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與封卿同出安西,自然要爲他說話,朕就不該問你,那樣也太失公允了。”
李隆基失笑着搖搖頭,擺手讓他坐下。
“臣性子直,看到什麼說什麼,大夫莫怪。”程千里坐下前,抱歉地對哥舒翰說道。
這下子,連哥舒翰也不得不同情地看了封常清一眼,他還不清楚,兩人之前到底有什麼過節,讓後者在御前突然發難,弄得兩個人都是措手不及。
“要說出自安西,臣也是啊,老程你的確不厚道。”哥舒翰不知道面聖過多少次,熟知天子的性情,半開玩笑似地說了一句。
“臣倒是有個提議,請陛下思量。”
李隆基果然毫不在意,微微一頜首:“說。”
“陛下許出一個王位,此乃公告天下之事,無論是臣還是封帥,都不過是戰事的一端,此戰乃是天子籌劃,李相國調度,功勞出自下,卻歸於上,臣要靠着麾下兵馬,陛下與李相要靠着臣與封帥等人,是一個道理,陛下已經封出了王位,此事便了了,我等豈敢再貪天之功,爲人笑爾。”
李隆基欣慰地笑了,倒底是老成精的人,說話滴水不漏,還能甚合心意。
“封卿、程卿,你們聽懂沒有,哥舒翰是在替朕省錢呢。”
二人俱是訕訕地答道:“哥舒大夫所言甚是。”
李林甫已然故去,贈太師,追郡王,賠葬帝陵,都是倍極哀榮之舉,哥舒翰此舉,便是要將功勞歸於他的身上,從而打消這番爭端。
李隆基搖搖頭:“所言甚是,朕也不能聽,這個錢朕也不能省,滅國之功,封王之舉,不光是做給你們,也是做給天下子民看的,朕不能因爲這點錢,寒了將士之心,你們做爲主帥都決定不了,下面的將士便沒有着落,多少人在看着,等着,朕的確頭疼,但是朕很欣慰,甘之如怡,這樣的頭疼事,越多越好,朕不打算和稀泥,一定要爭出一個實至名歸,所以你們也不要打量着,推託得掉。”
話說到這個份上,封常清多少聽出了點意思,天子是想借這個由頭,弄清楚戰事的來龍去脈,而且是當面對質,今天只怕是不能善了了。
他把心一橫,站起身剛要開口,被李隆基給制止住了。
“說過了,今天不是議朝政,喝酒閒聊,說話就說話,不要動不動站起身又坐下去,朕看着眼暈。”
“高力士。”
“老奴在。”
“你來監察,再有誰動不動站起來答話,罰酒一杯。”
“老奴遵命。”
高力士笑着應下,走到封常清的面前,輕聲說道。
“天子說了,有什麼話,坐下說,封帥是想要貪杯不成?”
“臣謹遵聖命。”
他依言坐下,一伏身答道:“臣失儀了,臣想說的是,哥舒大夫與程帥都贊臣爲首功,其中卻有些不實之處,要報與陛下知曉。”
李隆基仍是那個眼神:“說。”
“程帥適才說臣有大智,其實不然,臣的那些所爲,說是膽大妄爲還差不多,但卻是有原因的,因爲在張少卿來到臣的大營之前,吐蕃人曾經施展詭計,以和談爲幌子,殺害了我安西鎮的中使李靜忠,前因後果,臣有詳盡奏疏呈上,伏乞陛下御覽。”
說罷,他從袖籠中取出一個摺子,遞與高力士,高力士目視李隆基,後者卻沒有任何表示,他馬上明白了,將摺子暗暗收起來。
“至尊方纔有言,封帥又忘了,說話即可,不必做出正式奏對的架勢。”
“是臣的錯,自罰一杯。”
封常清很乾脆地一飲而盡,高力士馬上爲他又倒滿。
“老奴看出來了,封帥定是知道這酒乃是上好的江南陳釀,想要多貪幾杯。”
衆人包括李隆基在內,都是哈哈一笑,封常清便明白,不能再提那件事了。
十王宅中的太子府,李亨坐在首席,手中的盅子慢慢轉着,裡面的液體呈一種深黃色,被熱氣一蒸,醇香撲鼻,他輕輕地抿了一口,只覺得回味悠長。
“這江南陳釀,別有一番風味,不輸關中名酒,比之西域佳釀,更勝一籌,難怪至尊也是讚不絕口。”
“看來咱們今日是託殿下的福了。”
幾個東宮屬官紛紛迴應,連他的長子李俶也點點頭。
“聽聞這酒要在土裡埋上十餘年,方可出窖,泥封一開,不飲完就廢了,溫上一溫,正合冬日之飲。”
“正是,此酒飽含五穀之精華,埋於地下,又吸了天地之靈氣,每日小酌,有延年益壽之效,殿下不妨試一試,旁的不敢說,睡得更香當是無逾的。”
李亨微微一笑,卻放下了盅子。
“長源說好,那定然是好的,年紀輕輕地就喜看些長生之術,倒讓我們這些老人,無地自容啊。”
一個東宮屬官笑着打趣道,李泌毫不在意地飲了一口,在嘴裡咀嚼了片刻,輕輕地放在几案上。
“元公輔,你不過大某兩歲,也敢稱老?”
“養生之道,僻如讀書,幼而蒙,長而立,老而學,或有所得,公輔此時方纔覺悟,豈非臨淵羨魚乎?”
他的話,引起了一陣鬨笑,就連素來不苟言笑的李亨,也覺得宛爾。
“你呀,這張嘴,不做個弄臣,太可惜了。”元載笑罵了一句。
“弄臣也比佞臣強,既不禍國,又不殃民,且能博君王一樂,有何不可?”
李泌一口就駁了回去,元載也不着惱,只是衆人心知肚明,這個話題不好接,怎麼說都是錯,一時間有些冷場。
“長源說得不錯,諸位都是棟樑之材,保重身體,延年益壽纔是國家之福,只可惜,這種酒雖好,得來卻不易,一旦定爲貢例,地方上必會以勢壓人,百姓難得其利,已見其害,孤另可不要。”
李亨的話,結束了這個話題,接下來,衆人開始聊些風月逸聞,倒也顯得熱鬧無比。
不知道什麼時候,李俶湊到了李泌的身前,狀似無意地說道。
“這酒是至尊賜下的,一共才送來了八壇,父親今日盡皆打開,與衆人共享,若是先生喜歡,某再去弄些,送到先生榻下,請萬勿推辭。”
李泌一聽就知道,對方有事要問:“可有不妥之處?”
“前來送酒的是高公的人,話裡話外都在打聽府中的一個人。”
“誰?”
“年前被髮往安西鎮的中使李靜忠。”
李泌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醜陋的男子身影,他不由得看了在席間高談闊論的元載一眼,兩人的妻子是同族,還有幾分情誼在。
手上捏着那隻上好的越窯青瓷盅子,下意識地轉了轉,卻沒有再往嘴裡送。