軟禁的時候,他派人將其釋放。
唐軍兩線出擊的時候,南線又是他率先反水然後帶路。
這世間總是不缺少真正的聰明人,不是有句話叫做識時務者爲俊傑嘛。
“十姓可汗對天起誓!”
方重勇又大喊了一句,像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人。
移拔用突厥語,說了一遍誓言。遠遠的感覺到有目光在注視着自己,似乎正是那位大唐西域經略大使,他又不得不再發一次誓言,這次是用漢文發誓。
包括方重勇在內,所有在場的安西遠征軍將士都聽得一清二楚。
“長生天!”“長生天!”長生天!”“長生天!”
突騎施那邊的人嗷嗷叫的用突厥語對天高呼,氣氛一時間到達頂點。
方重勇面無表情的看着眼前這一切,稍稍鬆了口氣。
如此隆重的冊封儀式,如果移拔要在這個節骨眼反叛,他自己部族的人都會看不起他的。
基本上已經可以肯定,移拔一定會利用這次對陣大食人的機會,來確立自己的地位。哪怕被大唐冊封爲十姓可汗,要統帥突騎施各部,也不是靠着身份就行的。
草原人迷信實力,拳頭大的就是老大,其他都是虛的。
想必這次出征,移拔勢必要使出十二分的氣力才行,要不然他連突騎施十姓可汗的位置都坐不穩!
然而冊封儀式剛剛結束,方重勇還來不及回到大營,連新的十姓可汗都沒有交代幾句,就被何昌期引到了一處僻靜之地。
面前之人四十多歲,看起來剛健質樸的模樣,身穿西域常見的粟特胡人服飾。一見面,就跟方重勇行禮道:“寧遠國竇忠節,拜見天使。”
“寧遠國侍奉大唐甚恭,你是我們的朋友,所以不必拘禮。
繁文縟節都是給外人看的。”
方重勇微笑握住竇忠節的雙手說道。
聽到這話,竇忠節這才長出一口氣,不得不說,眼前這位西域經略大使看起來雖然很年輕,但真的跟傳聞中一樣,做事,待人接物,都是極爲穩健!
給人一種很靠譜的感覺。
“大食人派使者來寧遠國,要我們封伊斯蘭爲國教,並在城內建造一座伊斯蘭寺廟,並揚言有多大位置就建多大,語氣頗爲粗魯無禮。
在下觀之,大食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在試探大唐的態度。”
竇忠節是寧遠國國王,這家人跟大唐關係極深,尤其是跟基哥的關係極深。其子現在正在長安宮廷擔任宿衛。如果不自報家門,其言行舉止基本上看不出是外國人。
很顯然,寧遠國要站在哪一邊,代表着蔥嶺以西的西域諸國,都應該站在哪一邊。如果大唐的鐵桿狗腿子都抵抗不住大食人的步步緊逼,那麼其他小國,倒向大食人的時候,也就不存在任何心理負擔了。
“天使,我聽說了很多傳聞,有些甚至相當離譜。
高仙芝如何,我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天使到底是怎麼想的。
上次天使寫的信,也是語焉不詳,沒有一個定數。所以我這次特意輕裝而來,問個明白。”
竇忠節面色平靜問道。
外面很多人都說方重勇是大唐在西域的“鴿派”,而高仙芝則是妥妥的“鷹派”了。現在鷹派明擺着在石國受到重挫,一時間西域人心惶惶,都在看着方重勇要如何出招。
寧遠國是沒有任何退路的利益相關方,只能站在大唐這邊一條路走到黑,以至於連國王都親自出馬,當面向方重勇詢問對策了。
“在我們家鄉,有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之說,這只是衆多說法中的一個。
還有一個說法是,凡事密則成,不密則敗。
本大使以爲,做事,既要預先準備,又要秘不示人。
所以請奉化王放心,大唐不會虧待朋友,更不會背叛朋友。”
方重勇很是認真的說道。
奉化王是竇忠節在大唐的封號,值得一提的是,竇忠節除了王后外,還有個“小老婆”,正是大唐冊封的公主,李氏宗室女出身,去年纔出嫁到這裡。
因此認爲此人是大唐的駙馬也並無不可。
“那……天使認爲應該如何回答大食人呢?”
竇忠節疑惑問道,不知道方重勇究竟想做什麼。但很顯然,他不能不對大食人回覆。
“奉化王回去後,向大食人表示今年秋收時,願意向大食人進貢繳納稅賦。只是建立伊斯蘭寺廟的問題,沒有任何可以談的餘地。
然後最好還要說一說本大使的壞話,當着大食人的面罵一罵我。
如此一來,便是幫了大忙了。”
方重勇懇切說道,緊緊握住竇忠節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